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陈前事因果难料，失迷梦生死殊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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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看着四周重重迷雾，踌躇片刻，便随意往一个方向而去。
脚下一步步一高一低，柔软潮湿，大抵是草坪吧，心头想着，低头看去，便见脚下草色菁菁，透着露色，空气中也依稀多了青草与泥土的腥味。
杨戬微微一笑，放任自己的心神在迷雾间呼啸奔腾，享受着这八百年来难得的轻松与肆意。
八百年的时光对他的一生来说不算长，也不算短，本来他该还有许多的八百年的，可现在却不一定了。
不过他并不觉得可惜。
他这一生随波逐流的时候多，不甘挣扎的时候也多。
师祖们总是张口闭口“天命”，他本来不信的，他们都不信的，如今一次又一次的，又不得不信了。
但他们都不认。无论是一千九百年前那所谓的封神，还是更久远以前那场十日临空，都是神州飘零，万物悲嚎，这所谓的天命，所谓的天……若认下这天，纵使有未来无数的八百年，也不过徒添悲恨罢了。
所以哪怕骂名缠身，众叛亲离，也没有什么好难过的。
最多有点不开心而已。
他年幼失牯，半生飘零，最幸运的是有三妹一路扶持，有师门教导庇佑，有兄弟肝胆相照，拿这八百年的艰难萧索，拿天劫加身魄散魂飞，换年少时的鲜明快活，换后世的乾坤清净，当是值了。
死得其所，自然值了。
五岳的异变已然消失，华山下，西岳大帝蒋雄在众人警惕的目光中行至沉香身前，抬手作揖道：“恭贺三圣母脱劫而出。”
杨婵抬步自沉香身后步出，微微还礼：“有劳西岳大帝二十年来的照顾。”
这二十年来他何曾照顾过三圣母，三圣母是被二郎神压在华山下的，他自是不敢过问，不过场面话而已，蒋雄也不点破，只道：“此番小郎君劈山救母，孝感动天，三圣母也脱劫而出，想必还要回瑶池，故而有些话不敢不讲，却是打搅三圣母与小郎君重续天伦了。”
“大帝但说无妨。”
此番连番变故，众人自是应接不暇，知是有什么隐情，此刻有人愿意解惑，也具做洗耳恭听状。
便听蒋雄道：“此事要自一千八百年前的封神说起。”
“喔？”众人听与“封神”有关，各是神色不一，梅山兄弟亦是经封神之战之人，也是在那时与二郎神结为兄弟，闻言具露出回忆的神色；孙悟空沉香未经其时，却也知封神的大名皆不由沉思；唯有小狐狸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年纪继轻，也不若沉香被逼着背了五千本书，只神色迷茫，扳着指头算着一千八百年前是什么时候。
“一千八百年前大周定鼎天下，姜太师揭封神榜，小神受封西岳大帝，与武成王崇黑虎将军同列五岳，其时截教门人赵公明亦受封财神，在入天庭之后更因其跟脚，获得玉皇大帝与王母娘娘的信任，出任司法天神。”
司法天神？沉香神色一动，又是司法天神？那时的司法天神是这个玄坛真君，那他现在人呢？为何这么久都不曾听人提起过他？一时思虑万千，只听蒋雄继续道：“那赵公明本就是助纣为虐之辈，否则以他的修为何至于封神榜上有缘？奈何陛下娘娘对他却颇为信任，那厮便仗着陛下娘娘的信任，加上其妹截教琼霄碧霄两位娘娘的支持，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欺上瞒下，到了后期更是大肆报复昔年西岐出身的仙家，九百年间整个天庭人人自危。”
小玉听了这些只当做茶馆里说书一般：“这么坏，那此人现在何处？”
