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七回 谪仙渡劫多洒泪，大士离恨不钟情（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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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夏冰简单料理了张未图的伤，在薄暮中正上门板，却看见一个青衫男子静静地立着，笑容清浅得仿佛是三月薄冰，粗看是有的，细看却又似乎没有。
怎么是他？
夏冰心里的欢喜像十万只蝴蝶呼啦一声振翅而飞，一颗心里满满地洒了阳光。她平素话不多，此刻就更不知该说什么了。好在她本是个怡然自得的人，将门板放在一旁，仍用了男子的腔调，笑吟吟地打趣道：
“这位客人好是面善。远道而来，可有叶榆城的消息？”
男子轻笑起来，点点头却不说话。
本来她还想继续调侃——“听说叶榆城有位行止不凡的孟先生，不知客人可有见过？”却忽然看见了男子含笑的眼睛，这后半句也就忘了说。
夏冰微微一颔首，便算是行过礼了。款款地一转身，进了内堂。
这行止不凡的孟先生自然也不会和他的徒儿计较，微微一笑随她上楼，在医馆里安顿下来。
鸡才叫了头遍，张未图就疼醒了。
这几日的饮食敷药都仰赖这“萧姑娘”照顾，张未图心里是格外惬意。这萧姑娘虽然矜持非常，却免不得要亲手给他换药。肌肤相触，触手生凉。特别是她身上还有一缕淡淡的香气，不晓得是什么来头。说是药香，却没有药香那股子肃穆庄严的意思，让人觉得怪亲切的；说是粉香，却没有那种甜腻，和章台柳荫里那些香风细细是断断不同的，自是一派清雅自然。这张未图心里自然是绮念丛生，直恨不得一把扯过这温香软玉，冰一冰身子也好。奈何昨夜里他家“车夫”——事实上是张府大管家——特地去而复返，嘱咐他不可唐突佳人。管家说，“神医传人自不寻常。别的不论，想让公子生不如死的法子，想来是不少的。”
不过张未图这边厢答应着，那边厢却暗自回味半梦半醒间与她的调笑。“红酥手，黄滕酒。你如春HX色我似柳，问你明朝留不留？”他自忖这两句直白是直白了些，不是闺阁唱和的格调，像是山野对歌，却别有一番旖旎情致。自己如此大胆，车夫却说这萧姑娘并无愠怒之色，难不成她对我也有心？
他这厢正得意，楼梯笃笃有声，有人下来了。张未图赶忙闭目凝神，静候佳人。
“听这呼吸，怕是已经醒了。”正是“萧姑娘”温婉的声音。
张未图正盼着一只玉手来探自己额上温度，却等了半日也没有，耐不得睁开眼来——却对上一张男子的面庞，立时唬得一头虚汗。
孟沉书正俯身查看他的脸色，看他惊出了一脸细密汗珠，不禁心下大不以为然。淡淡地说了句“公子，得罪了”，便轻轻揭开弹花被。
张未图心里一阵哀叹：美人换药的福气，竟然这么快就飞了？他不由得对这个来路不明的男子敌意横生。心念电转，他忙换了哀婉的神色，一双桃花眼看定了立在榻旁默不作声的“萧姑娘”：
“神医姐姐，昨儿不知中了什么邪，一夜里伤口疼了四次。可我不忍心惊动姐姐，咬牙忍了一夜呢。实在熬不住时，便想一想姐姐的温柔样子，心里就舒坦了。不知姐姐这一夜睡得可好？”
夏冰知他素性轻薄，几日来一直耐着性子不睬他的花言巧语，由着他“天仙妹妹”“神医姐姐”地乱叫，只是冷着脸不应声。今天不知为何，听了他这一句，夏冰忽然羞得白净面颊立时飞红，幸好有面纱遮掩，忙偷眼去望孟沉书的脸色。
“公子如今余毒已清，之后不必换药。而这接骨的活计，还得鄙人来做。我这徒弟好性儿，由着你胡闹。我却是个火爆脾气，眼里揉不得沙子。希望公子自矜身份，否则鄙人心胸狭窄、医术浅薄，万一心烦意乱，下错了两味药，接坏了一根骨，彼此都是损害。”孟沉书慢悠悠地说着，顺手从医榻上捻起一根张未图落下的长发，轻轻弹开，却不偏不倚地落进了三尺外放着的痰盂。
