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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解梦(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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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云婵的梦前前后后做了几年,说起来却就是一句话,她梦到了另一个季云婵的人生。那个只活了二十多年的季云婵的爱恨情仇从生到死,她都在梦里经历了一遍。
她说得很粗略,甚至省了许多细节未讲,一来她当然要防备着净尘,二来梦中许多情节牵涉宫闱争斗,不说净尘,就算是对这几年她信任的书桃她也不敢将那些事情和盘托出。但无缘无故梦到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的一生,这本身就足以令人惊骇,一番话说完,书桃早已听得目瞪口呆,倒是净尘还能面色平静,似乎并没有觉得多震惊。
“公主所说之事,贫尼未曾遇见过,也未有听闻,但贫尼曾在几本轶事录上看到过前朝有莱州和扬州江都县曾有人做过类似的梦。”
竟有其他人也做过这样的梦!季云婵大吃一惊,她虽一直告诫自己这只是一个梦,但这梦确确实实太过诡异,宫中不管是藏书也好人言也好,都没有听说过还有别的人做这样的梦,今日说出来,她也是抱着净尘也许能解一解她心中疑惑的想法,却万没料到净尘居然说曾见过书上记载,且还不止一人!
净尘见她一脸诧异,不由微微一笑,“公主做的梦虽十分稀罕,但世间真正稀罕的,是从不做梦之人。”
从不做梦?在旁听得入神的书桃有点迷糊,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的确,她只听说过有的人睡觉香甜很少做梦,但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一辈子一个梦都没做过,那可真是比公主的梦还要骇人听闻,“世上哪有这样的人?”
“正是如此,襁褓小儿,髯须大汉,白发老者,人人皆有梦,不过是多梦少梦之分。公主所做之梦确实古怪,但前唐枕中记与南柯太守所叙不就是如公主梦中这般,贫尼方才说见过的轶事录里的莱州人,便是梦到了与他素昧平生的一陌生人之经历,醒来之后梦中所到之处所遇之事历历在目,且一连月余夜夜都梦到这一人之事,说出来无人敢信,众人都当他信口编故事,谁知数年之后有外地商客到莱州,无意闻说此事大为惊憾,四处打听寻上门去与那人说梦中之事,原来那莱州人梦到的竟是这客商几年前所遭遇之事。”
“至于轶事录上记载的扬州江都县之人乃是位闺中女子,书上记载她所做之梦与公主今日所说倒有几分相似,也是梦到了和自己一模一样之人,不过那江都女子梦到的是成亲之后的情境,而且后来一一印验,因那女子时时持斋礼佛生平安乐,人人皆说此梦是佛祖感她诚心显灵庇佑。”
季云婵很安静地听到此处,眉尖忽然挑了挑,“净尘师傅似乎不觉得是佛祖显灵?”
净尘心头微微一颤,惊讶地定睛看她。她初见这位大公主那日,觉得大公主容貌端庄气韵高傲,相处久了,又觉大公主其实温和娴静矜持少语,比以前见过的二公主三公主还要平易近人些,据主持师姐说大公主前些年不大入皇帝的眼,想来是有这其中缘故,但今日此时看来,自己还是大意了,没想到大公主心思如此敏锐,怪不得师姐三番两次提醒自己在宫中贵客面前要格外小心。
见她反应,季云婵知道自己感觉没错,她倒没别的意思,只是有些好奇,“听说师傅自幼便身入佛门苦读经书,多年来更是不辞辛苦一心修行,既是如此虔诚,为何不信佛祖是托梦于那女子降下庇佑呢?”
净尘脑中念头飞快转了又转,最终只是狡黠一笑,“公主也说贫尼历经磨难一心向佛,如此虔诚都未见过佛祖降示,那女子出身富家生活安逸,不过是偶尔礼佛示诚,佛祖怎会岂贫尼而显灵与她?”
季云婵愣了愣,越想越觉得她这话实在诙谐,禁不住也逗趣起来,“照师傅这样讲,本宫这梦就更加不是佛祖预示了?”
“阿弥陀佛,”净尘一本正经,“敢问公主平日可是日日持斋茹素,早晚诵经礼佛?”
季云婵忍着笑,摇摇头。
净尘又念了声阿弥陀佛,故意叹气道:“既是如此,依贫尼看来,公主这梦多半不是佛祖之意了。”
旁边的书桃皱皱眉头,“那师傅觉得公主做的梦是什么含意呢?”
一个侍候的宫女居然数次发问,净尘饶有兴致地在她脸上扫视了几圈,发现她神情严肃眉间隐含担忧,竟是认认真真在替她主子忧虑求解,不由在心中暗叹一声难得,端肃了神色,正颜道:“大公主这梦没有含义。”
没有含义!
主仆二人齐刷刷瞪大眼望着她,书桃更是脱口问道:“师傅这话怎讲?甚么叫没有含义?”
