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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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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在天际落下,金色的余辉灿灿。
我抱着自己,静静坐在山头。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应该回家做好一桌饭菜然后等着那个也许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可是,我迈不开脚步。
家明明离我那么近,可是只有我一个人的家可以叫做家么?
我的记忆出奇的清晰,我记得十岁时那个被我唤作母亲的人用手卡住我的脖子。
那样狠厉的目光无数次的在我梦境里轮回,我一直笃定的认为那个时候她是的的确确想杀了我。
我的出生是我母亲和她那从来容不得尘埃的家族的耻辱。
我没有父亲,而被我唤作母亲的人想杀了我。
可是,即便是这样,我依旧想活下去。
也许是因为也是在十岁那年,曾有那么一个目光清明的少年,对我露出春风一般的笑容。
又或者是因为,这个世界是也许是会有一个人为我的死伤心的。
其实,我并不确定他是不是会为我的死伤心,事实更接近于我依赖他,是我离不开他。
我不知道除他的名字之外关于他的任何事,慕与瞬,我曾无数次在心底默念那个名字,
然后忽然痴痴的笑。
我也姓慕,那是我母亲的姓氏。
十二岁那年,我第一次为这件事暗自庆幸。就像是平凡的我与他唯一的联系一般,我姓慕,他也是。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足以说明我是可以霸道而贪婪享受他宠溺的笑容,可是现在也许他也不要我了。
一年之前,他说他会离开慕府。也许一个月,又或者永远都回不来了。
他笑容依旧恬雅,仿佛冬日里一枝静静绽放的红梅。
就像多年前他在漫天飞雪里,银白色的狐裘仿佛比白雪还要耀眼,他看着我的眼睛如一汪清澈的湖水。然后他微笑,点亮了一地白雪。
他目光盈满疼惜与怜悯。
他苍白如雪的脸上的笑容却温暖得几乎令朝阳失色。
他说:“可以陪我看雪么?”
直至很久很久以后,我依旧记得那个笑容和他曾经青涩干净的声音。
他在冬天的时候来到我身边,又在春天离开。
如果我可以选择,也许我是宁愿我这一生都不要再有春天。
因为,春天不再会有人对我微笑,不再有人会带我到山顶看雪然后解开他的狐裘披在我身上,也不会有人坐在桌前等我做着那同样的菜式,年复又一年……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有病的,而且在见到我之前已经病得一塌糊涂。
他不能再陪我看雪,雪的寒冷不是他可以忍受的。
可是,在那之前的每一年,他却陪我坐在山间看每一场白雪从不曾错过。
直到那一天,我看到那个被我唤作母亲的人双眼红肿在我房里等了他一天我才知道这一切。
她冲我咆哮,他却挡在她身前。
他笑容如水,看我的眼里依旧是仿佛亘古不会改变的温柔与疼惜。
他辩解:“姑母,我没事的。不要吓着离雪妹妹。”
那是他第一次唤我妹妹,可是我忽然觉得那一刻他离我那么那么的遥远。
也许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所谓兄妹意味着什么,可是我会觉得悲伤,就像曾经以为可以一生一世在一起的人,你突然明白原来他是会离开的。
后来,他依旧会每天到我的竹屋,然后坐在窗前陪我看远处的山披上银裘。
我想,他是很喜欢雪的。
于是,每晚在他离开以后我便偷偷地爬上山鞠一捧白雪然后彻夜守着等待天亮。
可是,不论我多么努力的守着,每到天亮时那雪终究化成白水慢慢流走。
他目光带着微微的叹息,他说:“傻孩子,万一那一天我不在了,怎么能放心得下你呢?”
