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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 ...


  •   二月的微风起初如林中隐士,遥遥袭来清寒之气,接着却化身为青帝使女,眉眼温存地自乾宇降落,伸出柔荑,轻抚东南西北的重山曲江。银羽似的阳光轻飞曼舞,水也有了珠玉妙语,可以一诉衷肠。生机与色调,被冬翁的枯掌拍走数月后,终又回归尘寰,驻入城廛乡舍。坤舆最深处的脉动,亦在这光与风的织汇中悄然搏响。

      时值春午,煦晖漫过街市,人们像是出巢雏雀在画阁雕栏间穿梭,喜孜孜地扑翅,扬起久蛰思启的轻尘。从皇宫广运门走出的商映弦却脚步滞重,似有一串隐形的铁铃从脊背挂到了足踝。她年方十九,光整白皙的鹅蛋脸,两弯柔而纤的黛眉,笼着一双湛汪汪的眼。身披华沉的黄狐裘,不掩娉婷体态,只是眉宇所萦淡愁却令人费解。如此琦年玉貌、锦衣丽裳,究竟又有何事堪忧?路人一次次投来多情的注视,她却都无动于衷。毕竟无人能知,此刻她正回思在宫中与姐姐映雪的对话,蓦然发觉自己已被逼上了孤崖。背后是一片突焚的烈焰,迈几步便可鸟瞰烟锁雾笼的暗渊——许能避火,或致骨碎,问题在于自己跳还是不跳?

      一切始于她对映雪身上那件貂裘的艳羡。纯白之色毫无驳杂,披之立于风雪更暖于夏日单衣。问后方知是大公主割爱所赐。映雪与大公主从小一起长大,情比金兰,得到这么件宝贝不足为奇,也难怪她老称什么“公主对人最是亲厚慷慨”,眉黛之下的眼波扑闪感恩的光彩。映弦却想起三年前那个叫芸墨的侍婢,收拾大公主书房时不小心弄脏了一幅字,本非大罪,却被公主一怒罚到浣衣局洗衣服。纵使芸墨写得一手好字,却只能干那最粗重低贱的活儿,直到病死也没被召回,哪里又有半点“亲厚慷慨”的意思?

      然而面对映弦旧事重提,映雪却说:“这事儿大公主也常常追悔,你就别提了。不过妹妹有所不知,那幅《兵车行》是前朝一位隐士所书。此人有嵇康之姿、阮籍之风,却寄情杜甫诗章,可见他尚有忧国忧民之心,只因时局昏晦不肯出仕罢了。”映弦说道那又如何,映雪只得解释:“大公主常说:‘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倘若朝堂污浊,经世济民之才就自甘老于林泉。大公主花费重金到处探访才求得隐士手迹,藏于宫阁引之为鉴。你说她对芸墨气不气?”

      对于元熙公主的英华高致,映弦自也有所耳闻,遂半真半假地慨叹:“大公主身为女子,倒是可惜了。”还想恭维几句,映雪却突然问:“二公主府中是不是藏了一个受伤的男人?”此语就像一枝暗引多时的毒箭,一射之下,映弦的粉面便失去了血色,留下惊惧的磷白:“你怎么知道?”映雪冷笑道:“那人是郦国有名的剑客,人称飞影剑邝涟。不知得罪了谁,是被人追杀,逃亡到我国的。”映弦怎料这邝涟的来历连二公主都不知,映雪竟已查得一清二楚。既如此,她的这番“不情之请”也便不容拒绝了:“妹妹别怕。此事没几人知道。大公主托我告诉你,她很担忧二公主近几年的境况。所以希望你能将二公主,还有二殿下平时的生活起居,见了什么人、读了什么书,全都告诉我。让我为你出出主意,免得让你玉石俱焚。”

      映弦闻言甚是诧异,却也顷刻明白此话之意。环望小园,地面尚余残雪,南篱挺出数株朱梅,劲骨英花,幽香暗浮,却快开到了凋期。皱眉道:“二公主早已离宫,大公主何必防备太甚?”映雪却问:“那她弟弟呢?二殿下与二公主同气连枝,他要是有什么异动,岂不对皇上不宜?这邝涟被救,你说他知还是不知?”映弦心头一气,说道:“你们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映雪却急道:“映弦!不是姐姐我唯大公主马首是瞻,只是我朝根基未稳,这几年又风波险恶。少时在宫中尚可各事其主,无忧无虑,如今你我都已成人,若不能分辨局势,我只担心你我都会大祸临头。老实说,皇上不喜二殿下已久,我盼你能知晓其中要害。你是我的妹妹,如果我不能护你周全,又如何对得起咱们枉死的爹娘?”映弦心绪更乱,思前想后,终究叹气道:“我明白姐姐的意思。危巢之下安有完卵。即使殿下无心朝政,有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映雪便问:“那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

