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遥舟无据

3、琴声

　　上回华容来汤山行宫时，这里还是渺无人迹的，可这回再过来时，倒是满眼四处奔走的小丫头们了。

　　“世子不喜熏香，这些，还有这些，染了味道的，统统拿去丢掉。”老嬷嬷疾言厉色，对着匆匆过来的侍女一顿劈头盖脸的骂：“世子喜静，若是惊扰了世子，便将你们统统发卖出去！”

　　妙仪偷偷附在华容耳边道：“公主，这位嬷嬷真的很喜欢说‘统统’呢。”

　　可还不待华容闻言笑出来，便被那眼尖的老嬷嬷抓了个正着：“来人可是五公主，世子正在汤池疗养，恐怕这几日都腾不出空来……”言下之意是要华容别等着用温泉了，汤山温泉这几日都被晏承给征用了。

　　在这建康城中，唯有五公主殷华容得以出入行宫。

　　淮南王家大业大，最是跋扈，他的嫡子晏承倒是不肖其父，为人谦和守礼，温良敦厚。华容眉眼低垂，私心想着，看来传言也不可尽信。

　　这般架势，比之乃父，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嬷嬷不必在意我们，只是雪夜难行，在此宿上一晚罢了，想必不会打扰到世子疗伤。”她娓娓道来，看起来纯良无害。

　　厉嬷嬷却沉吟道：“这……恐怕还得问过世子的意思。”

　　“便是陛下在里头沐浴，他身边的内官都不敢对公主说这样的话。”妙仪忿忿不平，趁着厉嬷嬷去请示的功夫，小声嘟囔着：“本就是皇家的行宫，晏世子才是借用的那个，如今竟要主人迁就了？”

　　华容虽不是个多么受宠的公主，可好歹也是个公主。

　　只是如今她人在建康外放，更无人替她撑腰，晏承是陈国的战神掌着五城兵马司，手握重权。一个权臣，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孰轻孰重，旁人心中自有计较。

　　“妙仪，噤声。”这四周都是伺候晏承的婢仆，若是让他的下人听见妙仪这话，再传到主人耳朵里去，难免叫他与皇家生了嫌隙，反倒是自己的罪过了。

　　厉嬷嬷出来时衣袍上沾了些雾气，闻着倒有股薄荷草的味道，但细嗅之下却又不像。

　　“厉嬷嬷如何，世子可方便容我们留宿？”华容淡淡问道。

　　若是晏承执意不肯，那么她们也只能冒着风雪星夜赶回公主府了。

　　“世子说了，汤山是皇家的汤山，行宫也是皇家的行宫，建康是公主的封地，那么行宫自然也就是公主的地方了，哪里有我们一个外人决定主人去留的道理呢？”比之先前，这厉嬷嬷的态度恭敬了不少，只是华容也懒得计较这样细枝末节的差别。

　　行宫到处铺的鹅卵石小路，因汤山有温泉泉眼，是以行宫内的温度比周遭要高上几分，靠近浴池的地方甚至有鲜花盛开，以前雪天的时候，华容总会在汤山小住上一段日子——只是华容今岁还是头一遭来汤山行宫，所以并不知道今年的花开了没有。

　　行宫在江宁僻静之地，周遭几乎人烟绝迹，夜一深便更是万籁俱寂，只依稀能听得雪花簌簌落下之声和行宫宫人匆匆而过的步履声。

　　从腊月二十四开始，不拘是京城内还是寻常府邸内都在如火如荼地准备着过年，太监们私藏的华服也能重见天日了。

　　以往汤山行宫正月里都是空置着的，可是今年不一样，晏世子要在这儿过年了。

　　过了今夜，再有一天就是除夕。行宫的宫门上也都贴上了各种钟馗、傅申、鬼判的画像。

　　华容推开自己过去常住的那间小室，果然床上的帐子也都被人换过了，床四角上也都挂上了金银八宝等物件。

　　淮南王府的家仆倒比宫里的奴婢还用心些。

　　只是太静了些。

　　“公主，这琴竟然在这儿，难怪奴婢在公主府找了许久都不曾找见。”此琴名为绕梁，取自古籍中的名字，制式为伏羲式，是最早的古琴式样，尾音醇厚，音色比之今日制琴略显得“重”了些。

　　绕梁三日，倒也不为过。建康贵女素来偏爱声音清脆些的乐器，不擅抚琴，此琴还是宋景行偶然得到，作为生辰贺礼送给华容的。

　　妙仪正要将琴装进琴匣中以便明日带回去，一段乐声猝不及防地钻入耳中。

　　“公主，有人在不远处抚琴。”许是弹琴之人隔得不是很远，琴声很是清晰。

　　“李崇望的禅思。”华容评道。

　　妙仪惊奇：“以前也曾听公主弹过，怎么和今日这曲全然不一样的感觉？”

　　华容轻轻一笑：“弹琴人心里装的什么，琴音便呈现出什么，他与我心境全然不同，自然全不一样了。”

　　“晏世子的心中，会装些什么呢？”

　　华容垂眸，并没有直接回答妙仪的话，只是淡淡道：“把绕梁拿来。”

　　阔别绕梁一载，久不弹琴，手指头都快要僵化了呢。

　　华容动了动指头，划过宫商角徵羽，再将手掌覆在琴面上，清干杂音，而后深吸了一口气。

　　妙仪还记得要焚香，只是动作不由得放轻了。

　　公主自幼学琴，师从宋景行，于琴道上虽不说一骑绝尘，但怎样也能评得上一个“出神入化”了。

　　琴音若心音，她在抚弄她的道，世间万物皆不过是她指下的一根琴弦，如此辗转来回，一法即万法，一道即万道。

　　世人辱她、欺她、骂她，不过是世人愚昧，那些驻臣们是愚昧的，父皇也是愚昧的。

　　琴声绝于此处，弦断了一根。

　　不一会有伺候的婢仆叩门：“世子说燕醒泉便的蓝色小花开了，叫奴婢摘一些放在公主房内，世子说这种温泉边上的花儿最有益于睡眠，还请公主不要拒绝。”这话一听便知道是晏承的原话，寻常小侍女哪能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这样和当朝公主说话。

　　妙仪开了门，只见一个小婢女手捧着一簇蓝色小花站在门口，鼻子冻得通红。看来外头的雪还在继续下着。

　　小婢女将花送到妙仪手中，忽又来了句：“世子说公主的琴极好，只是琴声略显滞涩，生疏极了。”

　　她说完便想跑，不妨被妙仪按住了膀子。

　　妙仪看向屋里头，正门以屏风挡着，看不清里头的装饰，从门外人的角度来看只隐约能瞧得见屋里的主桌子坐了个人，背挺得极板正，瞧着便贵气十足。

　　华容搁下茶碗，将盖子推得远了些。

　　晚来天欲雪，正是最难行的时候。

　　妙仪道：“公主叫你带句话给你家世子。”

　　“世子肩上有伤，弹琴时莫过重用大臂，不划算，更是不雅观。”华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