“姑娘莫急，且听小神慢道。”蒋雄摇摇头，“那赵公明本身出身截教，乃是通天教主的得意弟子，一身道法通玄，更有如二十四定海神珠那般的证道宝物，自然心高气傲，却不想一着不慎落得个魂魄封神的下场，又岂会甘心？那厮心思歹毒，为一己之私，暗中破坏华山地气，欲以五岳气脉重登仙途，却被小神发现，便栽赃小神欲灭口，被东岳大帝所阻，但小神还是被打入凡尘，饱受轮回之苦。”
“不过天理昭昭，九百年前此事还是败露了，紫霄神雷降世，赵公明受劫，魂飞魄散，真灵不存。但华山地气却已被破坏。后来，二郎神上天接任司法天神，他上天的第一件事便是此事，其时小神已被打入轮回近两百年，幸得真君为小神平反，重登神位。”说着，西岳大帝向三圣母拱拱手，“尔后，真君便在我等的帮助下将五岳气脉相连，以保华山。”
龙八太子一惊，急道：“这般说五岳气脉是相连的？那沉香此番劈了华山岂不是……”
“正是，华山受劫，五岳倾颓。”蒋雄叹了口气，“华山地气被坏，纵使有其它四岳气脉相助，也略显单薄，但若要重塑华山地气，必费移山填海之功，如此行事是华山周围的生灵百姓必定遭劫……故而不了了之，二郎神便只叫三圣母来与我同镇华山。”
三圣母脸色有些难看，闻言点点头：“正是，我有宝莲灯，我二哥他便令我以宝莲灯养护华山地气。”想到此节却是一咽，突然掩面：“我本该镇守华山，却不想因我私动凡心，连累华山遭劫！牵连五岳……”
“母亲！”沉香想及乃是自己偏要逆天而行，劈山救母，以至于如此，又见三圣母如此自责，顿时向三圣母跪下道：“母亲不要自责，具是孩儿之过，是孩儿年少气盛不听人言，犯下如此大错……”
其余众人具是面面相觑，不曾想其中还有如此波折，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梅山老二一跺脚：“怪不得二爷……他如何不早说？”一旁的孙悟空转了转眼珠，跳到前方，好不客气地对蒋雄说道：“你这厮，满口胡话，既然如此严重，何以刚才劈山的时候不出来说，劈完了才跑出来说？”
蒋雄苦笑了一声，冲孙悟空拱拱手道：“圣佛容禀，小神实在不知道二郎神竟已身殒啊。”
“你说什么！？”三圣母一声惊呼，一双美目四望，却无一人敢与她对视，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蒋雄身上。
蒋雄苦笑一声：“那乾坤钵乃是王母娘娘赐予二郎神之物，与施术人元神相连，本按照二郎神的修为，纵使开天神斧也是破不得乾坤钵的……如今乾坤钵被破只能说明二郎神他……”
三圣母闻言跌坐于地一脸灰败：“怎么可能……”
沉香跪在她身旁低着头，看不清神色，众人见这好好的一场母子团圆竟落得个这副结局，也不知如何安慰，更不知如何自处。
蒋雄看如此，也心中暗叹，沉香年级尚轻，只懂蛮力却不解其中关窍，开天神斧乃是盘古遗物，昔年力开混沌，染三千神魔之血，后来被封印于昆仑神力不再，以它劈山，华山虽破却不会至五岳倾颓，但偏偏，它时隔多年终是又染上了神血……
因因果果，果果因因。
事到如今却并非二郎神本意，只怪天意难测。
只是苦了这孩子了。
只是苦了二郎神了。
不知何时迷雾渐渐远了，杨戬脚步不停歇，再进一步，眼前豁然开朗，他已身在一处山巅，眼前是无尽云海，金阳落在云海尽头，目之所及皆镀上了一层金色。
崖边是一棵迎客松，一白衣道人躺在松下，倚着一块巨石正向他看来。
杨戬见他，却是一叹，抬步上前去。
“峨眉云海，名不虚传。”
那道人伸伸懒腰，直起身来，挥手在巨石上变出一壶酒与两只海碗：“你当是不曾见过的，且来，且来，与我共浮一大白。”
杨戬转身，见那人已毫不客气地满上两碗酒，自己伸手便倒入口中，喝的太过粗暴，不少酒液顺着嘴角四溢。
本是好酒，却如此浪费。杨戬暗叹，便见那人已放下空空的酒碗，毫无形象地抬袖擦了擦脸，直呼痛快。
杨戬也不再与他客气，拿起另一只海碗，一口干尽：“自是痛快。”说罢二人相视片刻，具是大笑不止。
二人笑了片刻，赵公明伸手拿酒壶给满上，一边倒酒一边说道：“看来你也是憋惨了。”