      “我答应你便是。”返回公主府的途中,此话便在映弦脑海里翻来覆去,屡屡自问是否真要背叛二公主,为大公主通风报信。又屡屡摇首,像要努力摇掉这个邪念。不过,当时除了权且答应外,也实无更好的脱身之法。大公主连邝涟的来历都尽数掌握,自也不会对她掉以轻心了。

      想到邝涟,映弦心头一热,她自是忘不了当日施手相救的一幕。

      那是四个多月前的一天,她陪二公主去西鉴城郊赏叶。天蓝得很清净,西风逶迤,马车悠然踏过,道旁的落叶林便缓缓后退。秋乔褪去翠衫,换上了五彩艳裳。光是红色,就有绚烂的朱红、沉郁的深红、柔悦的粉红、凄丽的紫红、娇媚的胭脂红,腾腾地烧到天边。她正微笑着领受这大自然的恩赐,却突然看到两棵椴树间纹丝不动躺着一人。忙招呼车夫停车,自己一跃而下。走近却见一男人,大约二十几岁,脸色惨白,尖峭的鼻子,剑眉入鬓,双眼紧闭着,像是昏了过去,胸襟已被鲜血浸透。映弦心扑扑作跳,一摸鼻息,方知此人命悬一线。转头却见二公主立于身后,镇定说道,他受了重伤,失救的话一定会死,我们便救了吧。

      秋游作罢。映弦与车夫将伤者抬入车厢,快马驰返公主府,找来郎中救治,终于抢回一条性命。二公主让映弦打点了车夫和郎中,又嘱咐说这人来历不明,但她不能见死不救。他的伤起码需要几个月的休养,就搁在北院厢房,只准映弦去照应。待他恢复,问清来历告诉她。若是无关紧要,就要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映弦一一应诺,将伤者移至别院悉心照顾。不料少女情窦初开,对方又是个丰神俊朗、本领超群的人物,几个月朝夕相处,互诉衷心,映弦不但知晓邝涟的全部遭遇,竟还与之生出一段浓情,在公主府的后院悄然沉酿。

      想到此,映弦心潮难平,回府后也不去见二公主,直奔北院邝涟养伤处。跨进四合院,见院里无人,便往卧室走去。叩门却无应答,又用力敲了几下,仍不见回应。映弦暗叫不好,正要推门,忽觉一股寒风袭至后背。身形疾闪,堪堪躲过剑锋,转身却见邝涟持剑而立,满脸促狭,即知是他故意捉弄。嗔骂了几句,又问他身体恢复得如何,怎么就开始舞刀弄剑。邝涟便道:“伤早好得差不多了,太久没有练剑,就怕生疏了。”说罢退后几步,使出飞影三十六式,院里的衰草便在剑风扫荡下颓然靡地,枯叶虬枝一阵乱响。正舞得兴起,忽觉肋骨一疼,趔趄几步就要跌倒,映弦忙上前扶住:“你看,还逞强。”邝涟笑道:“我是剑客,几个月没摸剑,真比死了还难受。我没被人害死,却被憋死了,你说冤不冤?我还怎么向你家公主提亲?”

      映弦脸一红,心里泛了点儿蜜,嘴里却说:“要是二公主知道你是什么人,才不会答应把我嫁给你。”邝涟便黯然起来:“说得也是。我这么个害得父母惨死的不祥之人,凭什么去娶郁国公主的闺中密友?更何况,郦郁两国本是宿敌,别人又该怎么说?”映弦亦有这番烦恼,每想到此便心烦意乱,不肯多思。以前还抱着一线希望,便是邝涟在改名换姓后,做一个逍遥之徒。倘若有幸,还能与自己结为连理。但如今邝涟一事已被大公主知悉,又岂会有善终?

