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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窗外雪静静的下落融化在煦暖的灯火下,这里的灯火彻夜不休。

      可是,我却并不喜欢这里。

      我记起慕府后山上的竹林,还有竹林里我的阿离。

      我想我已经没有足够多的时间陪她,我这一生不能再辜负那个人了……

      我的姑母,或者我的母亲……她竭尽一生想守护的慕家上下,我又如何可以辜负?

      我想那些多年前的旧事是母亲一生不想忆起,却又一生难以忘记的。

      十九年前,燕献帝猝然驾崩,身后不曾留下子嗣,各家诸侯纷纷厉兵秣马,又该是一场乱世了。而淮南慕家亦是这些实力强劲的诸侯中的一家。

      然而,向来以富庶冠于各国的慕家在如狼似虎的诸侯中很快成了众矢之地。

      八月,众侯国联手围困彭州。

      慕氏一门苦战数月,而这时远嫁陕北的母亲也携着夫家援兵赶到彭州城下。

      那时,母亲已身怀六甲,却依旧随军。

      然而,就在离彭州数十里之外,大军遭到诸侯军的伏击。

      我的父亲就这样在我尚未出世便死在乱军之中,而母亲被带到盟军首领,而今魏帝白逸面前。

      后来发生了什么是母亲不愿提及的,只是我知道我从娘胎里便带着罕见的奇毒。

      然而,无论母亲多么竭力想维护慕氏这个庞大的家族,联军依旧很快的破城。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一向以手段冷厉著称的白逸却下令不得伤慕家的人一分一毫。

      攻破彭州后,白逸的声望已然空前,哪怕联军内各家诸侯的虎狼之师却依旧不得不遵从立刻他的命令,又何况如今毫无势力的慕家已不是他们的眼中钉。

      直到后来众人知道,慕家的次女早于乱军之中被献给了白逸。

      后来,母亲亦被放出带领慕家残余的人回到了她的夫家陕北。

      她竭尽一生心力想重振慕家却终究无功,然而她更恨的是她的妹妹……

      那,是慕家上下的耻辱,这样的苟延残踹的活着不是心高气傲的母亲能容下的。

      知道这一切的那年我八岁,我美丽的姑母慕仪薇带着一个六岁的女孩找到了陕北的慕家。

      那时,她已垂危,她和母亲争执了很久……

      直到天色渐亮,她面色苍白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失神地从母亲房里出来。

      她慢慢地走在去后山的石阶上,跌跌撞撞却依旧狠命的护着她怀里的女孩。

      我跟在她身后,说不出是为了什么。

      那是八年来我第一次走了那么多路,我自小体虚平日母亲是决计不允许我走动的。

      她把女孩安抚在竹舍里,她为女孩梳理乌黑顺长的头发。

      我记得女孩那亮如星辰的眸子,她问她。

      “妈妈,你也会离开阿离么?”

      那样清澈而童稚的声音几乎可以令人心碎。

      “是的,我也会离开。到最后,你会发现这世上其实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不管你遇到多少人,在乎多少人……”

      那个美丽的女子声音宛如低沉的吟唱,我忽然觉得心底有油然而生得悲哀。

      以至于她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我也没发现,她轻轻抚过我的面颊,那样温柔的眼神是母亲从不肯给我的。

      “你是瞬儿吧,好孩子,姑姑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你了,这笛子是当年我的姑姑出嫁时留给我的,现在我给你好不好?”

      她牵起我的手,把笛子系在我腰间。

      她望了眼竹林里的小屋,忽然仿佛下定什么决心一般牵着我远去。

      “瞬儿,姑姑很抱歉当年让你受伤,姑姑总是想,如果有一天可以见到你姑姑一定会给你很多很多爱,就像我的阿离一样。”

      她温柔的眸里眼波流转,美得不可非物。

      “瞬儿,可不可以答应姑姑……帮姑姑照顾阿离。”

      “姑姑,我会的,我会好好照顾好阿离妹妹。”我听见自己童稚的声音如是说,她依旧笑,仿佛三月的春风吹落初桃。

      “我一直都知道瞬儿是个好孩子。”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她,多少年后我依旧会记得在从小寒毒的折磨中,我也曾感受过那么零星的温暖。

