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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解梦(上)本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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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数日,季云婵时不时就会回味起那一幕,旭日东升,云开雾散,峰顶之上,晴空之下,层峦叠嶂远近奔腾的山峰争奇竞秀,她一□□会到了为何有那么多人对登高观日出趋之若鹜,有那么多的词句流传下来,哪里是只为了日出呢,为的还有日出之后美不胜收的壮丽山河呀。
“……怪不得太妃说得见一眼便觉不虚此行……”
洪姑姑含笑听着这几日反复入耳的感叹,点头附和得十分由衷,“是呀,奴婢以前也见过两回日出,都不及这次,也难怪太妃和净凡净尘两位师傅念念不忘。”
书桃坐在下头地上的小杌子上编扇坠儿的花样,笑道:“公主可是入了魔了,若不是净尘师傅说这阵子起不了云海,公主怕是日日去看都还不够呢。”
书梨帮着洪姑姑叠整衣裳,见书桃这么说,倒想起来一事,“对了,上次太妃娘娘不是说净尘师傅那里有游记,看不了日出,公主可以看游记呀,庵里的小师傅们都说净尘师傅去过好多地方,说不定那游记里边也有日出呢。”
洪姑姑细腻老练,又存了刻意,这几日朝夕相处下来,已将季云婵的性情摸得七七八八,也大约猜到了季云婵在净尘之事上另有几分心思,这会儿见她若有所思,想了一想,笑道:“依奴婢看,与其去取游记来看,不如一并将净尘师傅也叫来,公主一面看游记一面听净尘讲解。”
季云婵见她们都点头赞同,心底那个念头又冒了上来,便颔首道:“也好,那就书桃你去罢。”
书桃起身应了,洪姑姑忙叮嘱她,“你先去净凡师傅那里取游记,再去传净尘师傅来公主跟前说话。”
书桃记下出去了,书梨却有些迷惑,“姑姑,为何非要先去净凡师傅取游记?游记不是净尘师傅写的吗,说不定就放在净尘师傅自己手上呢,书桃姐姐直接去寻净尘师傅不是更好?或是先碰到谁就问谁拿游记呗!”
洪姑姑没好气瞥了她一眼,“你这丫头!说你不动脑子你还真就懒上了?不说别的,只说净凡师傅是清净庵主持,凡事便不能越过她去,再一,你说那游记是净尘师傅所写,却不想想清净庵乃是与宫中打交道的地方,若不是净凡留在庵中一力支撑,净尘岂能常年在外自在云游?”
书桃只是不细心,却不笨,一下明白了她的提点, “我明白了,那些游记不是净尘师傅一人的功劳。”
洪姑姑趁机教导她,“那是,净凡一力周旋,净尘专心修行,没有一个是笨人,历代的主持也都是心有大局,否则都如你一般凡事只图简单便宜,小小一个尼庵怎会到如今主持皇家园林的地步!”
书桃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姑姑说的是,我都记下了,以后不能偷懒贪便利!”
这两日洪姑姑时不时就借事教导几个近身宫女,季云婵隐隐约约明白她定是心里有了决定,如她所料不错,这可是再好不过的事,“你可不要嘴上说说不放心上,往后若是犯了,我便叫姑姑狠狠罚你!”
书桃再是大大咧咧,也从这话里听出了些许端倪,忙端端正正福身应了是,又朝洪姑姑嘿嘿赔笑,“姑姑,我可听话了,要是犯错了你千万多教我两遍,我一定记得住!”
洪姑姑似笑非笑睨她一眼,“放心,我罚起人来可简单,要是犯错了就罚一次,哪里需要多费几遍口舌!”
众人哪里听不出她是故意吓唬,除了书桃哀叫着姑姑,余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说笑笑间,书桃领着净尘来了。
这些日子有方太妃带着,季云婵和净凡净尘没少打照面,现下见礼一完,说起话来已带了几分随意,“书香,给净尘师傅沏一杯茶来。”
净尘本坐下了,闻言忙起身合十道,“公主恕罪,贫尼不饮茶,白水就可。”
季云婵含笑不语,书香已经端了一白瓷水杯过来,边递到她面前边笑道:“师傅放心,就是白水,公主方才和你说笑而已。。”
净尘接过一看,确是一杯白水,书梨见她松了口气,不由好笑,“净凡师傅回回都是要茶,庵中其他人也都饮茶,惟有净尘师傅你只要白水,这是甚么古怪脾性?”