      两人沉默半晌,静固的空气终被映弦凿破:“邝大哥,你被郦国奸人陷害,就没想过回去报仇么?”邝涟苦笑道:“报仇?老实说,就在我突围之际,我还痛恨那些小人巧言令色,蒙蔽君上。我在心里发誓,如果我能活下来,有朝一日定要手刃奸人,澄清玉宇。可是,就在我逃到郁国、晕倒路边快死的时候,我却一下子明白了。”映弦问:“你明白了什么?”邝涟便说出一番痛定思痛的话来:“我之所以被逼至绝境,不只是由于奸臣弄权,更是因为昏君在朝。哼,上不正而下自歪,那样的国家,本就不配有忠义之士。我自不量力,想要凭一己之力为国驱虎,结果被虎狼围剿,也算是自作自受。现在侥幸活命,当然是危邦不入,还说什么报仇不报仇呢?”映弦点头道:“你能这么想就好了。我本来还担心你不肯放下仇怨,一定要回国讨债呢。”

      邝涟叹了口气:“邝涟已经死了。我现在的名字,是吴过。呵呵,想不到我飞影剑邝涟,最后也只能落得个无国无家的下场。”忽然握紧映弦的双手,又道:“不对,虽然无国,却是有家。至少……我希望是这样。”映弦却将手抽出,一脸阴晴不定,踌躇道:“我今天去见了姐姐,遇到了一些麻烦。”禁不住邝涟再三逼问,遂将上午与映雪所谈一并告知。邝涟一呆,问道:“你答应你姐姐了?”映弦道:“我只是暂时答应以便脱身,现在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邝涟疑道:“那……你真的会告发我?”映弦忙说:“绝对不会。”

      阳光坎坷透过茜纱窗,洒向映弦的脸庞:秋水剪双瞳,芙蓉染玉腮,春山长画的秀眉却蹙着微微的忧伤。邝涟踟蹰一阵,终于说道:“映弦,事到如今,我就敞开了跟你说吧。我经历这番生死,早就看穿这皇宫内外的险要。到头来无论你为谁卖命,都免不了鸟尽弓藏。与其这样,不如……不如我们逃走,离开这是非之地。”映弦惊道:“逃走?”邝涟笃然道:“是。两个人,远走高飞,无牵无绊。”

      映弦未料这邝涟竟提出和自己私奔,震惊之余却又不禁一喜。此人果然对自己情根深种,若真能远走高飞,倒不失为避祸求生之计。紧接着疑虑又至:商映弦,你真的肯为这个外邦人抛弃郁国一切,也不顾二公主的安危?邝涟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事,愀然道:“如果你舍不得走,我绝不会勉强你。只是你现在的处境,也并不比我好多少。你跟二公主情同姐妹,定不愿加害她。可你又答应了大公主,恐怕她也不会容你心有贰志。”见映弦似乎默认,又追加道:“我的命是你救的,你要拿去我无话可说。你只需告诉二公主我是谁,让她把我交给大公主也好,皇帝也好,她就能跟我撇清关系,你也不必受大公主的要挟了。你是娇贵之躯,无须跟我吃苦。至于我……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也许本就不该留在这世上。”

      映弦听他说得诚挚感伤,又想起数月来的关怀亲密、心意相通,心中一酸,捂住邝涟的嘴,使力地摇头:“你误会我了。我怎么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来?我巴不得跟你逃得越远越好。我不是舍不得这儿,只是我从小失去爹娘,二公主与我一起长大,教我识字读书,对我恩情深重。就这么走了,我……我……”

      自然,也难以抛却公主府的锦绣生活,西鉴城的斑斓物事,故国的大好河山,还有那个跟自己一样身世堪怜的姐姐……

      邝涟忖道:“这样吧,要是你真的愿意跟我走,不妨今夜留信,将我们的事都告知二公主。她既然把你当妹妹,明日读到信后,应该不会派人追拿。说不定日后遇到危险,她还能帮咱们一把。而这封信又能提醒她提防大公主和身边其他人,也算是一举三得。”映弦一惊:“今夜?这么急?我不需要跟二公主当面说清?”邝涟便又絮絮地摆出理由:“你要去见了二公主,她还允许你跟我私奔么?她可不像你这么了解我。何况我又是郦国人,她如何能够放心?就算她不抓我,要我一个人走,到头来你也无法跟大公主交代。”