      我想那也是阿离最后一次见她,我和她一样都怀恋着曾经的温暖。

      姑姑离去过后,母亲把我叫到她身边,她说从此以后我只能叫她姑母,她不再是我的母亲。

      我不明所以,可是却不敢违逆母亲。

      再一次见到阿离我已经十四岁,号为当世医圣的国手朝逢为我压制住了体内寒毒。

      于是,姑母开始允许我修行剑术演习兵法,也不在处处约束我的行踪。

      终于在那年,我又一次登上了六年不曾登上的后山。

      我看到多年前那个小女孩在雪里数着片片落下的雪花,她接目不暇的数着却又惶然手忙脚乱。

      我解下我的狐裘披在她的身上,她看着我笑,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白雪。

      她雀跃地站起来,狐裘落到地上,她指着片片雪花说:“哥哥,你看。雪是不是很漂亮,阿离名字里也有雪哦。”

      我至今记得她那样的神情,干净得一如这漫天的飞雪。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姑母并未对我去见阿离表示不满,甚至默许我呆在阿离的竹舍。

      阿离很喜欢雪,尤其喜欢在山顶看雪。

      我不知道我这般身体还可以支撑多久,可是我记得多年前我曾答应过一个人会好好照顾她。

      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于是,我陪她坐在山巅整夜看雪。

      直到回到竹舍时,我看到了我的姑母……

      六年来我不曾唤她母亲,她看着我目光如炬。

      她眼睛红肿似是守了整夜,她冲过来,一把抓住阿离的手腕。

      我将阿离护在身后,我看着她,十多年来第一次不在她的目光下退却。

      她忽然眼里满是绝望,那样的神情是她那十多年刚毅的眼里不曾流露过的情愫。

      她恨恨地丢开阿离的手,决然地冲下山去。

      我呆呆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很冷,冷到彻骨。

      身后阿离拉着我的衣角,不知什么时候她眼里已含满泪水,她怯怯的开口:“你……你也会离开我吗?”

      那样令人心疼的神情,我想我毕生无法忘记。

      我抚过她的额角,依旧笑着,我说:“不会,你答应过我会陪我看雪,所以以后……我们都一切看雪。”

      我忽然为我笨拙的言辞好笑,可是她却依旧满脸认真。

      “阿离,不管以后我离你多远,我都会回来找你的。”我叹了口气,她眼里依旧星光闪烁,她忽然笑了,如同六年前我第一次看到她那样,眼里干净地不容半点尘垢。

      “那……那不管多久……阿离也会永远等你来找我的,我们约定好不好。”她伸出小指,似乎依旧害怕有一天会失去。哪怕她名字中带着那个离字,她却比任何人都害怕离别。

      我勾住她的小指,雪又纷纷扬扬地落下朦胧了昔年。

      我想我那时是骗她的,如果我死了就再也无法回去找她,而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还能活多久。

      我唯一一次在阿离面前发病是一个雨天,雷声阵阵地在竹林间穿梭。

      我想我的阿离一定很害怕,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丢掉手里的伞,雨迷乱的穿透竹叶打落在我身上。

      然后我看到黑暗深处的竹屋,阿离打开门,她捧着一盏灯火,在风雨中缥缈。

      我忽然觉得安心,我解下腰间的长笛。

      雨声凄厉落下,我静静吹着笛子仿佛这世上只余下我和阿离。

      阿离陪着我坐在屋前,笛声悠悠扬扬穿透夜色,我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竹林下那个赠给我笛子的美丽女子。

      雨淅沥地落着,渐渐势缓,我忽然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死了,阿离会不会也像这样陪在我身边。

      可是……我是宁愿她不知道的,她太过执拗而敏感,又太害怕离别。

      所以如果我会死,那么不如让她永远不知道,至少那样她还会有希望。

      然后我开始咳嗽,一声一声,直到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心肺地阵阵绞痛。

      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阿离抱到她的竹塌上。

      我伏在床前,头钝钝地痛着,我想我是应该离开这里的,我不想让阿离知道我病了。

      可是,我没有力气去迈开脚步。

      比起狼狈的倒在地上,我宁愿我最后的从容可以让她安心。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人是我的母亲,她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她憔悴的眼里布满血丝,她说,瞬儿,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那是多年来母亲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她的软弱,我忽然想起我面前的人是我的母亲,生养了我十七年的母亲,一力辛辛苦苦维持了这个家十七年的人。

