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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江花雨 ...

  •   翌日,恰逢休沐,安平侯府宾客如云,人流如织。花厅里,各府的夫人小姐们正在闲话家常,大房的朱碧玉和朱碧辰、二房的朱碧莹跟在主母沈氏和二姐朱碧华身后,向众宾客依次请安问好。

      朱碧玉觉得花厅里甚是无聊,一会儿来个诰命夫人,一会儿来个皇亲国戚,一个个看着自己跟瞧傻瓜一样乐呵。又要问自己芳龄几何,又要问自己是否许了人家,还要问自己平日里读什么书,弹什么琴。一一作答下来,她们的眸子里还透露着一种看物沽价的神情,真是不爽。

      除了这些好做红娘的贵妇,其他后宅的夫人小姐们则围成一圈闲话家常,那些人聊的话题,不是说这家的老爷升迁,就是说那家的姨娘有喜,不是说城东的公子与城西的小姐民当户对,就是说城北某宅邸的厨娘做菜好吃,城南的栖霞寺香火旺盛。比起这些,朱碧玉更喜欢读书舞剑弹琴,读书使人明理,看到更广阔的天地,舞剑使人强身健体,弹琴可愉悦身心。

      由于男女分厢,朱碧玉瞥见花厅外正有一少年路过,便轻轻碰了碰朱碧辰的胳膊,示意她往那个方向瞧去。朱碧辰抬眼看去,见是京兆尹府的嫡长子,随即眉眼含羞,悄悄起身前去尾随。她的贴身丫鬟翠竹不敢擅离职守,只好也跟了出去。

      过了片刻,朱碧华发现朱碧辰不在身旁,急得左顾右盼,“母亲,今日安平侯府人这么多人,四妹妹一向不让人省心,若是冲撞了贵人,可怎么办?”

      朱碧玉心中一喜,自请道:“母亲放心,我去寻四妹妹。”

      沈氏朝朱碧玉点点头,朱碧玉如临大赦,赶紧离了这莺莺燕燕之地。

      “描红,你去问问其他人,看是否有人撞见四妹妹或是京兆尹府的大公子。”出了花厅后,朱碧玉对贴身丫鬟吩咐道。

      “是!”描红领了命,四下里寻起人来。

      今日的天气仍是有点闷热,朱碧玉环顾四周,自去寻了一处假山上的凉亭,坐在亭子里背靠着石柱翻看随身携带的袖珍书。

      朱碧玉常年习武,耳力过人,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辨认出是三个文弱少女。不过须臾,其中一人低声吩咐道:“你们两个,一人站在一边,若有人靠近,记得提醒我。”

      “是!”两名侍女齐齐答道。

      朱碧玉感觉到少女拾阶而上的脚步已然靠近,于是合上书,塞进袖筒里,缓缓从柱子后探出身子,浅笑以示礼貌,岂料刚一笑,就惊住了……

      只见眼前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头顶梳了两个垂挂髻,一身白色的轻纱襦裙,袖口和领口各绣了一圈粉色的小花,腰上一根粉色的系带,显得纤腰不盈一握。有弱柳扶风之姿,临花照水之颜。她肤光胜雪,脸上不染铅华,眉毛生得极淡,手上的血管清晰可见,似是有不足之症,看起来甚是柔弱,让人顿生怜悯之心。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黑白分明。如此热的天气,她一路爬上假山,肌肤却清凉无汗。

      “姐姐……”陈萃芳自知容貌过人,每次有人见了自己,都要夸赞几句,但如此失态之人,还是第一回见。

      天哪!朱碧玉暗想,眼前的少女不仅有沉鱼之姿,更有天籁之音,这声音如啼柳之莺,任谁听了都会神魂颠倒骨头酥软,自己一个女子尚且有如此感受,更遑论男子。

      “对不起,姑娘,我失礼了。”朱碧玉思绪被抽回,尴尬地笑道。

      自己的美貌让人如此惊诧,自是美事一桩,少女高兴地说道:“我唤作陈萃芳,是襄国公府的,我排行第六。”

      襄国公府,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襄者,辅佐也,老襄国公曾驰骋沙场,扶持开国太/祖皇帝登基,深得太/祖信任,家中赏赐堆积成山,有良田万亩,大大小小的庄园无数。陈萃芳知道自家曾祖父在京城里的地位,只要说自己是襄国公府的,没人敢不尊敬自己。

      “我想起了很多诗词。”

      什么?自己报出家门,眼前的人竟然不立即恭维几句,而是说想起了很多诗词?往常遇见别的生人,只要说出自己是襄国公府的,别人肯定会说,当真虎祖无犬孙,瞧这通天的气派,这与众不同的神韵,这绝代的风华,一看就知冰雪聪明,天上有地上无的世外仙姝!

      等等,想起很多诗词?难道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还是“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难道这人还沉迷于自己的美貌当中?难道自己的美貌比起自己的出身更有震撼力?家世和美貌,两样都是自己立身的根本,她都很看重。

      陈萃芳问道:“什么诗词?”