张未图惊得双目圆睁。这男子称萧萍为“徒弟”，岂不是神医萧道晦本人么？坊间传说神医萧道晦貌如谪仙，风姿绝代。眼前这男子一双眸子亮得让人不敢逼视，言谈行止却又有三分散淡懒怠，确实像个世外神医。更让张未图吃惊的是那随手一弹。他略通拳脚，也学过手上的功夫，知道弹技、掷技中最难练的便是弹掷轻巧之物。非但力道不好把握，方向更是难以控制。能准确地弹开羽毛、纸屑已属不易，更何况这细细的一根发丝？原来这神医萧道晦，竟然是个练家子。
与张未图同样吃惊的，还有夏冰。师父一向内敛自持，却为何要显这一手功夫？莫非，莫非这浪荡子引得他动了争强好胜之意？夏冰心里说不清是喜是羞，赶忙刹住，再不敢往下想了，秀眉一挑，自顾自走进后堂操持早膳去了。
孟沉书看她沉默着转身离去，竟猜不透她是不是恼了。十年相处，这丫头的性子他也知道，冷热不定，古怪得很。刚才还是炎夏，转瞬便已成冰，也是常有的事。好在孟沉书性子异乎常人，竟不时能与她不谋而合，彼此拊掌而笑，引得落了单的上官瑾撅嘴不喜，嗔他们是一对疯子师徒。
却说孟沉书适才显了这一手功夫吓人，其实正是为了救人：这张未图浅薄轻狂，夏冰虽然面上不急，但说不准什么时候着恼了，真给他下几味毒，把人不声不响地丢回他府里，医馆一关溜之大吉，可就苦了这小子了。如今孟沉书镇他一镇，指望的就是他从此不敢造次，老实养伤。——但夏冰的心事，孟沉书却忽然猜不着了。
他一时心下烦乱，除药、验伤、整骨、上板这一整套动作却是做得干净利落，分毫不爽。张未图伤得不轻，饶是孟沉书动作敏捷，也花了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孟沉书不发一言，面色凝重，唬得张未图是一颗心悬在空中，真真不是滋味。毕竟这师徒掌着他的生死权——既然作了俎上鱼肉，张未图不得不有几分俎上鱼肉的自觉：午膳时分，他十分聪明地选择了装睡。夏冰盛了一碗荷叶清粥，并了渍橄榄菜、上汤玉兰片放在他榻旁，便拉了孟沉书自去厨房用膳，想是为了不惊扰张未图小眠。
假寐的张未图听得厨房里先是默然无声，忽地几声低语，女子低声一笑，便又是一片寂然。他心里不知怎地，蓦地蹿起一阵无名火，翻来覆去竟怎么也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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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城西有几处名泉，据说有两处还得过陆羽评点的，但若论烧茶，全都及不上眼前的这一处——“展颐泉”。慕容枕流不是讲求奢华之人，十六年前却不惜一掷千金，建了“慕容水榭”，为的就是就着这人间美泉，细品天上团月。传闻还说，因为泉清茶香博得了慕容夫人展颜一笑，百媚淹然，慕容枕流特将这泉水更名为“展颐”，原来的名字倒渐渐被淡忘了。
如今这展颐泉边，正有一个少女仰卧在草地上，望着湛蓝的天。午后的阳光很好，和煦温柔，她却不由得流了泪。
“哥哥。”她一动不动，忽然低声道，“你看我的手臂，是不是更白了？”
她身后站了一个紫衫少年，闻言不禁叹道：“小音都是要出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好拿自己试这种西域的毒。除非你聘到唐门去，否则不是要吓死新郎官了。”
