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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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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砂举目四顾。有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排队时分神哄哭闹的小孩,收银台前不会用移动支付的花甲老人从零钱袋里抠钢镚,穿蓝色马甲的超市员工收集丢弃在出口的手推车,一切都像普通清晨该有的样子。
她侧头问游征:“发现有人盯着吗?”
不假思索,“有。”
甘砂警觉,“谁?”
“我。”
“……”
甘砂又拿手肘撞他肋骨,游征机警后退一步,避开偷袭。
游征无声笑着看了一圈,低声说:“你说你不是自找麻烦吗,现在警方的人在找我,金店老板——是你说的余瑛吧——说不定也——”他被甘砂拖着快步往外走,“我这目标挺明显的,你一个人带着我估计够呛,指不定刚想歇口气对方又跟上了,像现在——”
甘砂终于明白他昨晚为什么建议打开手铐,原来还没放弃逃跑的希望。
甘砂刚好视线与他耳垂平行,几乎贴着他的耳朵低语,“你觉得昨天一战,还会有人认为我们不是一伙的吗?还有,没看昨晚新闻吗,三天过去警方连嫌疑人也没锁定,除非你自首,否则谁知道是你。”
游征把铐着的手抬了抬,“这是同伙人的待遇吗?”
甘砂无波无澜,说:“或者,等拿到钱了,我把你供出去。”
游征说:“行啊,我等着,你哄得我愿意跪着捧钱给你,我就去替你蹲牢,保证不供出你名字。”
从出口绕至入口,置物柜靠墙而立,对面不锈钢栏杆拦出购物车的停放地,购物车被零零散散拉出,尽头是员工通道的防火门。
甘砂吩咐:“我拿东西,你放风。”
她与游征说的话倒是都很有同伙意识,只不过游征成了手下,收到的每一句都是命令。
游征说:“我不行,我行就不会被你钻空子了。”
嘴硬着,却是转身与甘砂背对背。
她的柜子靠里,倒数第二个,最里边一个有人正在存东西,高处打开的柜门挡住脸。
游征侧头说:“我能有个小小要求吗?”
甘砂比照手机摁下最后一个数字,柜门应声而开,她利索把一个装鞋纸袋取出,来不及检视,抬起一腿条垫着手提箱,打开一条缝塞进去。
游征没等到回答,依然自顾自说:“我们能把这破烂东西换成双肩包吗,我每次还得分条胳膊出来抱着,碍手碍脚的。”
甘砂扣上箱子,觉得在理,但仍习惯性以威胁掩饰情绪,说:“你有钱吗?你还欠我钱呢。”
“……”游征回到原位,一把抢过箱子,瞪她一眼,“走了!”
也是在甘砂的左边,角度正好看清另一个存包人那张脸。
俗话说相由心生,一个人所受的历练雕刻出她的脸,那个女人的气场十分特别。留着埃及艳后一样的发型,肤色古铜,脸部线条硬实,让她看起来像金刚芭比。同样是练过的身板,甘砂的健美恰到好处,那位的肌肉感已经让普通男人自叹弗如。
金刚芭比一步步朝他们走来。
“走!”这回游征抓住甘砂的手,示意撤退方向。
然而前有埋伏,后有追兵,前面五六个便装男人堵了上来,看上去手无寸铁,但来势汹汹,认不出是否昨天那派。那些人逼近一步,游征才晓得看走眼。站最后那个男孩子——面相上的确稚气未脱,估摸也就二十左右,小小年纪出来混的并不少见——肩膀上支棱出一段黑布包缠的棍状东西,他背后斜挎着什么东西。
“这里监控多,我并不想跟两位动手把事情闹大。既然好不容易碰上了,麻烦两位跟我一块回去喝个茶好了。”
甘砂背后传来金刚芭比故意压低的声音,听起来文绉绉的,整句话里却无半分尊重之意。
前后走不通,甘砂和游征被逼着只得往栏杆上靠,后腰抵上冰凉坚硬的不锈钢。
甘砂侧头与游征低声商议,像两只用触角交流的蚂蚁。
甘砂问:“能搞定吗?”
游征答:“撤吧!”
游征趁她还没回过神——当然得这时候出手,不然甘砂又争着她来主导,拖延坏大事——游征忽然把箱子塞回她手里,矮身将甘砂拦腰扛上肩头,扔进停靠栏杆另一侧的购物车里。不敢稍有停顿,游征扒着购物车翻过去,两脚踩栏杆往外蹬,把甘砂和自己送了出去。
甘砂被他凌空一撂,手提箱砸到胸口,后颈和屁股磕得生疼,好歹突围成功,没有骂骂咧咧。游征像个盖子似的盖着购物车。
金刚芭比愣了一下,早猜到两人“手拉手”黏在一起必有蹊跷,行动必然不便,没想到竟然能不出差错地配合,翻栏而逃。
她下巴一抬,不用只言片语,凌厉眼神已替她发号施令:追!