      “菡萏水中清,窈窕一淑女。”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轻盈步微月。”

      “一雨池塘水面平,淡磨明镜照檐楹。”

      “姑娘家家的,读这么多诗词,你又不考状元,须知女子无才便是德。”

      陈萃芳出身名门,没少读诗书,但这几句诗词却多半耳生,应该是说自己像出水芙蓉,不染纤尘。陈萃芳对这样的评价极其受用,每次别人一说什么濯清涟而不妖,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什么采莲西子临花照水,陈萃芳心里都会乐开了花,自己也愈发向出水芙蓉四字看齐,从不施粉黛,只着浅色衣裙,且每每节食以纤体。此时见眼前的女子如此夸赞自己,心里也是高兴,便好心拿出长辈们教导自己的话语来奉劝她。

      “女子无才便是德?”朱碧玉重复着这句话,语调里带着轻轻的质疑。

      “是啊,我听人说,男子不太喜欢女子过于聪明,否则难以驾驭。”

      朱碧玉的脸上透着淡淡的哀愁,因为阮姨娘也总对自己说这句话,“谁教你的?女子为何要被男人驾驭?这话没道理,男人巴不得女人受他们的掌控,一辈子服服帖帖。”

      “谁叫咱们是女子呢?身为女子,只管德艺双馨就好,琴棋书画曰艺,锋芒毕露曰才,女子即便有才,也得学会藏拙才行。”陈萃芳语重心长地说道。

      朱碧玉觉得她这几句说得倒是很有道理,“出类拔萃,艳冠群芳,姑娘冰雪聪明,担得起这个名字。”

      “真好!我父亲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按这八个字来取的,你是第一个猜中的。对了,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朱碧玉,家父朱祁。”

      “原来是朱府的姐姐,我好喜欢你啊!”陈萃芳才不知道什么朱祁,“以后你就喊我萃芳吧。初次见面,多有叨扰,我不知这凉亭里有人。”陈萃芳小小年纪便如此口齿伶俐,一看就知家里没少教导为人处世的礼仪。

      “不打扰,我就是在这里避避暑气,萃芳为何来此?”

      “等下我要为老太君献舞,我想找个隐蔽的地方练习一下,这样也好查漏补缺。”安平侯府给出的请帖中,有说到希望各家公子小姐表演才艺为寿宴助兴,且可邀请他人与自己合作。

      “不知何人为萃芳伴乐?”

      陈萃芳环顾了一下假山四周,悄声说道:“我想邀请三皇子吹笛为我伴乐。”说罢,她出示手中的笛子,只见笛子上有紫色的祥云图案,“这是他送我的,如果他自请为我伴乐,我就把这根笛子给他送去。”

      “好美的湘妃竹!三皇子是你意中人?”

      陈萃芳含羞带怯,“姐姐怎么得知?”

      “你提到三皇子三个字的时候,眉眼里全是藏不住的笑意,任谁都能看出来,我又不是傻子,当然也看出来了。”

      “姐姐可要替我保密。我跟你讲,我从来不对别人提起他的,所以这事根本没人知道。”

      “这是自然,那三皇子知道你喜欢他吗?”

      “他自然是知道的,”陈萃芳扭捏地撕着手上的帕子,“因为,是他先喜欢上我的。”

      朱碧玉心想,这陈萃芳可真是真性情,对第一次认识的人就说这种闺中秘事,幸好是自己,这若是换了旁人,指不定捅了出去,然后闹得满城皆知。“萃芳,这件事你可不要随便跟别人说起噢。”

      “我说的是真的!”陈萃芳还以为朱碧玉不相信自己,只好娓娓道来,“我不确定的事情,是不会胡说的,我这个人很是慎重,暗地里观察了大半年,反复验证确定此事。三皇子总在不经意间偷瞄我,无论是在御花园,还是在皇后娘娘的宫里,或是在我府上。就刚刚我路过三皇子身边时,也发现他在偷瞄我,我看得出来,他看我时眼睛里闪着光。不仅我自己看出来了,连我身边的丫鬟都有察觉。有一次,我与他擦肩而过再走了十几步后,假装一个趔趄要摔倒,他心急火燎地跑过来扶着我。还有一次,我故意避开他在众人面前说,我很喜欢九嶷山的湘妃竹,过了月余,他送来府上的礼物中,有个湘妃竹笔筒,还有这支湘妃竹笛,所以我刚才才会说,这笛子是他送我的。我虽酷爱吹笛,但我并不喜张扬,可见他也是辗转打听又或是暗中观察而得知。这种方法屡试不爽,百试百灵,你说,若他对我没有企图,为何对我这么上心?”陈萃芳说得自信满满,对自己的这些小计谋很是得意。

      “那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应该或多或少知道一点,有几次我与他对视,我觉得自己的眼神出卖了我,他那么聪明,应该是能感觉到的。”

      “萃芳美得不像凡俗之人,又有谁能不动心呢?两情相悦,是人间一大喜事,我提前祝你得愿以偿!”