少女伸了个懒腰，蹭地站了起来。“又被你看出来了，真没意思。人家只不过想在出嫁前尝试一下流眼泪是什么滋味，才试了这‘眼波横’的嘛。没想到这东西很妙，既能让人泪落如珠，又能让皮肤白皙光滑，怪不得是西域歌姬的恩物。”她一面含嗔带娇地调笑，一面梨花带雨地落泪，实在是诡异非常。好在她玉面修眉，容色娇美，即便是诡异里也带了三分可爱。
“小音做神仙做腻味了，”少年悠悠地说，“想做凡人了？”
“哥哥你又取笑人家。神仙需要比武招亲的么？说不准就招了个五大三粗、膀阔腰圆的，难不成我真嫁给他？在慕容水榭里的‘观音大士’，到了凡间就成了最俗最俗的新娘子，最丑最丑的黄脸婆，哎呀我好发愁。”少女句句说的都是愁，但眼角眉梢干干净净，一点愁的样子都没有。
“小音，别的哥哥不晓得，但就算有个膀阔腰圆讨人嫌的家伙，胜了招亲擂台，他也活不到拜天地、进洞房不是？愁什么？多了个人试毒，你根本就是兴奋得很嘛。”少年顿了顿，又慢慢地说，“你昨天下在我身上的‘眉峰聚’，像是比上次的纯了很多，但分量不多罢？两个时辰就解了。”
“耶？哥哥你内力又精进了嘛。”少女笑眼弯弯，没有半点做了坏事被抓到的羞愧，“我在爹爹身上下了同样多的‘眉峰聚’，他躲进书房一个半时辰。哥哥你比他只多了半个时辰，恭喜恭喜啊。”
少年忽然懒懒地躺了下去，右手支着下巴，仍是含笑看着少女。“小音，娘叫你可以拿我试药，也可以拿她试药，却不要拿爹爹试药，你可知道为什么？”
“他们夫妻你侬我侬的乱七八糟事情，我才不管。”少女忽然生气似的，别过头去。
“这你可错了。娘叫你不要去，是因为爹爹太宠你，总是夸大药效。你那点‘眉峰聚’，爹爹最多半个时辰他就解了。只不过瞒着你，哄你开心而已。你若是信以为真，自以为下毒功夫精纯，将来行走江湖，一点点微末伎俩就敢出手，还不是伤了自己。”
紫衫少年说到这里，忽然觉得好笑：怎么今日这么罗嗦？
原来他素性恬淡清雅，少言寡语，为人处事喜欢顺其自然，父亲却说他“好做壁上观”，故而在他十二岁那年，改正名为“观”，又另赐表字“景缘”，表示对他失望至极，不再考虑将慕容家家业托付于他，从此慕容家事，任他袖手旁观。如此挫折，他却也不以为意。世上的事情于他来讲，本就无可无不可，无输无赢，无始无终。慕容家家业横跨四海，反而让他觉得束手束脚，倒不如清风朗月，翩翩一人，往来于这俗世之间，挣几分银子，行一点善事，做个平常人更来得闲散自在。
这样一个清淡的人儿，素日里就好像寡淡的一杯水，咂不出味道来。可偏偏对着这将嫁的妹妹，他却不由得罗嗦起来，总怕她有个三长两短，嘱咐来嘱咐去，总也不厌烦似的。难道是舍不得妹妹出阁？要是让爹爹见了，恐怕要笑煞了。
果然少女叹了口气：“哥哥平日言语最得我心，这两天怎么变得俗了起来。话不投机，不如来抚琴罢。”说罢高声一啸，自有仆婢抬了乐器来。
两人都不再说话，一琴一箫，以乐洗心。不觉间天边的层云，已经暗了几重。
光阴流转，不觉已到了年根底下。自从孟沉书来了医馆，夏冰也用不着再扮小伙计演双簧，而是光明正大地改回了女装，只是仍旧轻纱覆面。张未图虽未痊愈，但骨头已经正好，夹板打得牢牢实实，被张家人抬回去过年了，于是医馆里只剩下“萧家”师徒两人。
这几日患者倒比平常多了——年根底下，富裕人家酗酒暴食，贫苦人家冻饿交加，都来这医馆诊病，孟沉书不偏不颇，一视同仁地尽心医治；纳不起诊费的贫者可以讲逸闻、说偏方来抵。一时间，远近邻居都对这“萧神医”交口称赞。夏冰则是一手包办起了药材的采买配制，蝴蝶穿花一样，整日价里出外进，忙个不停。街坊邻居常常对这个有一双清澈凤眼，却总是薄纱遮面的女孩子议论个不停。大娘婶子们都奇怪她为何不好生找个男人嫁了，非要在医馆忙前忙后的。有胆大的还想跟她打趣几句、探探口风，好为她说合。但不知怎地，不论是谁，只要对上她那一双眼睛，就觉一种肃穆凛然而生，打趣的话，竟一句也想不出了。
