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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与子同泽(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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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霁去而复返,未能再寻到迷药。
那日为了让今墨平静下来,林霁打翻了药瓶,迷药尽数倒没了。
为避耳目,林霁也没让齐云到马车上来,想那甘仁刚刚醒来还未恢复体力,不用劳人对付,林霁自个儿就能应付过来。
他只吩咐齐云,车队要再加快速度,以免车上闹出动静,引起麻烦。
回来时,今墨正替甘仁擦拭伤口,不知是迷药劲未过,还是他因为失血气力全无,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
今墨着急:“若不为他止血,只怕真会危及性命!”
林霁过来看了眼,沉眸道:“先把他弄出来,你离远一些,我来。”
今墨知道自己力气小,帮不上什么忙,于是乖顺避让。
瞧林霁并不费力将那人带出箱子后,她松一口气,连忙上前将帕子扯成条,干脆系在那人头上,再去解他嘴上系的布条时,林霁拦下她。
今墨道:“他已经这样了,恐怕也没什么力气大喊大叫,更何况我们正在路上行进,应该无妨。他现在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被放在这里几日,米水不进,不流血而亡,也该被饿死渴死了!你不会真想让他死了吧?”
林霁顿了顿,忽而笑起来:“你怎知我不想他死。”
今墨避开目光,道:“你绝不是无端要伤人性命的人。既然你将他藏在我的箱子里,不想让旁的人知晓,那这人一定对你很重要,这么重要的人,你肯定不想他就这么死了吧?”
林霁撤开手,虽没说什么,但动作已经表明了一切。
今墨解下封口的布条后,再去箱子内翻出几条帕子,用马车内备用的清水打湿,为甘仁清洗了伤口边缘。
甘仁这几日都被关在箱子里,因缺水,嘴唇干裂,今墨另用干净的帕子沾水为他湿润唇瓣。
她在做这些的时候,林霁重新绑了甘仁,防着他清醒时对今墨不利。
今墨见到他这样做,浅浅一笑,并不说什么。
甘仁每每醒来都间隔得十分短,到最后今墨喂了他半碗水,才让他再次睁开眼睛。
他刚一醒,林霁便一把将今墨护在身后,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匕首抵在甘仁脖子上,低声说:“我们此番是为救你性命,你若敢轻举妄动,别怪我不客气。”
甘仁能清晰地感觉到脖子上利刃的冰凉,他睁大了眼睛,双唇止不住哆嗦,发出的声音如风吹破纸一般干涩。
“不……不……别杀我……别杀……”
“闭嘴!”林霁低喝一声,甘仁立刻抿紧了唇,再不发一语。
今墨在林霁背后看了甘仁一眼,遂即戳一戳林霁的手臂,道:“有你在,又是将他绑了个结实,我看他应该能审时度势……让我为他继续处理伤口吧。”
林霁迟疑片刻,轻轻让开,却是未离远,紧靠在甘仁身旁。
甘仁既已醒了,今墨也省下许多力气,她将水递过去,甘仁如牛狂饮,之后又吃了半个饼。
今墨劝道:“你刚醒来不可暴饮暴食,慢慢来,我先替你清理了伤口——”
为他清理伤口的时候,今墨发现,这人还未束发,仔细瞧,脸上尽是少年气,好像也不过才十几岁的模样……
甘仁吊着双眸一动不动地盯着今墨。
林霁看到,满脸不悦:“看什么?再看我将你眼珠子挖出来!”
甘仁身子一颤,立刻撇下脸。
今墨忍不住笑,嗔他:“你明明不会,干嘛吓唬他。”
林霁收回手里的匕首,继续悠悠坐在甘仁身侧。
好在今墨因为脚伤,身边常备着跌打药,马车上也备了药箱,其中正有止血的。
今墨为甘仁上过药后,重新将伤口进行了包扎,再问他:“你可有别的地方伤到?”
甘仁小心看向今墨,用力摇了两下头。
今墨放下心来,再让甘仁吃了半块饼后,他终是撑不住再昏了过去。
这一遭马车内突然多了个人,气氛也变得微妙起来。
今墨不知甘仁在马车上,更不知他是何时醒来的……而在他醒来之前,她与林霁说的那些话……
她想起那些话,顿时觉得面红耳热。
这一幕正被林霁看到,他关心道:“可是觉得闷?这人在马车内,我们不可开窗……你且忍一忍,再过几个时辰,我们就到燕京了。”
今墨干脆顺势擦一擦汗,点头说:“无妨。”
林霁轻轻吐出一口气:“希望这一路,不会再生变故……”
今墨看了甘仁一眼,那样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到底为何成了林霁的阶下囚?他又是从何而来?