      “姐姐不如欣赏下萃芳的舞蹈,帮我指点指点。”

      陈萃芳嘴上这么说,心里可不认为眼前的女子能指点她什么,她最擅长的就是舞,府里所有人都说,她的舞可以倾城,她也曾怀疑过家人说话是否属实。但后来发现,她每次跳舞时,家里有几个不服气的姐姐妹妹眼里全是妒火,而从别人的眼里,却可以看到赞许的目光。可见,她确实有几分本事。不过一想到要跟三皇子一起表演,当然要尽善尽美。

      “好。”

      陈萃芳将笛子放在石凳上,从袖中掏出一个白色绣粉色小花的家伙,看起来像枕头,却又比枕头小一些,她解开抽绳,朱碧玉这才看清是一个大号的香囊。陈萃芳将香囊里的各色花瓣尽数倒在亭子中心,这堆花瓣约莫有两斤之多。又从袖中掏出一沓浅蓝色的东西,她缓缓解开上面的系带舒展开来,原来是一根长约六尺的绸缎。她右手执着绸缎往空中一抛,身子微屈,“此舞名《春江花雨》,献给太君,祝太君仙寿永昌,厚福延绵!”

      陈萃芳话语之间,媚眼如丝,朱碧玉再挪不开眼睛。

      那绸缎尚未完全落地之前,陈萃芳翩翩起舞,一根绸缎甩得地上的花瓣如漫天花雨,大有仙女下凡之势。朱碧玉缓缓伸出手,接过几枚空中翻飞的花瓣,藏在腰间。

      朱碧玉还沉醉在花满天的幻境里,陈萃芳已经转完最后几个圈并收回绸缎缓缓蹲下身子。一舞既毕,陈萃芳徐徐起身,满脸自豪,“碧玉姐姐,请指教!”

      朱碧玉回过神来,“此舞知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萃芳,你今日一定艳压全场,轰动京城,今日不知将有多少少年会成为你的裙下之臣。”

      “要那么多臣民何用,只要他拜倒在我裙下,即可!”陈萃芳交叠着手掌,轻轻晃动脑袋,娇态可掬地说道。

      “三皇子,他会吹奏《春江花雨》吗?”

      “会啊,我知道他会,才会苦练这支舞。”

      “正好我也会,不如,我们合一遍?”

      “碧玉姐姐,你太好了!”陈萃芳说着,上前搂住朱碧玉的脖子,朱碧玉感受到她柔软的腰肢和清新好闻的花香味,浑身一阵酥/痒,她一时有些局促不安,慌乱地躲开陈萃芳的眸子。

      陈萃芳松开朱碧玉后,将笛子拿起来递给她。

      朱碧玉接过笛子,犹豫了片刻,没有伸手去接,“这怎么行,这笛子是你的心爱之物,我怕……”她本想说我怕亵渎了你,又觉得用词不当,“我怕怠慢了你。”

      “都是姐妹,不必拘泥,再说,你去哪里再寻根笛子来?”

      朱碧玉忐忑不安地接过笛子,随即又递了回去,“不行,等会儿你的情郎要用你的笛子,我就吹树叶吧。”朱碧玉说完,从亭子外的树上折了一枚叶子,试吹了一句,陈萃芳拍手叫好。

      “此舞名《春江花雨》,献给太君,祝太君仙寿永昌,厚福延绵!”陈萃芳刚要起舞,发觉地上落花稀薄,大半被自己甩到了亭子边缘,还有些已经掉出了亭子外。她轻轻蹙着眉,看着一地的花瓣发愁。

      朱碧玉看出陈萃芳所思,于是轻轻发动掌力,将四周散落的花瓣聚拢到一起。

      “你好厉害!”

      “萃芳,答应我,不要告诉别人。”

      “为何?”

      “我虽为将门之后,却也是闺中女子,倘若叫别人知道我习武,终究有损闺誉,倒也没什么,但是我怕爹娘担心。”能以掌里催动花瓣有条不紊地聚拢,看似简单,实则需要很高深的内力。花瓣轻巧有余,若内力不到家,根本无法做到。

      闺中女子有如此武功,竟然还藏着掖着,我陈萃芳从来在不经意间向世人展示我的才艺,但绝不刻意,让人知道我不仅色艺双绝,还谦虚藏拙。陈萃芳心中为朱碧玉叫屈,女子习武,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果让人知道,赞叹几句还来不及,又怎会有损闺誉!话虽如此,既然朱碧玉自己藏拙,也只能尊重她的意愿了。

      二人合了一遍,朱碧玉有种飞上云端的感觉,仿若置身瑶池仙境,身后是一片花海,自己正睡在花海中。

      陈萃芳道:“姐姐一枚树叶吹得如此动听,萃芳佩服!有时间教教我,可好?”艺多不压身,萃芳本着见贤思齐的态度,见了什么就想学什么。

      朱碧玉听陈萃芳说话的气息,明显感觉出来她中气不足,不是吹树叶的料,却不忍拂了她的兴致,而且她私心很喜欢这个出尘脱俗的少女,想跟她交朋友,故而满怀欣喜地应下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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