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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回 古鉴映何弦(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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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曦光微露的穹窿下,一匹雪白的骏马在颀木疏林间驰骋,若飞云穿石,素练舞空,身姿惊艳了整座萧瑟的山谷。它的身后还有七八匹良骥,无论毛色,莫不奋力疾追。它们与白马相隔不过数尺,可偏偏这数尺,即令前者一马当先。仿佛孤傲的领路人,全力前进,却又时刻面临被超越后丧失一切的危险。
追赶的奔马以一匹健硕黄骠为首,驾驭者是一个公服纱冠的青衣人。右手拽紧了缰绳,重心前倾,所背箭筒里插满锃亮的羽箭。左手鞭打马臀,高声喝道:快停下,否则我要放箭了!
白马所托却是一对青年男女,身体紧贴,汗喘不止。追赶者的恐吓并未起效,白马拼尽脚力为主人争取逃命的机会。男子突闻背后传来金属破空之声,猛地抱住女子伏倒。亏得白马伶俐,忽左忽右,才算躲过一劫。然而刹那喘息后又有数枝羽箭妖叫着飞来。几枝落空,一枝擦肩而过,一枝从头顶蹭出。终于,最后一枝闪躲不及,噗地刺进了男子的后背。他登时发出一声惨呼……”
就在此刻,空中猝然扯起火闪,犇雷片片绽出。伴随啪啦的爆鸣,她感到什么东西已被闪电劈中,周遭景物极速运转,竟像是瞬间缩短、压扁了一般。轰天动地中,她的身体飞了出去……无助抛于空中,如同一颗被上帝随意抛掷的骰子,不知落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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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样?”耳边传来隐约的呼唤,她强睁开眼,眼珠朝四周溜了一圈,迷失道:“原来只是一个梦。幸好,幸好。吓死我了。”又听同样的声音穿贯磁场而达:“你醒了?”眼前是一张青年男子的脸庞,满面尘灰,其貌不扬,纯然陌生,正投来惊奇而担忧的目光。未等她开口,对方却又问道:“你是谁?”
她愣了愣:“我是谁?是啊,我是谁?叫什么?为什么我不记得了?”从地上跃起四望,眸子里变幻着山光水色,惊觉此处与刚才的梦境十分相似,不禁脱口而出。男子希奇地问她梦见了什么,她却又恍惚起来:“记不清了。只记得梦里有人在逃,有人在追杀,好像就在山谷。”男子疑道:“你不记得你是谁?那你记得什么?”她躁郁地跺了跺脚,抓扯着黑色衣袖,像一只难测结局的黑猫:“我……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男子思忖片刻,忽问:“你知不知道你是郁国人?”她却愈发糊涂:“郁国?有这样的国家?我可没印象。难道我……已经死了?你是人是鬼?”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最终像是下定决心,说道:“我得先去取样东西,你千万别走。如果你想知道你是谁,就在原地等我。我很快会告诉你答案。”她点点头,茫然瞧着他向东南方走去,逐渐隐入远处的一个山洞。
她举目而视。这里是一片山谷,既少蓁蓁绿叶,亦无离离朱实。山脊寒瘦,树枝枯羸,但坡上一抹青痕昭示着早春已至。祅梦初醒,满页满页的清鲜空气冲入鼻孔,全身毛孔舒张,争先恐后地呼吸。晨风送来淡远的泥香,滑过肌肤,宛如冰凉的手指在弹琴。她突觉口渴难耐,便拖足走至溪边,掬起一捧水饮了两口,冷冽沁骨,顿时摔了手掌。溪面却映出一张秀丽的脸孔。不由怔望半晌,暗想:这是我的模样么,倒是挺美。忽听身侧一阵响动,旋首送目,一匹白马立于十数丈外不停抖动颈鬃。腿一软,跌坐在地,惊呼白日见鬼。刚才梦到的,不就有这么一个家伙吗!
闭上双眼,拼命搜索记忆长河里的波澜,却没有触到任何细碎的浪花。除了那个凌乱依稀的梦以外,脑子空白得就像一册无字无图的新书,眼前的山谷、小溪、骏马和陌生男子则刚刚在第一页留下奇幻墨绘。刚才对话的男子忽又飘至身边。她这才注意到他的穿着古意盎然。一身深青色的劲装,肩上斜挎包裹,腰间系一柄长剑。难道……这是一名剑客?