多日相处,大家都晓得净凡性情跳脱爱说笑,净尘话少一些却最是随和不讲究,因此书梨这样说话季云婵洪姑姑也都没开口训斥。
被说成古怪脾性,净尘果然没动怒,稍显黝黑的脸上依然温温和和,“贫尼早年也饮茶的,只是后来云游途中有时要露宿在外,热水冲茶多有不便,便改喝白水了,时日久了,就成习惯了。”
其他人都恍然点头,独独书梨调皮成性,不以为然地掩着嘴嘻嘻偷笑,“生火烧个热水能有甚么不便,野地里最不缺柴火,师傅定是偷懒!”
洪姑姑是晓得一些出家人云游修行的情形的,见她口无遮拦,忙沉声喝道:“休要妄自胡言!净尘师傅的云游修行哪有那么简单!”
书梨见她沉下脸色口气甚重,季云婵也神情不大好,缩缩头不敢再出声了。
反是净尘仍旧神色如常,温温道:“倒不是寻不到干柴生火这些事,只因贫尼所修之道每日行走路程是有定数的,贫尼又贪看各处风光,如不计划行程,便会错一失二,且山野易有失火之虞,能不引火便不引火,是以贫尼行路途中多以山泉解渴,若是有缘路过人家,也会问主人讨一壶热水。”
她放下杯子,自袖里取出两本册子,“方才书桃姑娘说公主想看游记,因旧本存放良久,恐有灰尘气息,贫尼便先取了两本放在外头的。”
书桃忙去接过书放到桌上,季云婵拿了一本在手,薄薄的一本册子,书皮用麻布包了,里头纸页略有发黄稍显粗糙,远不如宫中的纸张细白,扉页下角标有永兴军路三个字。
“这是贫尼前年所记。”
见她随手翻看了几页漫不经心的样子,净尘猜她意不在书在,想了想,打消了原本想要细细讲解的念头,笑道:“虽写着永兴军路,其实也就去了一半不到的地方,前年陕州华州一带多发雨水,贫尼四月始从京中出发,原是想游历至十月方回的,孰料沿途雨水恒久,山路难行,又时有山洪,贫尼途中改道了四次,六月初登了太华山后便转程去了襄阳府。”
她猜测不错,季云婵心思压根没在游记上头,从她进门,季云婵就在犹豫要不要问她先前那句睡梦不安的话,若是直截了当问起,公主垂询,净尘自然不敢不说,但这几年她心思谨慎许多,那个梦如此离奇古怪,又有牵涉宫闱争斗的隐情,更有诸多未曾发生过的事,她贸然说出口,若是被漏了出去,只怕她人还没回宫,流言就已传遍宫中上下,别的不说,单是梦中她与贵妃之间的那些事就足以给人可趁之机了;可是这个梦某一日忽然而来,毫无先兆,困扰她数年挥之不去,可谓是她有生至今最大的困惑,如今净尘光凭一个照面就能一言道破,方太妃洪姑姑等人也颇为推崇,显见得净尘确有才能,既然遇上了,她实在不想当作无事,也许净尘修行有道,能为她解惑一二。
她这厢犹疑,洪姑姑已经和净尘聊起了话头,“我以前听娘娘说起过太华山,说贤妃娘娘的母家程氏有位老太爷周游天下,曾登上过太华山,那位老太爷也写游记,从太华山下来之后便写了好几篇笔记,满满称道太华山险峻雄奇,山路极险,非常人所能及,师傅竟能登上山顶,回去说起,只怕娘娘也要惊叹不已呢。”
这是类比赞叹之言,谁料净尘却忙不迭摇头,“姑姑说的,想来就是程氏程咏老先生了,贫尼焉敢与程老先生并提,老先生游遍列国,见多识广,所著游记堪称向导典范,贫尼云游之中多有受益,此番登山也是先看了程老先生的笔记……”
季云婵本是满腹心事,不想听着听着却觉得她们说的颇有意味,程贤妃乃是宫中公认贤良宽厚第一人,极得人心,若不是皇帝多年始终偏宠贵妃,只怕贤妃有朝一日踏上凤位也不一定,贵贤二妃虽相处和睦,但想来私下都知对方乃劲敌,这样的情形下,姜贵妃竟然会说起程贤妃的娘家人,且洪姑姑说得姜贵妃对这位程老先生十分赞叹,似乎毫无忌惮,着实让季云婵大为意外。
“……公主那日在波峰顶看了日出回来一直念念不忘……”
季云婵一直沉默,洪姑姑有些犯嘀咕,不知这位主子是怎生回事,将净尘召了来却又不吭声,总不能全由自个儿和净尘说话罢,她不动声色觑了眼安安静静的少女,想了想,将话头转了个向。
净尘闻弦歌知雅意,接过了话,“云海日出极为难得,如今时已入夏,风多雨少,这个月只怕都难有云海了。”
书桃听得认真,忍不住问道:“这才月中,师傅为何这么笃定看不到云海了?”
