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心碧》潇潇湘水

1、将门庶女

　　朱府，千漪阁。

　　八月初，晴朗的碧空飘着朵朵白云，像棉絮一样，风一吹过，云朵互相追逐，变幻着各种形状。

　　阮姨娘一口气灌了几杯茶，仍觉得燥热不已，她翻过杯子底细看了看，埋怨道：“这样成色的茶杯，这样挫的茶叶，如何能解渴。”

　　她说完，巴巴地看着朱碧玉，希望她能答话，最好能说：“姨娘，你别急嘛，等我嫁个好人家，你就能喝上好茶了。”

　　朱碧玉斜躺在廊下的藤椅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天上的云层。她时常觉得，自己跟这个世间的人不太一样。家里的几个姐妹，整日里不是练习女红，就是琴棋书画，再就是学习怎么相夫教子和管理内宅，无论哪一样，都是为了取悦、依附男人。身为一个女子，活在世上就只是为了这几样事情么？

　　她曾想过是否要向大众妥协，让他们认可自己。可是最终白费了力气，却一点不见成效。思来想去还是算了，不一样就不一样，又不会干扰别人什么，顶多也就是不讨夫君的喜欢。但是，夫君的喜欢又有什么用呢？父亲真的就喜欢母亲吗？怕不是更喜欢外祖父和舅父？

　　她继续望着天，为何云能飘在空中不掉下来？为何有的云比较薄，有的比较厚？为何有的云是乌黑的，有的是洁白的？哪里能买到一本《云经》呢？

　　阮姨娘见女儿不接话，有些烦闷，“你个傻姑娘，成天神游九霄，在看什么啊？”

　　“在看云，我在想，云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何跟天气有关。”虽然知道阮姨娘不太理解自己稀奇古怪的想法，但朱碧玉还是慢条斯理地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阮姨娘觉得不可思议，“你这丫头，生来就痴痴的。都说女儿是娘贴心的小棉袄，可你，既不暖心，又不好看。”说罢，很是委屈地噘着嘴。当年，她因为有几分姿色，才能进了朱府，本以为生个孩子就可以从此衣食无忧。

　　生儿子呢，分一小戳家产，轻轻松松找份皇粮吃。生女儿就可以承袭她的美貌，给她钓个金龟婿。

　　岂料一朝怀胎，三番四次累及性命。她历经千辛万苦，才生了这么个女儿，还是个看起来没啥大用的女儿。

　　女人怀孕生产，哪有不辛苦呢？但她再也找不到一个比她还辛苦的。当年的事，总叫她意难平。如果碧玉长得像她，倒也勉强能宽慰一二。可如今，女儿正值蔻龄，竟无一人主动上门提亲。唯一的林四郎，还是沈氏主动提的。

　　为着这事，她着实不忿。一个嫡母不等着别人说亲，却自己去倒贴，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家女儿嫁不出去了。苦于目前也没别的选择，她也就只能认了。

　　“姨娘，你别这样嘛。”朱碧玉起身走到阮姨娘身后，给她捏肩捶背，“茶水不解渴，与杯子和茶叶何干？”

　　“太太的茶水分明比这清爽得多，景德镇的骨瓷，配上清明前的君山银针。而咱这茶杯，却是市井平民用的，你看这裂痕和小缺口。还是没名没姓的夏茶，味同喝烛。”

　　“我若是男孩就好了，给姨娘挣个诰命，这样你就不用长吁短叹了……”

　　“你这性子跟谁学的？我跟你父亲可都不是吹牛的人。”阮姨娘的话听着有点嫌弃的味道，但眸子里却是满满的宠溺之情。

　　“点翠，你把扇子浇湿。”朱碧玉对摇扇子的侍女说道。

　　“是，三姑娘！”

　　扇子蘸了水后，打出来的风果然凉了些。阮姨娘很是疑惑，连碧玉都知道这个法子可以纳凉，丫鬟是专门伺候人的，怎么就想不到呢？莫非是个傻的？

　　果真是应了那句“不孝有三，做妾为大”，给人当姨娘，连身边的丫鬟都没有好使的。她略带遗憾地说道：“愿那林四郎争点气，将来，我就能夏天有冰，冬天有炭。”