这一次他的眼里透出怜悯之意:“你真的记不清从前的事了?”她说道:“对,很奇怪,我的记忆好像消失了。莫非我遇到了什么灾祸,以致暂时失忆?”男子却没听懂,她便解释说:“就是忘记以前发生的事。”男子仍似不解,却道:“你刚才说梦里有人在追杀,有人在逃命?”她点了点头:“不错。”男子又问:“被追杀的人是不是你?”她竭力忆梦,眉尖微微蹙起:“好像是,好像又不是。”却听对方叹了口气:“其实那不是梦。你刚才确实被人追杀,你的同伴……也已经死了。”她悚然一惊,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男子神色已转慎重:“你往北走一阵,先走出山谷,再往西走,就是郁国的京城西鉴。你去找城中的文嗣公主,她是郁国的二公主。只要你找到她,就可知道一切原委。”她却更加疑惑,打断道:“等一下。我认识一个公主,我该去找她?”
男子边说边递出一物:“公主府在栖梧街中段。如果进了城有人想为难你,你就拿这个给他看,便能脱身。不过,千万不可轻易展示。”却是一块鎏金方牌,正面是两条腾云之龙,横刻“大郁”二字,纵为“御赐”,左下方又有一列“永瑞十年”的小字,翻过来,背面则刻“所到处有不敬者以违诏论”。沐日泽,放奇辉。她接过金牌在手中把玩,口里咕哝:“二公主……二公主?我跟公主会有什么关系?”男子道:“当然有关系。你们是最好的朋友。”她还了他一记如见异灵的眼神:“那你是谁?”男子答道:“我是你同伴的族人。你的同伴叫吴过,我叫吴悠。他死之前告诉我,你一个人漂泊在外太危险,不如回府让二公主保护你。我不是郁国人,陪你回去反而会给你惹麻烦。你得一个人回去。”她颇觉好笑,便戏谑地问道:“那你可还有朋友叫子虚?”心里却想,你不肯告诉我真实姓名就算了。不过,有一个公主做朋友倒真是不赖。
阳光像明亮的管子,一根根撞到她的面庞,撞散了适才的跼蹐不安。她的头发揽于一侧,青丝凌扬,俏丽的脸颊一半阴影,一半光灿。她忽问吴悠:“那我叫什么名字?”对方的眼里却飘过一缕云翳:“你的名字叫……”住了声,拔出腰间长剑,在地上慢慢划出三个字。她垂头看罢,吐了一口气:“算是个好名字。”吴悠颔首又道:“我劝你现在就动身去西鉴城。走路的话,大概申正才能到城关。”她一指梦中白马,问道:“它是我的吗?”吴悠却犹豫道:“你想骑这匹马?这……这可能不好办。”她便笑了笑:“算了,我感觉我根本不会骑马。你给我也没用。”忽又露恳求之色:“你真的不能陪我去西鉴么?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再遇到那些追杀我的人,该怎么办?”
“我不能跟你回去,也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你想知道你的故事,只能去问郁国的二公主。但我要提醒你,除了二公主,谁说的话都不要相信。”他一气说完,嗓音却逸出愧意。她问道:“那你的话呢?我该不该相信?”见他滞然无语,目光又落于他的剑柄,叹道:“你手中有剑,不可以保护我么?”
山风忽起,吹动两人的乌发黔襟。吴悠仍缄口不应,却将明厉如雪的长剑插回剑鞘。她又微微一笑:“没关系。至少我已知道我叫商映弦。”他将包裹从肩头卸下,塞给她:“包里有一件狐裘。你穿得太薄了,把这个加上。”她略一迟疑,终究还是接过,笑道:“没关系。”
这一笑幽婉慈凉,是春天的木兰坠露,是秋天的木槿盈霜。他宁神看她,不作一声。
既然无话可说,他们也只好分道扬镳了,最终谁也没说“再见”。当然也不会再见。
离开吴悠后,“商映弦”并未即刻动身,几番寻觅,爬上一个向阳的山坡,抱膝坐下。目光周游空旷的山谷,任春颸穿透自己单薄的身体,一动不动,好像老僧入定。
一声鸦叫惊破冥思。该走了。西鉴,文嗣公主。
她打开吴悠所给的包裹,抖出一条黄灿灿的狐裘,目光上下迁移,喃喃自语:“可怜的小东西,你到底招谁惹谁了,竟遭此厄运?”遂将狐裘捉至一棵赤松树下,稍作摆弄后疾步下坡,抬首望日,往北而行。
狐裘舒展在地,根根毫毛被风吹立,阳光下焕发油亮的光彩,俨然一只复活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