今墨张张口,终于还是问道:“这人,可与那刺客有关?”
林霁将匕首擦拭了两遍,阖上刀鞘,慢慢说:“不可说有关系,却也不可说无关……事到如今,我有两个猜测,那人是为杀你不假,但他的目标,应该也有他——”他看着甘仁。
“他是从哪来的?”
林霁思索片刻,还是对今墨道了出来——
“你可还记得那几日我在别庄称病未见任何人,其实我并未在房内,而是去了西境。”
今墨意外:“你是在装病?”想起那时她为他忧心,今墨不由有些不快。
林霁忙笑说:“病是真病了,我哪里骗过你,只是在我回来的时候为了将戏做全不得不让自己真病了……”
今墨紧盯着他,这人,到底私底下都做了些什么……
林霁继续道:“你身在别庄不知京中事,月前圣上曾下旨,怜西域诸国遭雪灾与大旱,派我大哥带使团援助西域诸国,以此即可缓解边境紧张关系,也顺应天道,扬我大燕宽厚之风,不料出发前,西境却传一胡人牧主带兵侵犯我朝子民,屠了一户手无寸铁的牧民。”
今墨大惊:“竟有此事……”
林霁面色沉重,他点点头道:“可这事出的蹊跷,西境遭天灾正是短粮缺食之时,胡国几方势力为争夺地盘战乱不断,牧主或归依一方贵族,或安守自己的阵地,以防对手来犯,自顾不暇,怎有胆子在这个时候来挑衅大燕!我此番到别庄,一是为了迎三房进京,二来,也是为了查明真相。我在去调查甘氏一门灭门惨案时,却发现甘家并非一个活口未留,还有一人生还……这个人,就是他。”
今墨猛然看向甘仁。
林霁道:“除却我,还有人在找甘仁,我知道这拨人一定与此事有关,干脆顺着他们的线,抢先一步找到了甘仁,将他带回了别庄,此前一直藏在齐将军帐内,本想先从他口中问出些东西,谁知这个憨货只当我们是要害他,一个字都不肯吐露!如今出发回京,为怕行踪暴露,就……”
今墨终于了然,思及昨天夜里的动静,她听到齐云仿佛说起,那贼人是冲行李车去的。
看样子,这是林霁使得一计瞒天过海。
今墨凝眉问:“你说那人是与当日行刺我的是同一个?那他的目标是我们两个?”
林霁点头:“恐怕是,不过依我看,他先是为甘仁而来的,后才对你起了杀心,至于为何……恐怕是与你的身份脱不得干系。”
今墨沉默下来,而后再道:“你要带他回京……是为何用?”
林霁道:“此事干系复杂,但他是唯一的突破口,我一定要将他带回燕京,面见圣上。”
今墨颔首:“我虽是常在闺中,这些时日与柴伯相处,倒也听他讲过大燕与西域诸国——尤其是胡国——常年有战事,大燕乃农种大国,胡国人却是马背上长大的,性子又蛮横张狂,自古以来两地多有争端,期间虽有和平共处时,却也是靠着公主和亲或是一方主动示弱才换得几年太平,一旦战事再起,苦的终是黎民百姓……圣上能做出驰援西域的决定,可见其英明仁厚!”
林霁望着今墨:“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见地……”
今墨才意识到自己这一番话有些过头。她不懂时局,更不懂政治,哪可妄言。
“我胡说的罢了……”
林霁却笑:“连你都能看出来这是惠民利国的举措,更能不费一兵一卒与西域诸国言好,那些个朝中大臣又怎会不知……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人皆是趋利避害,圣上此举,一来驰援的物资要从下面收上,必会刮掉一些人的油水,二来,不发兵,有些人就没办法得到兵权,所做打算,皆会落空。他们不肯让出自己的利益,自然得想些法子。”
今墨略一思索,便懂了其中利害关系,她忙问道:“你呢?你这样,岂不是也得罪了那些人?”