杨戬：“八百年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他摇摇头，不想多提。
“不如我，不如我。”赵公明摇头晃脑，“我可是九百年呢。”
杨戬微笑：“自是不如师叔。”
“诶小二郎，此处只有你我，叫声大表哥来听听。”
杨戬一怔，默然片刻，淡笑道：“师叔。”
“叫表哥。”
“师叔。”
“叫表哥！”
“师叔。”
……
“啧，”赵公明眯眼灌了一口酒，“你这八百年就这么过来的？”
杨戬微笑不语。
赵公明摇摇头：“真是个小白眼狼，可惜了玉帝王母，他们心可比……那两位软多了，结果先遇上了我，又遇上了你，真是造孽。”
说完，一口干下碗中的酒，一边续酒一边兀自说到：“我以为你会见到你三妹——按你没良心的程度来说。”
杨戬直接从赵公明手中接过酒壶，也不倒酒，直接就着酒壶就灌下一大口。这酒当是闻名遐迩的青城山酒，奈何他不曾喝过，此刻入口的味道也是寻常仙酒。
“杨戬心中有愧。”
“喔？”
“昔年助大羿落九日。”
“那时九日已非九日，不过妖孽而已，人人诛之。”
“青城山与陆压大哥千里追杀于你。”
“此事确实很气。”
“封神战时我二人又以钉头七箭书害你性命。”
“早有定论又何必今日复提。”
“后来陈九公姚少司来夺书，我又杀了陈九公。”
赵公明一怔，默然片刻：“……天命而已。”
杨戬抚弄酒壶边缘，喝了许久，壶中酒液也不曾减少，澄澈的玉露映着天边的霞光，亦映着自己的倒影，要比后来的模样稚嫩许多，头上带着扇云冠，低头便见自己一身水蓝色道袍，外套半臂，腰上系着丝缔，正是一千九百年前的装扮。
正是自己最怀念的时光啊。
赵公明被二人的沉默弄得有些受不了，挥挥手：“合着你见我就是为了翻这些旧账戳我心口？那快滚快滚，赶紧滚。”
杨戬定定地看着赵公明。
昔年九金乌落于青城山化为九鬼王，九阳堕落的戾气使得青城山万木凋零，蜀地荒野千里，九鬼王一身冤孽，所到之处阴风惨惨，森森鬼气蔽日遮天。后来赵玄朗拜入通天教主门下，千年修行方才将那鬼气化去。但浸其日久，那份阴郁早已刻在眉上，化入骨中，纵使他言行猖狂，笑怒肆意，杨戬也能清楚地看到他那隐藏着的沉重，那种宿命般的、绝望的沉重。
可杨戬知道这人不该是这样的。
那时他一路奔逃至东海之滨，得当时还是小金乌的陆压之助躲入旸谷，在扶桑之下，他见到了他名义上的大表兄、神皇帝俊的长子，大金乌公明太子。
锦衣玉带，皓面金冠，曜曜华光天地为之失色，濯濯风仪万物为之噤声。
举手投足，斥退百万神兵，大罗之仙也不敢直面其芒。
那照耀三界的风采，至今仍觉赞叹。
神仙就是这样，该记得的该不记得的，都忘不掉。
“还有杨戬行事存私，未能完成师叔的重托。”慢慢放松不知不觉间握紧的左手，又狠狠灌下一口酒。
赵公明看着他，挑挑眉道：“那你还敢来见我？还是快滚吧。”
杨戬不由笑出声，他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四周浓雾渐深，金阳不知何时已被云海掩埋，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赵公明的身影渐渐淡薄，粲然一笑：“师叔教训的是。”说罢，举起已模糊的酒坛，向那已在云雾深处的身影做了一个干杯的动作，便抬头再欲灌酒，酒坛却已与浓雾融为一体。
唯见一行湿痕自脸侧滑入衣襟。
赵公明已死，死在九百年前的紫霄神雷中，真灵不存，三界之内，金乌大太子也好，赵玄朗也罢，都早已再不复存。
先前所见，不过元神重聚时显化的幻梦而已。
那人孑然而来，孑然而去，空留一身骂名，遗臭后世。
你却不知，杨戬平生最愧疚的，不过是每次杨戬死不了，赵公明却总是不得活。
如此而已。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陈前事因果难料，失迷梦生死殊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