“贫尼多年外出,习了几分观天色的窍门。”净尘边说边环顾了一圈屋里,语气十分诚恳:“接下来多日都会晴日当空,这山房经潮不经晒,晒不了两天便会生热气,公主白日要多开窗透风,夜里也不要再关窗入寝,清净庵西院里种有山摩罗,其花香可助眠,公主可每日采一束放在屋里。”
她只是无意间的多了几句嘴,季云婵却眼睛一亮,方才一直寻不到的开口机会,现下正是时机。
“山摩罗宫中也有,倒不曾听说师傅的说法,”季云婵状若随口有感,“我平素一入睡便莫名梦多,太医院配了药香熏来熏去也无甚作用,师傅说山摩罗有用,那一会儿便叫人去采一束来试试。”
“公主若是不急,不妨明晨再叫人去采,拣含苞将开的的放入清水中,到午后花开,香气渐渐浸润,助眠之效更佳。只是这山摩罗花香虽清淡,但切不可离床太近,也不可闭门观窗,否则香气太盛,反容易令人烦闷。”
季云婵不甚在意那山摩罗的效用,只是见她说得郑重,便点点头,又道:“不知山摩罗可有去梦的功效?”
才几句话她这已经是第二次提起睡梦之事了,净尘今日前来用足心思,顿时意识到这位公主今日召自己前来恐怕并不是为游记之故,她眉头微蹙,心中蓦地一动,想起了先前与眼前这位大公主初打照面时自己说过的话:气色微黯,恐有郁结,或因睡梦不安之故。
观相之术源远流长涵义广博,世人大多以为此术是以长相测运势,但人生百种貌各不同,不乏容貌因故改变者,除了察颜观色,还要察言观行,岂能单以皮囊取人。她当日从面相确实看出大公主姻缘顺畅富贵天成,但本该是春光明媚之气韵的大公主却眉心有印目光沉郁,显然是有难解心事,豆蔻年华却目下显出黯淡阴影,眉眼含倦,自然是睡梦不安,再加以此时听到的话,足以推知大公主所梦之事并非如意之事,且时日不短。
这时刻她已经大致猜出了季云婵的用意,但猜出也不能说,聪明太露易弄巧成拙,“据贫尼所知,山摩罗可令人寝睡安稳,但也因人而异,是否有去梦之效贫尼未曾听闻。”
她停下来沉吟了须臾,见季云婵没有追问山摩罗,心下又笃定了三分,“梦之一事古往今来也无定论,或有信梦兆说者,或有信梦起自见闻说者,或有信梦起无意说者,虽有解梦一道流传,但贫尼幼年从师习观相术,师傅曾说解梦便如观相,便有寓意征兆,也不必全信,要知世间人事便如日升月落斗转星移,梦境虽逼真,却也只是南柯一梦,醒来还归醒来事。”
一篇意思下来竟是说不论何梦都不必介怀!
季云婵迟疑了片刻,道:“那若是翻来覆去只做同一个梦,且梦里梦外的情形极其相似,这又该做何解?”
净尘皱眉想了想,“公主是说长久以来反反复复只做同一个梦?”