　　前不久，朱府当家主母沈氏与国子监祭酒家的夫人闲聊了几句，后来便说到给儿女结亲的事。沈氏征求了下阮姨娘的意见，阮姨娘见过那位四公子，知他品貌皆可，于是便同意了。只等日后他二人互相增进了解，便可择日成其好事。

　　面临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朱碧玉却有些不上心。事实上，她对林四公子有些不喜，但是，嫁谁不是嫁，她也就没反对。

　　“我跟你一般岁数时，京城里不知多少少年郎追逐在我身侧，媒婆险些将门槛踏烂，而你，真是愁死人了，你的眉眼没有半点像我！”

　　朱碧玉努努嘴，身为一个姨娘，再貌美又如何，到头来，大热天连块冰都分不到，年轻时还差点丢了性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姨娘你看开点！”

　　“我哪里看得开！你看秋姨娘生的老四，只比你小一岁，她一张巧嘴，哄得老夫人和大太太不知多开心，时常也能分到些好东西，秋姨娘面上也有光，你怎么就不会跟太太撒娇？”阮姨娘眼眶红红的。

　　“姨娘，你稍等！”朱碧玉生怕她又气哭，于是一溜烟跑到了舜华阁。

　　“给母亲请安！”朱碧玉朝着座上的一位尊贵夫人行礼，此人是将军府的大房长媳沈氏，她的嫡母。沈氏长得严厉而不失温和，慈祥与威凛并重。

　　沈氏温和地笑道：“孩子，快坐到我身边来。”

　　朱碧玉浅笑盈盈地坐在一旁的杌子上。沈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孩子明年就该及笄，她的眉眼间隐约有老爷的英气，虽算不上什么美人，却也眉清目秀。

　　多年来，她十分安分守己，从不惹事。不过，太过安静也不是什么好事，看起来就跟木头似的，有些傻里傻气。当年为了稳住自己的地位，给妾室配的丫鬟都不是什么伶俐之人。眼下，这个庶女就要到出阁的岁数了，还这么呆傻，当主母的脸上也有些过不去，指不定有人在背后说她不会教孩子。

　　国子监祭酒家的四公子，和碧玉倒也算门当户对，不过八字还没一撇。日后若能遇到更好的，自然是好。眼下，是时候带她出去走动一番了，见见世面。

　　“玉儿，还有一月你父亲就该从江南回来，江南自古富庶，他一定带了不少好东西分给你们姐妹，到时你可得好好表现一番，不要让四丫头独抢了风光。”

　　“母亲，碧玉该如何做？”

　　“你要勤习书剑，你父亲希望女儿们文能知书达理，武能张耀门楣。”

　　“多谢母亲教导！”碧玉眨了眨眼睛，问道：“就像碧华姐姐那样，对吗？”

　　朱碧华是沈氏所出，乃朱碧玉的二姐。

　　沈氏不着痕迹地舒展眉心，“最近可曾看书？”读书使人明智，女儿家得多读些书，才能更好地相夫教子。

　　“诗史、天文地理、卜吉占卦、农林牧渔，都有涉猎。”

　　沈氏放下心来，女子容貌有所不足，见识可以弥补。碧玉虽然笨了些，假以时日，总也能教会。“对了，玉儿此来所为何事？”

　　朱碧玉有些难为情。眼下已是八月，按例，妾侍已经不能用冰，偏自家姨娘嘴刁。

　　“染春，去将我的那支簌簌枣花簪拿来。”沈氏朝身后的大丫鬟吩咐道。

　　染春忙去内室取了来。

　　“我的玉儿亭亭玉立，这如花似玉的年纪，何必穿得这般素净。”

　　沈氏见朱碧玉懵懂地看向她手里的发簪，暗自想道，倘若换成四姑娘碧辰，早就把头伸过来了。她只好亲自起身，替碧玉插上发簪。

　　她自认一向宽厚，待阮姨娘母女并无亏待，但碧玉总是这般朴素，从不簪红戴翠，要是有人互加揣测，说自己刻薄庶女，真是白担了恶名。虽然碧玉并非存心，想来确实不爱珠翠，为此，她可没少叮嘱阮姨娘，让她多为女儿的打扮上心。那个阮姨娘嘴上应下来，却不肯为此事操心，一心想借此来示穷。