      我扬起唇角,给了她一个微笑。

      我甚至没有多余的气力开口说话,然而那一天我忽然下定决心,我要代替她守着这里。

      我的病一直延续到了冬至,当所有人都开始穿上厚厚的棉衣,我又一次看到了我的阿离。

      她依旧坐在石阶上,仿佛不论多久也不会改变。

      她看到了我,眼里的光彩忽然亮了起来,连这冬雪下的苍苍竹林似乎也随着她的欢喜一扫寂寥。

      从那以后,阿离不再要求我陪着她看雪,每每下雪她不再欢呼雀跃,换之总是一脸担心的看着我。

      直到有一天,我在她的小屋里从清晨等到黄昏她才回来。

      她手里捧着一大捧白色的花,仿佛雪一般。

      她看了我,挥着手向我跑来,夕阳在她身后拉起长长的影子。

      “瞬哥哥,你看,是不是像雪一样,阿离找了很久才找到这种花……我们……我们叫它雪花好不好,这样除了冬天我们每个季节都可以看到雪花了,而且瞬哥哥也不会生病。”她眼神那么干净透彻,让人连责备都无法说出口。

      我只能颌首微笑:“好啊。”

      我没有告诉她,她所说的‘雪花’实际上是再常见不过的蒲公英,可是,只要阿离高兴……无论是雪花还是蒲公英,一切……一切都并不重要。

      我依旧会陪她呆在竹舍里,但更多的时间我开始研习那些慕家先祖留下来的卷卷兵书。

      每每这时,阿离就在竹林间舞剑。

      我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我的阿离已经出落得那般美丽,仿佛一朵初绽的莲花。

      然而,无论我们怎样的努力都阻止不了时光。

      十九岁那年,我终于知道有关我,阿离,母亲和姑姑的一切。

      姑姑当日虽然委身于白逸,可是她却依旧无法停止自己内心的谴责。

      她知道她令整个家族蒙耻,可是她却从不后悔,然而,更令她痛苦的是,她爱上了那个亲自带兵攻破彭州的人。

      终于,在日夜煎熬中她决定离开。然而也是在那时,她知道自己已有了白逸的血脉。

      那并未阻止姑姑离去的脚步,她血管里流动着慕家决绝的血液。她离开了白逸,却不知道何去何从,在乱世中她产下了自己的孩子。

      可是她给不了那个孩子安定与快乐。

      经过六年颠沛流离,她终究选择来到了已转到陕北边缘之地的慕府,她请求母亲收留并愿意以自己的性命作为交换,母亲答应了。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在看到她和她怀中女童的第一眼母亲便开始设局。

      母亲是那么清楚的知道凭慕家残存的实力已无法和白逸抗衡,可是白逸膝下并无儿女,如果姑姑名下有一个男孩那么必然会是来日的储君。

      当日,白逸肯为姑姑放过慕家老小,那么今日,白逸若立姑姑的儿子为储君也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何况,这么多年,白逸并不知道姑姑是否产下子女。

      而我,将代替阿离成为姑姑的孩子。

      我看着母亲苍老的容颜,我知道她这一生家族远比我来的重要。

      我答应了母亲那个近乎疯狂的计划,当昔日白逸已经称帝,陕北这片荒原已然不能偏安于乱世。我知道,我和母亲所等待的时机已经来到。

      当世霸主一手创下的王朝却要交于别人的子女,那是何等的讽刺?

      我并不恨白逸,尽管是他让我需日夜忍受寒毒的煎熬,可是他是阿离的父亲。

      那年冬天的末尾,我开始收拾行装。我依旧给我的阿离吹笛,看她笑如春山。

      她不知道我要离开,我想尽可能更晚的让她知道,如果这一生我真的还有什么牵挂的话,那么必定是我的阿离。

      阿离,我想代替你其实也有我自己的私心。

      我总是想,像阿离那么单纯而向往自由怎么能被锁在这残凄灯火映照下的帝宫呢。

      阿离,我是那么那么希望你幸福。

      希望你可以一辈子平安喜乐。

      加冠那年的春天我为我的阿离吹了别曲,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可以再看一眼我的阿离。

      我终究陷入这浊世里,可是我希望我的阿离可以一辈子干干净净。

      就像,就像那年竹林里的漫天飞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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