季云婵刚要点头,突然想起一众宫人们就在屋里,便抬头扫视了一遍,正打算找个什么由头将几个人遣出去,就听洪姑姑笑道:“哎哟,净尘师傅又要讲这些什么有如梦幻泡影如梦如幻的佛理了,公主,恕老奴告个罪先出去做事了,奴婢一听这些,老眼就犯迷糊,书梨,你们几个也随我出去罢,净尘师傅是个省事的,留书桃一人在这侍候就成。”
她以往随贵妃与净尘打过交道,说得熟门熟路,几个宫人以为净尘定是要和季云婵讲讲佛理论论经书之类的,这可是最耗时间又最无趣的事,书梨第一个跟着洪姑姑福身告退,其他人也都跟着有样学样,季云婵情知洪姑姑是有意找的由头带人出去,当然不会阻拦,便含笑点点头,“也好,你们跟着姑姑听姑姑安派罢。”
走出外间,洪姑姑反身将门带上,看了看天井里明灿灿的一地阳光,心里飞快转着念头想着要分派些什么事,忽然听到有个细声细气的声音道:“书梨姐姐,我还想听听净尘师傅为公主解梦呢,我平常也是老做梦,有时还被吓醒了。”
洪姑姑皱起眉扭头去看,是个白净秀气的小丫头,这次跟来清净庵的宫娥们她这些日子过了一遍,这小丫头在翠浓馆负责殿内洒扫,这几日也常在屋看到,应该是出宫前周司殿指派过来做些琐碎杂活儿的,只是不知这丫头是蠢笨不知趣呢还是另有心思,竟会冒出这样一句。她心里暗暗提起几分防备,却没立刻开口,想看看书梨怎么说。
书梨也皱了皱眉,不过很快就舒展开来,依旧是那副胸无城府的样子,轻快道:“你还真以为公主是要让净尘师傅解梦啊?我猜公主定是想要考教净尘师傅,看看她是不是真有本事,嘿嘿,谁让她头一面就说话唐突呢!”
那小丫头还是不大相信,“可是公主方才分明说她翻来覆去只做一个梦……”
“我和书桃姐姐她们日夜都在公主跟前,可从来没听说公主有做过什么梦,倒是书香姐姐有一次夜里当值睡着了说梦话,连公主都听见了。”书梨一脸漫不经心的神情,说着说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笑嘻嘻地转过身去看她,“小柳叶儿,你老实说,是不是你自己做到美梦飞上枝头了想着要问净尘师傅会不会好梦成真?”
宫里说的做美梦飞上枝头自然是别有所指,也是宫女们偶尔互相调笑的常词儿,见其他几个宫娥都捂嘴笑着打趣她,小柳叶儿慌忙摆手,“没有没有!我就是近来总梦到被罚去顶盘子跪瓦片什么的,还说要抓我去净安堂……”
“嗐!就这样的梦呀?”书梨毫不在乎地拍拍她肩膀,“以前我刚被六尚局的嬷嬷教导之后也做过几次这种梦,六尚局的嬷嬷说得太可怕了,好多姐妹们都被吓得做噩梦,没事没事,过一段时日就好了,不信你问问她们!”
其他几个人也都释然,点头的点头,也有性子温柔的过去安慰柳叶儿,书梨瞟了她们一眼,扑过来拉着洪姑姑的衣袖嘻皮笑脸,“姑姑,咱们去看看那个山摩罗吧,明儿一早我去给公主采山摩罗!”
洪姑姑方才冷眼旁观,这会儿心中颇为满意,笑着伸手指点了点她额头,“瞧你那副小心思,尽不用在正经事上,这会儿可是书桃替你们在里头听顶着呢,这采花讨主子欢心的事儿也该让她头一个才行,要不然我让你现在换进去?”
书梨摇头如拨浪鼓,“不用了不用了!明儿还是让书桃姐姐去采花罢……”
众人都被她逗得发笑,洪姑姑不着痕迹看了柳叶儿一眼,先点了两个平日里年长老实的让她们与外头值守的人一起守在外面防止里边有吩咐,这才沉声道:“好了,玩笑该收就收了,书梨,你和芦枝芦花跟我去庵里膳堂,吴太妃今儿有兴致,要教庵里厨下点心,咱们也去看看,书香在凉亭那边跟方太妃身边的慧妈妈学绣样,芦荟和其他人过去跟着她一起,在这边园子里虽是比宫里空闲多多,但你们可不能真就钻这几天闲工夫,园子里规矩少,我和芦司赞也不是正经管你们的,公主在园子里这段时间就是你们的机遇,有能学的就趁机多学些,说不得往后就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回了宫可没这么多好时候了!”
这番话说得实在又贴心,言者有意,听者有心,不管个人如何想,一伙人都齐声谢了她的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