　　“明日安平侯府的寿宴，你记得多加打扮，林家的四公子也会去的。”如果实在相不到更好的，等她及了笄，与国子监夫人私下议定的婚事，便可公之于众。国子监属朝廷最高学府，掌大学之法与教学考试。朱家尚武，林家崇学，也算是个良配。

　　朱碧玉伸手抚了下头上的枣花簪，虽然颜色清新淡雅，但她确实很不喜欢这些环佩叮当的首饰，只得勉强装出一副欣喜的样子，“好！”

　　“你这懂事的孩子，什么都不敢开口要，让娘既心疼又高兴。你倒是学学辰丫头。”朱碧辰乃是朱府四姑娘，秋姨娘所出。老太太最喜欢嘴甜的丫头，但大太太沈氏可不喜欢，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是故沈氏也没有表现得讨厌朱碧辰。

　　沈氏见她仍不开口，便说道：“玉儿，是什么样大的请求，让你如此为难？便是百两银子的事，娘也会照办。”

　　“母亲，我今日身上有些烦躁不安，想跟母亲要块冰。”按照府里的规矩，妾室在六七八两个月里才能用冰，如今已是八月。

　　“染春，告诉刘总管，但凡是晴热天气，每日午时之前，往千漪阁送块冰。再去告诉厨房，每日给三姑娘的午膳添一碗冰镇银耳莲子羹，三姑娘不喜甜食，让厨娘不要放糖。再多加个肉菜。”

　　“母亲，让你费心了，为孩儿破了规矩。”朱碧玉感激地说道，言语中没有半点撒娇谄媚之意。

　　“记得回去多写字练剑，争取从你父亲那里讨点好东西。”

　　“定当谨记，碧玉先回千漪阁了。”

　　沈氏笑道：“下次这点小事，莫要亲自跑一趟，让丫鬟来就好了，你们年轻虽然皮肤白，也不能这么不爱惜，太阳怪毒的。”话虽这么说，其实，朱碧玉的皮肤早就不如一般女孩子白皙了。

　　朱碧玉应声退下。

　　千漪阁中，阮姨娘得了冰块，自是万分欣喜。忙从院子里摘了一朵芍药，在铜镜前簪起花来。阮姨娘出落得十分标致，虽是年过三十，但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比起其他年纪相当的侍妾，阮姨娘最是好气色。饶是如此，昔年恩宠已然随风而去，故而在府里并没什么地位。

　　膳房的人呈来午饭后，朱碧玉小心翼翼地将银耳莲子羹分成了一大一小两碗，又取了块糖放入那碗大的银耳羹中，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用哄孩子一般的语气说道：“姨娘慢点喝，莫要贪凉。”

　　“听说明日安平侯府有寿宴，你可得多去结识一些朋友，于你将来大有助益，朋友多了，路子也就多了！安平侯府的五姑娘、吏部侍郎家的大姑娘、丞相府的二姑娘、谦王爷家的清河郡主，都跟你是同龄人，你且记得多跟她们熟络熟络。”

　　阮姨娘说的这些都是名门嫡女，朱碧玉心想，即便是自家的二姐碧华，也未必能同她们玩到一起，自己一个庶女，去跟这些人熟络，岂不是自讨没趣。

　　朱碧玉莞尔笑道：“姨娘放心，碧玉自会照办！”

　　“明天万一老寿星让你表演才艺，你可不要太让朱府出丑。”

　　“姨娘想多了，轮得到我么？”

　　“那可不一定，万一老寿星生性猎奇，就喜欢你这样的，你赶紧弹一首《菱花赋》，给我听听。”

　　朱碧玉只好来到筝前，抚弦一曲，阮姨娘听罢，很是满意，“记得多练习几遍，熟能生巧，你弹得好，安平侯府老太君肯定对你多加赞赏，她可是太后的旧识，将来在太后面前美言你几句，你可就前途无量了！”

　　“是！”朱碧玉不忍阮姨娘失望，只得又弹了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