那五六个小兵麻溜追来。
游征也没指望购物车能起飞毯的功效,他跳下推着购物车掉了个头,不待吩咐,甘砂会意地跟随翻出来,回脚踢去,那五六人如保龄球瓶似的四散开来。
游征握着甘砂的手,两级台阶作一步迈上扶手梯,到达一楼时惯性险些把他们绊倒。
刚才站最后那男孩理所当然跑到最前面来。
“借过借过,阿弥陀佛。
“缩里缩里,大吉大利。”
扶手梯上的路人继甘砂和游征之后,像狂风刮过的水稻,被又扒得东倒西歪。
甘砂和游征在摩托前刹车,默契前后上车,夹着手提箱轰油门离开,赶在前一辆轿车闸门没关前飞了出去。
刚才跑第一那男孩白跑了那么快,猎物已经驾车逃窜,他还得等同伙过来骑车。
“人呢?”后面跟上来的同伙吼道。
男孩指着闸口方向,露出莫名怯意。
“咋不追紧点?!愣着干吗,上车啊!”
*
甘砂和游征夹心饼似的一路疾驰,往西方向,高楼渐少,再往前就出城了。交通虽没有市区拥堵,到底还是工作日,红灯赛劲儿此起彼伏亮起,甘砂都是踩点而逃。
只是还没歇口气,背后便传来更嚣张的油门轰鸣。
游征回看,一辆摩托车紧咬在他们后面。刚想让甘砂安心,敌人只有一个。但仿佛只是眨眼的一瞬,大鹏展翅,两边各跑出两辆,列成箭头形状,瞄准他们的屁股射来。
以为他们会驾驶普通汽车,或者体积上碾压型的卡车,没想到摸清了他们套路,打算跟着抄小路。
两旁渐渐变成的稻田和乡舍,簇拥国道的速生树。掩护甚小,难以摆脱掉烦人的尾巴。
后边车队再变队形,似魔鬼收拢爪子,左右后夹攻。
“还能不能快点?!”游征隔着头盔朝甘砂吼,大部分声音被风声和机车声吞噬,留下残缺模糊的碎片。
甘砂无暇回应,这个速度单手握把已是吃力,手臂发麻,速度再高点估计会被掀翻。
隔了一会,眼看快支撑不住,她只能冒险一试,“你手给我。”
“啊?!”
噪音里交流变成了青筋暴突的大吼。
“手伸过来,握车头!”
游征胳膊比甘砂的是长那么少许,但两人间还夹着碍事的手提箱。
甘砂催促,“快点啊!”
游征只得把手提箱拉到腰侧,两人连接的手一块夹着,疾风里摇摇欲坠。
“我他妈就说要换个包!”
甘砂喝道:“快点!再磨叽皮都给你换一层新的!”
游征边骂边贴上甘砂后背,脑袋搁在她肩膀上看方向,左手替她握上车把。
力量被分担一半,甘砂暗暗松了一口气。
加速驶了一段,游征邀功:“我配合得还不错吧?”
两颗巨大的脑袋贴在一起,游征的话如在耳边炸开。
甘砂无声扯扯嘴角,想说尾巴摇得太早。
右边的摩托车也同时加速,越来越快,眼看几乎和他们平行。摩托车上载着两人,后面一个正是斜背长棍的那个男孩。只见他夹稳了摩托车,小心翼翼从背上取下长棍,撸下包外面的黑布,一管鱼枪完整显露出来,看形状还是自制的。
甘砂脑袋靠右,先瞥见了这一幕,暗骂不妙。
那个男孩两手托起鱼枪,瞄准了他们。
“右边!”甘砂刚喊出口就后悔了,游征分神探头去瞄了眼,离开视线的车把手不自觉偏离原来方向。
甘砂赶紧制止他,大声道:“方向!看方向!”
如果她的左手自由,她一定伸手打掉他的,自己来。
“都成靶子了你还方向!”
游征正调整手提箱的位置,想再次将它当盾牌使。移动的时候在甘砂的腰上蹭来蹭去,像挠痒痒,甘砂想笑又想怒,禁不住扭动身子,手提箱失控又危险地滑动,几欲掉落。
“别动啊姑奶奶!”游征胳膊夹稳了手提箱,“再动咱就成串烧鱿鱼——”
“嗖”的一声,一支尖利的长镖破空而来,直直扎进手提箱正中央,和游征的胳膊留下危险又遗憾的几公分。
那边中镖开始收紧渔线,坚韧的鱼线拽出镖头的倒钩,死死咬住了手提箱。
车手比执枪的男孩还要兴奋,呜呼一声,车头右转,拉开与他们的横向距离。
游征松手也不是,死命护着也不是,眼看手提箱就要脱手——
前方传来“嘟嘟”的厚重长鸣,一辆集装箱车正大声宣布要左拐进他们这条道。
糟糕!