      映弦锁着眉,迟迟不语。要即刻做出这么重大的人生决定,毕竟也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邝涟忽然一笑,双膝砸地,左手逮住映弦,高举右掌,朗声道:“苍天在上,郦国邝涟今日在郁国境内发誓,愿与郁国商映弦商姑娘结为夫妻。愿上天能助我二人克服险阻,摆脱国别羁绊,皓首同心,永不分离。若邝涟辜负了商姑娘,便让我再次落入奸人之手,千刀万剐,血染两国城楼。”

      映弦见他神色如此坚绝,誓言如此凶狠,而来自九天之外的明芒,却恰如其分地抵达起誓者俊朗轩毅的面庞,镀上一层令人无法抗拒的光辉。映弦柔情大动,也不由跪了下来。邝涟剧烈转身相抱,手臂勒得她肩膀生疼。一阵晕眩浮上,咬牙道:“好,我……我这就去写信。我们,我们今晚就走!”话虽说得坚定,疑问仍在心底訇击不绝:我真的要跟他一走了之?

      .

      走,还是不走,这是一个问题。

      夜幕垂落,窗外浮起了金花,寒意却在一寸寸迫近。映弦午后听小宁子说二公主被兰裳、蕙衣等几个侍女拉出门散心。大概是走累了,回府后一直休息,也不召她,倒是给出逃提供了方便。离府计划已同邝涟筹毕。时辰路线均布置妥当,金银细软一应包好,似乎没什么疏漏。等到公主明日察觉时,自己该和邝涟逃出京城了吧?可为何越是临近,心里却越是忐忑?

      走,还是不走,仍然是一个问题。

      映弦找出纸笔,将一方素笺折成两半。笔锋过处,左边显示的是走的理由,右边则是不走的原因。

      去之:
      一、嫣施计以迫,姊从嫣。或负素,或伏嫣。不忍负素,不敢不伏嫣。
      二、心慕邝君,琴瑟和鸣。
      三、君亦怜之,海誓山盟。

      不去:
      一、心念姊、素,不忍别。
      二、郁郦有隙,故园情深。
      三、流离之苦,可堪乎?
      四、君之情长乎?
      五、至何地、从何事?
      六、路遇敌寇,何如?

      只见右边的条目越列越多,映弦陡然住笔,恼怒地盯着字迹,突然大笑,奋力将纸撕个粉碎。抽出一张新笺,沉吟一番,下笔道:

      “公主殿下见信如晤:贱婢映弦泣血相告。甫临浊世,严慈冤亡,幸得皇上垂怜,收余姊妹于宫中,伴于贤凤,忽忽十载有八矣。殿下视奴婢为手足,少时同榻而眠,同席而读,洗余陋颜,开余愚心,未有一日不思回报也。愚姊映雪,傍于元熙公主侧,尝谓贵人有大志,不让须眉,而余至今日方得其解。元熙命姊使间,期余为耳目,以邝君涟相要。邝涟者,郦国英豪,蒙冤于郦君而幸挽于殿下之吴过也。此节未及呈于殿下,而为元熙窥察,愧恨何及。然数月以往,邝君开诚,情坚意笃。愿肖相如文君,弃锦绣而适草野,越礼法而觅自由。余得其所,无他憾,唯殿下安危为念,责疚非常。盼殿下谨防小人,沟通圣君,余与邝君万里之遥亦日祈殿下无虞。今宵一别,聚日难期。来生复侍殿下,肝脑涂地,无悔无怨矣。涕零三拜。”

      写毕,映弦深深叹气,收信坐回床边,耐心等待入寝时分。目光游走屋内,诸物静好,只是这红台紫案、瑶瓶雅卉,明日将不再是自己的了。绿绮蒙尘难再抚,菱花缀锈不堪临。

      许久,窗外声响渐弱,灯花次第凋谢,天地复陷入玄寂。映弦又熬了一阵,算得时辰差不多了,便振作精神,揣好物事,出卧室,穿院落,经长廊,几折后已达二公主所住的四合院。

      平日院门口都有侍女轮岗看守,今日却不见踪影。映弦疑虑地朝里张望,黑灯瞎火的并无声息,料想公主已入睡。眼见无人,映弦庆幸来得时辰恰好,竟省了应对之辞。旋即进了门,穿过小院,蹑手蹑脚走到卧室前。一推门,确已被闩住。便掏出信,蹲下后将信从门底塞进屋,心想明日公主起床,自会明白一切。