“公主所做之梦持续数年挥之不去,确实罕见,但贫尼觉得此梦听起来古怪,实则在情理之中。”
季云婵蹙紧眉头,下意识重复了一声,“情理之中?”
“是,贫尼觉得此梦之所起,乃是在情理之中。”净尘顿了一下,飞快在心中拟了拟言辞,这才又道:“恕贫尼冒昧,公主之梦可是自婕妤去后方始?”
季云婵心里疑惑,却还是点点头,“大约是我母亲病故后第三年。”刘婕妤在她六岁时病逝,她是九岁生辰的第二日开始做这梦的。
“公主方才说这梦前前后后讲的仿若是另一位大公主毕生经历,如若贫尼所料无差,公主最初梦到的想必是那位与公主同名同姓之人所历惨痛之事。”
季云婵心头一颤,何止是惨痛,她头一日梦到的,乃是那公主被皇帝下旨赐全尸,白绫鸩酒,公主万念俱灰拿起鸩酒一饮而尽,鸩毒发作,经历了半个多时辰的痛彻入骨方命归黄泉,。
净尘看她面色一下雪白,便知自己所言不差,却也不出言安慰,接着道:“公主年幼失母,又独处一宫,难免渐生忧虑,而忧虑一事,最易多思多惧,且往往想来想去想的都是最坏的结果……”
季云婵怔了怔,想想确实也是,母亲历来不受宠,她也不受父皇青睐,当初母亲病亡她在元安宫大闹,彼时虽有曹姑姑矫言哄骗在先让她假以为有所倚仗,但说到底她终究只有六岁,父皇那日的勃然大怒如今仍历历在目,岂会有不惧怕的,后来迁到翠浓馆,下头人虽然不敢克扣份例,但趋炎附势欺软怕硬的嘴脸只多不少,翠浓馆门可罗雀,她怎可能不常怀忧思……
见她半低着头若有所思,净尘晓得自己说到了点子上,微微一笑,“俗话说日思夜梦,公主年幼那几年忧思无法排解,是以梦起之初屡屡噩梦,随着公主年纪见长,梦境便渐渐平缓,由后果而及前因,这就是公主明晓事理,心境平稳,开始探寻事情缘由。”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原来梦中那些情景是她心中忧虑所生……
“可是公主梦到的那位驸马如今就在议亲名册上……”
季云婵身子轻轻一颤,忍住抬头的冲动,紧紧听着净尘的回答。
“据贫尼所知,大多数人白日里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都会在睡梦中不自觉地浮现出来,”净尘看了看又一次忍不住开口疑问的书桃,含笑道:“有的人梦到往事,有的人梦到以后,有的人醒来依照梦中所为发现结果一模一样,有的人依照梦中所为却发现遭遇截然不同,书桃姑娘可知这是为何吗?”
书桃茫茫然摇头。
“因为人人所做的都是己身之梦,譬如书桃姑娘你昨夜梦到与书香姑娘同去庵堂花圃采花,但今日醒来,书香姑娘兴许因别的差事根本无暇前去庵堂,你依旧要去采花,却不是与书香一起,也许是和洪姑姑,也许是别人,这就是因你昨夜做的只是你一人之梦,无关她人。”
书桃锁眉想了想,还是没明白,“那若我昨夜确实做了梦,而今日醒来确是我和书香一同前去采花呢?”
“那便是你与书香姑娘都恰巧受了差遣,”净尘瞟了一眼垂眸沉默的季云婵,又望回到书桃身上,十分耐心,“姑娘再想想,有没可能今日醒来书香没去,就连姑娘你自己也没去采花呢?”
书桃依着她的话仔细想了想,发现如果自己昨夜真做了与书香一同采花的梦,今日也很有可能就如她说的那样,也许公主像现在一样留自己在旁侍候,也许洪姑姑叫上自己去做了别的,也许公主遣了旁人和书香,也许公主真的让自己和书香一起去……
她眉头一下舒一下皱,最终有些苦恼地对季云婵道:“公主,照师傅这么说,奴婢也觉得做梦没甚么含义……”
季云婵抬眼看向净尘,净尘便迎着她的目光淡淡一笑,仿佛对书桃会说出这话早就了然与胸。
季云婵与书桃不同,她做了数年的梦,为这梦更是做过无数猜想验证,当然不会这么容易就被引导思路。也是奇怪,方才听净尘一番说解,她虽不全认同,但也没有开口反驳的心思,但这会儿净尘这么隐隐带着自得地淡然一笑,她却莫名其妙涌上来一股冲动,也学着那般微微一笑,淡淡道:“”我倒是有些与师傅之论不同的想法。“”
净尘显然有些意外,但紧跟着眼睛一亮,急急道:“”还请公主指点。“”
她一副急于求知的样子,让人看了很是满意。
“方才师傅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我认为师傅只是想到了其中一面。”季云婵理了理条理,徐徐道:“上月有一日夜里我忽然做了一梦,梦见我去御花园赏花,途中经过观月亭前时因雨后湿滑跌了一跤,虽无大碍,却因衣裳湿污扫了兴致心中不快,次日梦醒起来还真下了雨,不过只下了一日,又隔了两日,二皇妹邀我前去御花园赏花。”
她故意顿了一下,含笑望住净尘,“师傅说说,我是欣然应邀好呢还是婉拒二皇妹之请好呢?”