眼看着年近了，孟沉书不觉得什么，夏冰却想到，自从阿瑾入门，这可是第一次和师父单独过年呢。倒也说不上有多欢喜，只是暗暗地盘算着如何让这个新年过得与众不同。
她没想到这个新年，终究不只是他们两人一起过的。
三十晚上的年夜饭刚摆上了桌，孟沉书就怔怔地出了神。夏冰心里不禁叹息：难道又是哪个菜偏偏是霜姨当年爱吃的？相处多年，她不知看了师父多少次这样出神。所以她这时既没有着恼，也没有含酸，反而静静地看着师父瘦削的侧脸，心里反复地想着“积毁销骨”这四个字。
小时候，她便隐约猜到了师父和霜姨当年曾有情事。于是两年来，她一直为着“争不过”而难过万分。那是怎样一种不世出的风华，夏冰从来也不敢企望的。但自从与汪凝眉一谈，夏冰难过的不再是“争不过”，而是“不能争”。听说了霜姨当年的劫难，这年轻的女孩子不禁觉得，霜姨和师父才是一对传奇的佳侣，应该修成正果，飘然而去的。
她若是在长夜里静静落泪，总会想着霜姨当年落的泪，比这更苦涩十倍；她若是觉得相思折磨、酸涩难耐，总会想着霜姨当年经历的大起大落，比这更艰难十倍。她从前蔑视礼法、心高气傲，从不觉得自己一心恋着师父有何不妥，此时却也忍不住费了踌躇。
孟沉书确实是在想着杨欺霜，却不是因为桌上的菜，而是因为眼前这布桌摆菜、言笑晏晏的人。他忽然发现夏冰这女孩子，一举手一投足，都隐隐约约有欺霜当年的影子。她兴致来了喜欢说俏皮话，把人逗得前仰后合，却绝不流俗狎昵，天生一派宝相庄严，轻薄不得的；她会客时要上各色的妆，双眉画作远山长，私下里却最喜欢白衣赤足无拘无束；她喜欢收集各色簪子花钗，却不喜欢插上头去，只喜欢反复地拿在手里把玩；她最喜欢赏半开的花，却从不看怒放的花，说是盛放之时已有颓相，看了伤心；她做菜的手艺绝佳，却轻易不愿显露，说是如果自己做了菜，吃的时候总要分心去观察别人喜不喜欢吃，平白无故地让别人的喜好来左右自己的心情，反而吃不香了，所以平时总是央他做菜，她来指点，但一到逢年过节，她就大大方方地做一整桌菜，还小心地观察他是不是爱吃。——这些是当年的她，却也是眼前的她。当年的她有一种魔力，能让人显露出本性中最好的一部分——豪客遇上她，变得爽快却不粗野；文士遇上她，变得儒雅却不酸腐。如今的她，似乎也渐渐地有了这种魔力。
孟沉书自然不会料到，这“眼前的她”既是他的徒儿，却也是杨欺霜的高足；他只是暗暗地猜想，难道女子及笄之后，都别有一种风流妩媚？他想起当年下山游历，方出到镇上，便巧遇了杨欺霜。她是来这个镇上采买曼陀罗花，却被几个泼皮道士缠磨，不得已以一敌三，却在三十招内，削断了三个人的道冠。三人长发披散，狼狈而走。她却白衣胜雪，娇柔可爱。孟沉书自此眼中心中，再无别家女子。——年少时的爱，是多么地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啊。
如今活到了三十四岁，孟沉书才忽然真正看见了另一个女孩子的美，而这美又让他想起了杨欺霜。欺霜少女时的模样、情致，忽然在记忆里变得极为真切，却又渐渐模糊。如水里的影子，他越是凑近了想看清楚，越是朦胧一片了。他不知道怎么应对，只得怔怔地出神。
所以虽然是两个人过的年，但师徒二人分别都在心里请了杨欺霜作陪，竟犹如三个人一起过年一样。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七回 谪仙渡劫多洒泪，大士离恨不钟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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