他一直都笑的那么温和,一点也不像他们说的那样病入膏肓。
我也一直偏执的认为那不过是他们在骗我,他不会有事的,他说过要我陪他看雪。
直到,那一天晚上下了很久很久的雨,我一个人坐在窗前看听雨打竹叶谱成一首无比悲伤的歌。雨下得很大,却只有我一个人。
我想了很久很久的事情,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那么一个女人坐在我床前讲那些很长很长的故事,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那么一个女人面目狠厉地用手卡住我的脖子……
然后我恍然觉得那个人已经不会再来,没有人会管我。
我像初生的婴儿一般蜷缩在自己的竹塌上,那冰凉的触感直直的沁进心里,凝成冰花。
有雷电划破长空,我听见有人断断续续敲着竹舍的门。
那么空彻的响声仿佛盖过雷声轰鸣,我在黑暗里燃起一盏灯火,然后我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
他说:“阿离,是我……我想打雷了,咳咳……不知道你会不会害怕……”
他语气里有难言的紧张,我从未看到过他那般狼狈。
初夏白色的长袍被雨水浸透,有条不紊的长发贴在背后。
他看着我微笑,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我实在看不清他的眼神,他拉我坐在屋前的石阶上。
他拿出他从不离身的翡色长笛,冷风幽幽习习,雨声噼啪。
手中的青灯被风吹灭,他开始吹笛。
那是他第一次给我吹笛,我不知道世上有一种声音可以那么动听,如同月光碎在无边无际的竹海上,冬天的雪花片片落下寂灭的消融在淡金色的阳光里。
我不知道他吹了多久,雨声渐渐的熄灭,仿佛是一个朦胧的梦境,有人在我身旁压抑的咳嗽,有人把我抱在他怀里似乎是想温暖我可是他的身体却比我还要寒冷。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然睡在我自己的竹塌上,晨曦透过窗户映到他脸上泛起淡金色的光圈。
他沉沉的睡着,残留的雨水从竹叶上滴落在石阶上嗒嗒作响。
我忽然开始害怕,那多年前熟悉的感觉如藤蔓一般纠缠在我心底。
我探出手抚过他的额头,那样的灼烫几乎刺伤我的手。
我想把他放到我的竹塌上却丝毫没有力气,我疯了一般翻箱倒柜找出我所有的衣物披在他身上。
他阖上双眼仿佛永远不会醒来,我擦干眼泪,我知道我要救他,就像是在救我自己。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冲出这片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竹林,我飞奔向下山的路,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只能奔跑。
跌倒,再爬起来。
仿佛一切是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梦中我又一次失去我最重要的人。
终于我看到了远处有人,我看到了那个被我唤作母亲的女子,她如我一般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奔上山来。
她看到了我,她激烈的握住我的双肩,手上的力气几乎可以把我骨头捏碎。
她尖锐的声音刺耳,我却仿佛什么都听不到。
“救他……求你……救他……”我张口,泪水苦涩地涌入我的唇角。
她猛地把我推到一边,她依旧奔跑奔跑在竹林之间。
是的,这世上不会有人在乎我,除了他。
我倒在泥泞里,泪水模糊了视线。我飞快的爬起来,跟着她的脚步,踉跄的奔走。
可是,等我回到竹屋时他已经不在了。
竹屋里七零八乱,我一面哭着一面收拾一切。
我一生从未流过那么多眼泪,等我做好一切他依旧没有回来。
于是,我开始等待。
除了时间,我什么都没有。
所以我只能等待,就像我等待了十二年终于有一个人说会陪我。
所以,我一直笃定只要我一直留在这里我就可以等到他。
哪怕再是一个十二年。
可是,他没有让我等十二年。
那年,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他静静在竹林间吹笛。
白雪消融在他的衣袂间,如同一个瑰丽美好的梦。
那年,我十五,他十七。