净尘愣了愣,似是没明白她此一问的含意,但也没有多犹豫,“贫尼觉得没有好与不好之分,一切皆在公主心意。”
“师傅说得不错,去不去都行,我与二皇妹平素言语投契,既是她有邀约,我自然去了。那师傅再猜猜,我去御花园途中可有如梦中一般跌湿衣衫?”
净尘眉头皱得更紧,竟犹豫了一下,才道:“想必公主因梦中之事加了留意,并无有事。”
季云婵唇角笑意更深,“确实无事,我那一日没有经过观月亭,去御花园不止那一条路,我换了别的路走,且沿途格外留心脚下,那一日我和二皇妹赏花尽兴而归,十分顺利。”
她没有多说下去,但净尘已然领悟过来,脱口道:“”我明白了!趋吉避凶!“”
“”不错不错!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不如引以为戒,趋吉避凶!“”
她稍加一想,便觉季云婵的解法比自己方才所说在理多了,得此一说,于她而言不啻佛理新悟,一时触类旁通,忙不迭道了谢,又起身告退,想着回去再细细悟一番。
季云婵倒没阻拦,只留下了那两本游记,便让她回去了,反是书桃见她神情大喜匆匆忙忙,颇为不解,“”公主,净尘师傅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要急着回去了?“”
“”我也不知,想是记起了什么紧要之事罢。“”季云婵猜到了七八分,却没说出来,只是含笑拿起游记随手翻阅。
书桃偷偷瞧了她两眼,虽不解她笑意中的自得从何而来,但也知趣地没有再问。
且说这边净尘一路步履匆匆回到庵堂,刚要回房,却被人叫住了。
原来净凡也正要回屋取一样东西,不料刚好碰见她回来,“”你不是去与公主讲解游记吗?怎这么快就回来了?“”
净尘看了看她身后的小尼,点点头,“”说了一会儿话,公主乏了,我便回来了。“”
净凡目光在她脸上溜了溜,将手头东西给了小尼让她先拿去前头,却对净尘道:“”你随我来。“”
净尘跟在她后面,无声叹了口气。
两人进了净凡的屋子,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个木凳,灰色的床帐,灰白色的床铺被褥,桌上木盘里放了水壶和两个杯子,墙角堆叠着两口木箱,可谓素净简洁之极。
师姐妹俩一人坐了个凳子,净尘垂眸静坐,只等着净凡开口。
“公主寻你,不只是为了讲游记吧?”
净尘心头一松,咧嘴一笑,“师姐料事如神,公主寻我去,是为了解梦。”
“解梦?”净凡皱起眉,却并不沿着往下细问详情,只是紧紧盯着她,沉声道:“你可是又做了些花样?”
净尘嘿嘿笑道:“知我者,师姐也!”
见净凡脸色愈发不好看,她忙道:“师姐放心,我只是为了讨公主心头欢喜,绝无诳骗之举。”说罢竟将先前在季云婵处的话一一复叙了一遍,又道:“我装作一时无知,引了公主指点,她心中自得,对我多几分顺眼,我也好补了前头过失。”
净凡听得十分认真,又在心里来回过了几处细节,脸上方略略舒展了一些,仍是瞪着净尘道:“以前师傅三番几次地说,如今我也还是如此说,你虽是聪慧过人,却不要因此小看他人,更不要处处轻狂耍聪明,宫中贵人有几个是好相与的,你今日能哄过去,万一公主哪一日回想起来识破了你是有意做的花样,到时治罪下来,你可有想过后果?”
净尘却只是嘻嘻笑得漫不经心,“有师姐在,我放心得很.”
话音刚落,看到净凡高高扬起眉头,她忙起了身垂头站得恭恭敬敬,“师姐,师姐和师傅的爱护之心,我都明白的,师姐放心,我定会谨记你和师傅的教诲,往后再不犯今日之错了。”
净凡静静凝眸盯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让她坐下,“多的话我也不说了,师傅去后到现如今诸事也算安定下来了,清净庵传到我二人手上,庵中弟子余生悲喜都在我们身上,只望你和我都别辜负才好。”
净尘正了神色,肃然应道:“我明白,师姐放心。”
“那便好。”净凡满意地点了点头,心知对眼前之人必要宽严相济才好,因沉吟片刻,便说起了另一事,“先前你说起要带弟子出去历练,我虽还是觉得时机早了些,但这些时日我思来想去也知道你说的确实在理,既是你的传承人选,庵中诸弟子任你挑选,我只有一句话,清净庵从未出过半途而废的传人,你一定要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