集装箱车已经斜插进来,旁边的摩托车已经拉开横向距离,估计可以擦着车尾继续前行,后边的可以减速避开。只有甘砂的最危险,减速已然不够距离,势必要连人带车砸凹集装箱;再往右开也避不开车尾。
危急关头,游征收起一身的吊儿郎当,没再乱吼乱叫。他松开手提箱,让对方拽飞过去,在地上拖行。脑袋重新搁回甘砂左肩头,比刚才更贴近她,把两人的距离收拢到最小。
游征提示:“后轮。”
甘砂轻轻撞了一下他的头盔,代替那声听不见的“嗯”。
甘砂和游征握紧车把,默契而谨慎地转向,让摩托切着集装箱车拐弯的弧线驶过去。
想侥幸避过是不可能的,快到集装箱车尾部时,斜切已经不可逆转地变成了斜插。眼快就要被吃进车尾,甘砂和游征合力一齐身体重心往右倒,摩托磨着地面靠惯性往车底钻,车架擦出四溅火花,轮子先撞上大车的最后一排轮子,激响之下,甘砂和游征连车带人像个屁一样被大车从尾部喷出,射撞在路边防护石栏上。
车轮还在徒然转动,车架已经严重变形,整辆车离报废还差主人的一个点头接受。头盔完好,眩晕过后,甘砂和游征都挣扎着推车爬起,只不过前者动作相较吃力,刚才大部分作用力都打在她的身上。后面是游征搀扶她起来的,没具体查看伤势,只见甘砂右膝盖裤子已磨破,血流不止。
刚才那群人驶过去后又调头回来,不知是发现手提箱内容与预想不符,还是想连人带箱一起逮住。
“快走。”游征拉着她,开头和敌方还能旗鼓相当,现在连小米加步-枪也毁于一旦,束手就擒不是两人的性格,能跑一步就绝不坐以待毙。
防护栏外是一片荆棘陡坡,通向不知道那条山谷。如果选择平坦大道,无论向前还是往后,被追上不过是一两分钟的功夫。
甘砂和游征对视一眼,无需言语交流,彼此眼神默认了对方选择。两人脱开头盔扔掉,拉紧手——其实主要是甘砂得向游征借力,她的膝盖碎裂般疼痛无比,险些直不起来——跨过防护栏,扒开荆棘灌木钻了进去。
树叶和枝条交打出一路沙沙声响,待摩托车大军赶回时,原地只留下一具铃木摩托跑车的尸体。
“追吗?”同伙人问金刚芭比。
金刚芭比黝黑肌肤沁出薄汗,在阳光下出现镜面效果,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巧克力。
“到下边镇上等着。”
*
荆棘、碎石、蚊虫,酷暑难耐,汗水沁入早已麻木的伤口,也不过挠痒痒而已。好在荆棘丛随着陡坡结束,甘砂和游征脸上不过多几道划伤,比起车祸摔伤只是毛毛雨。泥尘碰到汗水留下污秽的印子,两人像衣衫褴褛的乞丐。
陡坡下是一条东西走向的羊肠小径,车噪声明显衰落,抬头看不清马路,刚才地方离他们已有一段垂直距离。
依旧选择西行。不敢稍作停留,他们默默继续走。
大概中午时分,翻过一座山坳,青山叠翠间,半山腰飞出一角属于庙宇的琉璃瓦。再往远处看,屋舍错落,炊烟偶见,延伸至视野尽头,大概是个小镇的规模。
“先去那里。”游征指了庙宇方向,踏着逐渐平坦的山路引甘砂过去,想必她为身体所累,一路上鲜有话语。游征瞥了一眼她的膝盖,没说什么。
庙宇砌在一颗桃树边,独一间,看得出上了年纪,墙上朱漆已经剥落,斑斑驳驳。但香火意外的旺盛,桌布颜色鲜红,堆放水果也只是起了皱皮,还没腐烂。看样子可能借了高考的东风,尽享一番。
“坐下休息一会。”
游征示意门前石阶,甘砂头昏眼花,也不知是失血还是暑热占了上风,两手撑着石板不让自己倒下。
然而手刚着地,甘砂只觉左脚踝内侧一阵痛痒,游征忽然伏过身,掀起她裤脚,拔出那支手-枪。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甘砂——就在她以为一路搀扶过来,至少这一刻他们还是同盟的时候——游征笑起来,笑容很用力,笑纹流畅,有狰狞,也有尝到自由的甜蜜。
甘砂呼吸紊乱,从枪口,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游征扯了扯嘴角,说:“你说得没错,子弹就像安眠药一样,不能滥用,但必要的时候,一定要用到点上。”
甘砂盯着他的左手,尽量冷静,“你开过枪吗?——你用左手开过枪吗?”
“我第一次开枪的时候,你还是个‘爸爸’都喊不清的黄毛丫头呢——”
不等甘砂再游说,手起,枪响。
铮的一声——
手铐断了。
子弹射入庙宇前的泥地,惊起一片林间鸟。
游征从地上蹦起来,居高临下瞅着甘砂,把没子弹的手-枪丢回甘砂怀里。
“永别了,大美妞!‘现在谁是谁爸爸’?!”
游征笑着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在甘砂诧异而愤怒的目光里转身消失在下山的小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