      须臾已办完此事,映弦心头大石落地。刚一起身,背后传来一声惊喝:“谁?”映弦遽然转身,照面的却是侍女兰裳,连忙“嘘”道:“兰裳妹妹小声!”兰裳见是映弦,惧色骤消,问她来这儿干什么。映弦便从怀里拿出备好的熏香,招手示意兰裳走近:“公主最近是不是老失眠?”兰裳奇道:“失眠?没有啊。”映弦道:“可我前日听公主说,她这一阵子夜里总睡不着。刚好我今天去见了姐姐,从宫里带回一样好玩意儿。瞧,这是产自容国的催眠香。点上一枝,一晚上打雷都醒不过来。”兰裳伸手接过,一眼瞟去,真没瞧出这黑细长物跟郁国的美人香有何不同。

      “我刚刚才想起这催眠香来,担心公主还醒着,于是就过来想把香给她点上。不过看样子她已睡着了。明儿再过来一趟吧。”映弦说罢便将“催眠香”从兰裳手里抢回,使出一副生怕她借花献佛的神色。兰裳噗嗤笑道:“你啊,也真吓了我一跳。本来今天是我看守,刚刚出去小解,回来后听到这边有动静,所以过来瞧瞧。差点就想喊严侍卫了,没想到却是你。”映弦暗暗称幸,走到院门口又耐着性子与兰裳闲扯一阵,打了枚呵欠,赶紧道别。

      映弦匆匆返回卧室,提起包裹,熄了灯,直奔邝涟养伤的北院。临门望见院里灯烛俱灭,知他已离府,便去了马厩,解了自己的坐骑绝尘,小心牵至公主府的北侧门。此门平日虽也有看守,但戒备甚轻。几个守卫都是熟人,已被映弦用银两骗去喝夜酒。映弦本可自由进出公主府,只是深夜出门未免令人起疑,故而先调虎离山,免生枝节。

      出了府,映弦踩镫上鞍,一甩鞭,飞驰至城东南的百槐巷。巷中关庙正是今番碰头所在。邝涟正一脸焦忧地扶墙等候,一见映弦便大喜奔迎。两人相拥而庆。映弦汇报已将密信送入公主卧室,如今该考虑去什么地方。邝涟便说郁、郦都不宜停留,又问郁国跟哪个国家关系友善。映弦答道:“郁国自保有余,纵横无力,敌国虽不多,友邦更是寥寥,不过……容国应该还靠得住。”邝涟权衡一番,下定决心道:“那我们就连夜出西鉴,去容国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绝尘发蹄狂奔,不多时便抵达城关。映弦亮出一方御赐金牌,对守卫说道:“二公主吩咐我出城办点儿急事,军爷莫要阻拦。”那守卫认得映弦,砌笑而上,也不多问,放了两人出城。邝涟暗想,她在郁国都城有如此特权,竟跟我这么一个敌国逃兵私奔。五味泛起,却不知是感动、骄傲还是自惭。

      出了城门和瓮城门洞,过壕桥,便已是西鉴城外。绝尘又疾驰到了甿郊,邝涟才控缰缓速。费眼打量四野,望见西北一座茅庐,门倾窗破,周围长满杂草,像是一荒屋。两人停马,用火石造明,进门扫眼一看,确已年久失修。也顾不得地面肮脏,当即改换装束、调整容貌。映弦用颜料泥浆把两人皮肤涂暗,又尽可能抹去五官独特所在。童心忽起,给自己鼻翼左下处点了颗朱红大痣,又扎起一条手绢把邝涟的左眼罩了。两人看见对方模样,均忍不住哈哈大笑,一个说“媒婆你好”,一个道“久仰独龙”。肃杀寂谧的野郊破屋,不知枯等了多少时光,才又迎来青年男女的嬉声。