也是在那年的冬天我有了自己的剑,不论所有人多么的不想承认,我依旧是这个家里的一员。哪怕我远没有资格住进那华丽宽广的大房子,可是凡慕氏子女修习武术的惯例却延续到了我身上。
只是,不会有人愿意充当我的老师。而我也不愿有人打扰我的竹屋,打扰我的山林。
闲暇时我会翻翻剑谱,然后照着那一招一式挥剑。
他在竹下石阶上看我舞剑然后指着剑谱告诉我哪里出错,可是他却从不自己配剑。
他不曾舞剑,在除了我舞剑的时候他也从不翻看剑谱。
开春过后,他往往会抱一大叠书来我的竹舍,然后静静坐在石桌旁任由青碧色的竹叶落到他的白袍上。
我们就好像被世界遗弃的人一样,一起躲在这么一座大园子的后山之中。
看春雨打在竹林里泛起烟青色的水雾;听夏日蝉鸣荷塘里绽开片片淡粉色的荷花;赏秋叶纷飞如蝶,阵阵风吹竹林琳琅醉人;然后在冬日燃红泥小炉,看雪花慢慢下落凝成窗花。
可是,原来到最后,被这世界遗弃的人只有我一个。
他说,他要离开。
他抚着我的头发,笑容如同多年前一样。
“傻丫头,别等了。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回来,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就离开这里。你不应该永远在这里的。”
他最后一次为我的吹笛,他眼眸仿佛一块无暇瑰丽的碧玉。
竹叶簌簌地落下,那是一首凄美缱绻的别曲,余音袅然,绕梁三日。
我又开始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我用来回想。
想起了很多很多事,很多很多人。
那是在来这里之前,我记得有一个美丽的女子会用一种温婉的声音给我讲很长很长的故事,就像他的箫声,长的仿佛可以覆盖我的一生。
我开始等待,等待春天过去,然后是夏天,然后是秋天。
我开始做很多很多的梦,有时候哭,有时候笑。
寂寞的竹叶落在我的身上,我想它也想念那笛声了。
雪落下来的时候我推开窗户,那长长的石阶看不到尽头,也没有人影。
我开始度过一个人的冬天,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他,我不怕打雷,也不怕雪的寒冷。
我只是害怕有一天所有人都不要我,都忘了我。
雪开始融化,他依旧没有回来。
这天晚上,我又一次梦见那个美丽的女人。她轻轻给我梳头,豆瓣似的火光跳跃。
“你会不会也有一天永远离开我?”我问她
她的脸在镜子里那么模糊,我看不清。
半晌,她轻轻笑出声。
“傻孩子,这世上不会有人可以一直陪你的。如果你失去了一个人,那就去找另一个人。那样就不会孤单了。”
“那么你也不能永远陪着我了?”我执拗的问。
“是的,我也会离开。到最后,你会发现这世上其实一直都只有你一个人,不管你遇到多少人,在乎多少人……”
“哪怕我会伤心……你也……你也会走么……”
“我想,如果我能留下我一定不会走,”她微微思索,然后她声音变得虚渺,“可是,即便是我走了,我的心一直都和你在一起的,我是那么那么爱你我的阿离,我怎么会舍得离开你……”
清晨的光落到我的眼睑上,我眼角有泪水。
我忽然决定,也许我应该如他所说地离开这里。
我想去找他,告诉他,我不想再有人离开我。
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却发现这么多年我除了那一把剑什么都没有。
剑在我的身边,夕阳缓缓西沉。
我最后回望我的竹林,然后向下山的路走去。
我很惊讶在我刚出竹林以后我看到了那个多年来我不曾见过的女子,她眼角隐隐有皱纹,甚至不复往日的盛气凌人。
她看我的目光深邃,半晌她开口:“要离开也不和我这个母亲打个招呼么?”
我看着她,终于开口:“可是,您并不是我的母亲。其实我记得以前很多很多事情……”
她忽然笑,那笑容隐隐可见她年轻时的美丽,甚至和他是那么那么地相似:“是啊,没有哪个母亲会这么恨自己的孩子。知道吗?我很恨你,就像很多年前恨那个女人……”
我不想多作理会,我抱着我的剑,我越过她往前走去。
“请你……请你救救我的瞬儿……慕家早已不复昔日风光。他知道的,我的瞬儿那么那么懂事,他是想用命去和那个人交换啊……我怎么怎么可以把他交给那个人……”
她忽然开始哭泣,就像多年前我在竹林间奔走一般无助。
我抱住她,抚着她的背。
“我不知道一切是怎样的,可是至少我和您都很在乎他。如果您真的愿意相信我,请告诉我一切,我想……我想去找他,我还有话没有对他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