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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闲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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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过了三日,苓岚意识到,她这“奴仆”充其量仅仅是个花匠,日子过得并不艰难。
锐宫西北悬崖边的后花园,只有宫殿一侧有侍卫轮班驻守。
老夫妇行动不太便捷,杂役每日按时从宫殿旁的小道上送饭,苓岚几乎不需离开花园与小院,远离了锐宫里的宫女和内侍,更是远离了冷眼与蜚语。
花园虽大,却从不见王公贵族游览玩赏。
一个活泉鱼池,大片大片的灌木丛,十来棵老树,种植的也不过寻常花木,易打理,只需看天气浇灌、简单修剪、定期施肥喷药。
苓岚每日清晨修整园艺,其余多数时间都在小院育苗,以备更换之用。
老人家看她少言寡语,年轻勤勉,悟性颇高,将诸事交予给她,并无为难之处。
逸扇前来教会了苓岚各种宫中的礼仪和打扮技巧,苓岚梳起了宫中杂役的双平环髻,簪了几朵不起眼的小花,穿起了对襟的素色襦裙与白色宫裙,开始了园子里的工作,多亏她时不时帮母亲种植草药花木,对于园艺之事不算太生疏。
数日下来,苓岚白皙柔嫩的小手已逐渐磨出了茧,雪白的脸也晒得发红。
她本抱着要受苦受难的决心来到金族,发现远比想象好,心里平添了几丝安慰。
也许接下来的三年很快就会在平静中过去?
但当她回到木族,一切恐怕已面目全非了吧?
昔日在木族王府,苓岚与槿年终日相伴,看她抚琴,陪她下棋,也随她读书写字、临摹丹青。
槿年贵为一族的公主,品貌俱佳,性子温厚,平易近人,苓岚与她情若姐妹,对她极为崇拜。
她们闲来无事,会携手在王府里赏花,得空了与柏年一起去木族王城的市集小逛。风和日丽之时,他们骑马到城外的林子里看柏年练习射猎,曾有两回攀山涉水数日,去水族边境处看望苓岚的母亲,听她说些医药杂学、水族风俗……往日时光何等逍遥。
想起母亲,苓岚更觉忧伤:不知道母亲是否已知道她在金族为奴之事?柏年身上和脸上的伤好了没?槿年会不会想念自己?……
这日黄昏,她在花园放置几颗新栽的绿植,点亮园中各处的十数盏石灯,仔细检查一番,打点好一切,正要穿过花丛的铁栏回小院,有人唤了她的名字。
她疑心是幻觉,回头只见夕阳下的灌木丛间,一身白袍的泊颜,他长身玉立,眉目英挺,嘴角含笑。
苓岚又惊又喜,连忙快步相迎。仿佛见了熟人,她才确认自己还活在原来的世界。
泊颜在王前当值,见殿内人手充足,借机穿过内殿和后堂来花园找她。他原本有要事跟她说明,却不知如何开口,见她虽面容清减,却有随遇而安的淡然,并无他所担忧的萎靡不振,极为欣慰。
其时暑气刚退,畅畅惠风,幽幽暗香,霞光满天,灯影飘摇。
二人在沿花园的灌木丛走了一小段路,泊颜问了她这段时日的状况,勉励了几句。
苓岚由衷地道:“还好您给我安排了这个好差事。”
“这是王安排的。”泊颜微笑道。余晖渲染之下,他的轮廓更是温和,连眼神都带着暖意。
“啊?”苓岚大感意外。
“那日从两仪城回来的途中定下的,王想到此处最适合安置你,清静无人扰。掌管花园的那对老夫妇是土族人,十几年前因被先王所救,一直留在这里打理花园,如今年事已高,王想让他们回土族颐养天年。若他们一走,剩下你一个人未免孤单。”泊颜低头看她,眸子里漫了几分惋惜。
“这样啊……”苓岚没料到这一层。金族善制兵器与首饰,她猜想自己会从事相关的事务,却没想到当了替补的花匠。
“只是这花园鲜有人来。再说,咱们金族大概也没几个人懂这些花花草草……”泊颜自嘲了两句,神色变得凝重:“苓岚,有一事,我须得和你说……”他压低了声音,苓岚凝神静听,他却突然住了口。
一股寒意来袭,苓岚转头。
数尺开外,灌木丛旁,一白衣青年男子衣袂飘然,身若鹤立,发上的金色小冠灿然生光,羊脂白玉蝉悬于银色的腰带上,莹润无瑕。他的容颜如玉,高眉深目却透着冷漠,目光如电地盯着她和泊颜,正是金族王煦之。
苓岚和泊颜连忙行礼,均觉心跳紊乱,呼吸不畅。
风声虫鸣更显此刻的静默可怖。
苓岚垂首而跪,只觉这时间如凝固了一般。
金族王审视二人,眼神凌厉,过了许久,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泊颜脸上一动,不敢作声,跟了过去。
苓岚待他们走远,立刻飞奔回小院,躲进小屋,勉强喘了口气。
老人家一开始就吩咐过,园内的劳作不可打扰到王公贵族的雅兴,一旦有侍卫来报就要立刻回小院。
但是,刚才无人通报啊……不是说,近几年已没有人在此闲逛的么?现任的王继位之后,从未踏入花园,而其他嫔妃公主之类的,连影子都没见过。
这不是一座被遗忘的园子吗?
她也明白,即便以泊颜的身份,未经许可,他不该来这找她。大概他是看有机可乘又想了解她的状况吧?毕竟相识一场,而且他们的母亲也算是故交。
不晓得两人在黄昏的花园里聊天一事,在王的眼中会演变成什么……泊颜会会受罚吗?
王出现时,泊颜好像有话要说却被打断了,难道他得到什么重要的消息?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当她提心吊胆在等着殿中总管太监的斥责,只等来让老人家告老还乡的旨令。
苓岚与他们相处时日不长,谈不上深厚情谊,但想到他们一走,自己成孤零零一人,不禁惆怅。
老人家临走时还反复叮嘱了些规矩,苓岚一一记下。
又过了几日,苓岚的担忧逐渐淡去:或许,金族王根本不把她当一回事,所以连责罚都记不得了吧?又或许她早已被外界遗忘?
至此大半月,在这冷清的花园和幽静的小院里,她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歇,除了对送饭的仆役道声谢,几乎无人可以交流。
她深知,六月已过,七月流火,待八月萑苇,九月授衣,十月陨萚,冰霜飘至后又会无声消融,来年春风再临大地,万象更新,夏日又将重来……
也许周而复始三次后,她又能回到原来的地方,看到她最熟悉的笑脸。但最美好的年华,却跟这满园芳华一样,不知为谁而盛放,也不知为谁而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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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露出了青灰色的亮光,残月依依,啼鸟声声。
苓岚踏着露水打扫蜿蜒石径的细碎落花,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无意间望向雾气缭绕的殿宇,重楼之上有人正凭栏远眺。
银白衫的黑发男子,身材高大,头戴金冠,是金族王吗?
苓岚不敢正视,但她知道银色和金色是王族成员方能穿着的颜色,于是遥遥施了个礼,半晌过后悄然朝上方瞥了一下,确认是王。
王似是看了她一眼,半晌后转身入内,再也没有露面。苓岚见他并无责罚之意,连日来的心头大石终于放下。
她原以为,在此的三年自是不会与王族之人扯上丝毫瓜葛,她生怕自己不谙礼数得罪了权贵。
她认定运气好,误打误撞领了一份闲职,既符合她的能力又不被滋扰,没料到一切是有人刻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