      邝涟扯下眼罩,心想今后她怕是再无机会回西鉴了,不知会不会后悔。一问,映弦却摇头道:“本来我是一直在犹豫,后来却受不了自己这么患得患失,真是违背了二公主平日‘无欲则刚’的教导。”邝涟失落地哦了一声,又听映弦道:“当然了,也是因为我舍不得邝大哥你。”他方觉欣慰,又道:“可我仍担心你这一走,大公主和你姐姐不会罢休,说不定明日就会派人追捕我们。”话音一落,窗外却飚过几道紫电,屋内霍然一亮,紧接着炸开几颗惊雷,声势极暴烈。映弦煞白了脸,颤声道:“怎么会突然有雷电?难不成真是天谴?”邝涟道:“不用怕,不过是罕见的天气罢了。”映弦定了定神,说道:“我也担心大公主不肯饶过我,甚至会迁怒我姐姐。你有所不知,大公主这人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而且最恨别人骗她。我听说从前她身边有个婢女瞒着她和一个内监关系不一般。那人以前是服侍太子的,后来东窗事发,唉,竟被逼得双双自尽。要是你我被逮住了,可不知会受什么样的折磨。”邝涟便安慰道:“我们不会这么不走运,再说我们也不是她的人。”

      窗外,几道冷艳刀光又锯断了连绵的夜色。两人不约而同闭上眼,前方却还晃动着紫微微的残晕。映弦睁了眼,叹道:“大公主和二公主非一母所生,性子也截然不同。怕就怕除非她见到我的尸体,否则不会安心我跟你一个郦国人成双成对。”邝涟毅然道:“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别人动你一根毫毛。”映弦嘴角一扬:“不过,要是我死了而你没死,二公主一定会以为是你杀了我,恐怕又要派人抓你为我讨个说法。”

      雷声继而大作,轰隆隆地从天边推拥而来,像是成千上万只木桶嵌叠在狭隘空间内翻滚挤兑,顷刻吞噬了语声。映弦只得收住话头,靠墙矮下身子。邝涟欺身而坐,单臂揽过映弦,相偎无言,等待天象变更。春霆却迟迟不收。两人终抵不住伐髓倦意,在雷公电母的惊魂协奏曲中睡了过去。

      .
      邝涟是被梁上掉落的泥尘砸醒的。眼前仍是一团漆黑,即刻推醒映弦,重新上马赶路。往东又骑了小半个时辰,曦光微露,才发现进了一座山谷。四围高丘影影绰绰,流荡幽萝的清芬。紧绷的心弦稍得放松,无意间放慢了策马速度。映弦环顾说道:“这一去,怕是一辈子也回不来了。”邝涟叹道:“世事难料,也许多年后你我还有重回故土的机会。”

      两人禁不住又各施感慨,已开始未雨绸缪。晨光像细蛇从东方的云层飞下,近地时已气息奄奄,吮吸了泥土的精露,才又粗大起来。再走一阵,耳边忽响起潺湲声,一条小溪从西山迤逦而出,泛着粼粼银光。绝尘顿时举蹄欢嘶,映弦便策马至溪边饮水。刚走几步,却陡然望见不远处似乎蜷着一人。定睛一看,竟是一女子,全身服黑,枕臂侧卧于溪畔,不知死活。

      两人对视一眼,跳下马,警惕地走近女子。唤了几声,对方毫无反应。映弦便俯身将她扳了过来。看清其模样,登时和邝涟一齐惊呼。

      眼前的女子,五官、脸型、身材,无一不酷似映弦,就像是以法术复制出来似的。此刻双目紧闭,左额角似被锐石划破,残血新凝,但气息平稳,应该只是昏睡过去。

      山谷里碰见自己的翻版,映弦心底的恐惧不啻于白日见鬼。但几乎是在同时,她和邝涟都觉察到一种可能——要是神不知鬼不觉将她杀了,找个人送回公主府……?

      邝涟一瞥映弦,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知道他知道。邝涟摇了摇头。

      “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有其他姐妹吗?”

      “我只有姐姐映雪。她究竟是谁?”

      她究竟是谁?来自何方?去向何处?弥山亘野布满巨大的问号。恐怕除了黑衣女子本人以外,没有人能解答。

      清晨的寒气漫过黑衣女子的身躯和脸庞,凝结了满头雾水。她微微发抖,嘤咛几声,却仍未苏醒。天,逐渐亮了。东曦的驾车和洪荒时代一样准时造访这座星球。绿意渗出地表,虫鸟各司其职,万物运作展开新一轮循环。骏马在飘着浮冰的溪边悠然饮水,侠客还是侠客,红颜依旧红颜。可谁能预料,这二月的寻常山谷中将会惊破一段怎样不寻常的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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