林霁抬抬眉:“我?我算个什么……我不过是个刚中了进士的小小光禄勋主事而已……”
这时,一旁躺着的甘仁再次转醒。
今墨忙过去给他递了一碗水,他就着碗边大口饮了半碗才喘了一口气,再睁眼时,脸色也稍稍有了一点血色。
今墨淡淡一笑,对他说:“你也算死里逃生,怎那样傻?竟用头去撞箱子,若是没人管,你就真磕死了!”
甘仁清澈的眸子在她脸上转了一圈,赧然敛去,张口却说了句:“谢谢……你……”
他口音特别,听得出是长在西北的人。
林霁斜倚着,睨视甘仁,不冷不热地说:“你方才是醒了有一会儿吧?”
甘仁眸子一震,慌忙低下头去。
林霁道:“既然早就醒了,也该听到了我们说的话。”
甘仁双唇哆嗦:“其……其实,那日清晨我就醒来过一次,听到你们说话的声音了……却听得不真切,我……我害怕,我害怕你们是坏人!”
“若我们是坏人,我又怎会为你疗伤呢?你别怕,我知道你一家皆被贼人所害,现在有……”今墨看向林霁,迟疑了一下,抿唇笑说,“现在有小林大人为你做主,你只管将你知道的,都同他说了便是。”
林霁听到“小林大人”这四个字,嘴角便不觉弯起,他强忍了一下,清咳道:“甘仁,我不怕让你知道,这一路要杀你的人并没有罢休,我带你到燕京,是要让圣上为你一家十七口做主,你若不将你看到的、听到的同我说明,恐怕到最后,你也与你族人是同样的命运!”
甘仁听此,立时大哭起来。
今墨不忍看他这样,干脆避了避,坐于一旁任他先哭个够。
甘仁哭得虽凶,但声音并不大,哭到最后鼻涕一把泪一把,看得林霁十分嫌弃。
他终于忍不了了,喝住甘仁:“别哭了!哭有何用!”
甘仁被他这么一吓,竟真停了下来,他双手被绑,只能任眼泪簌簌往下落。
“林……林大人,若我不逃,他们定会连我一起杀了……”
林霁沉眸问:“他们是谁?”
在甘仁断断续续地讲述中,林霁和今墨总算大致捋清楚了那日来龙去脉。
甘氏一门主事的是甘仁的伯父,平日里靠养牛放羊与人做些买卖为生。甘仁自小父母双亡,被寄养于伯父家中,因着伯母不喜,待他大了一些就常被指派去放羊,事发当日甘仁本是天黑之前要带羊群回家,却发现圈中的一只羔羊染了瘟,他便带小羔羊去找兽医,等回来时已是夜色浓重,他远远看到自家所处位置熊火燃燃……
“我到的时候,只见到满地的血……”甘仁回想起那一幕,眼中满是恐惧,这是未曾经历过死亡的人无法感知的。
“我还来不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听到有人来了,那些人手提大刀,身穿胡服,我吓得躲进了床下,侥幸逃过一命……”
林霁锁眉:“手提大刀,身穿胡服,竟真是胡人?”
甘仁看看林霁,再看看今墨,他咽了一口气,再开口:“我不知他们是何人,可他们骑的马却不是胡人的马……”
“马?”
甘仁怯怯点头:“那日火光大起,我看到他们骑的马各个皮毛油亮,膘肥体健,胡人也养了不少好马,可他们养马放纵,宝马尚存性野,四肢精健,我与伯父到集市做生意的时候遇见过不少胡人,却从未见过有普通胡人的马养得那般金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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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在余晖映照下渐渐靠近了燕京城门。
他们仍在行进中,速度却稳了许多,林霁一人出了马车,不多时,齐云骑马与他并行。
林霁开口问:“可有异常?”
齐云摇头并不语。
林霁也不再说话,只远望城门。
最后,林霁回到车内,对甘仁说:“我们就要进城,你回到箱子中躲起来,切记,不可发出任何响动,我自会派人护你平安。”
甘仁还有些害怕,今墨递过去鼓励的目光:“你就听小林大人的安排吧。”
他终于郑重应下,朝林霁一拜,又朝今墨一拜,声泪俱下:“林大人,今墨姑娘……甘仁谢过二位救命之恩,若有机会,定会当牛做马来报恩!”
这一路上将话说开后,甘仁也终于明白了谁是敌,谁是友。
他若想活命,只能听林霁的。
既然没有了威胁,林霁也不必再绑他,经今墨提议后,两人为他松了绑。
今墨忙将甘仁扶起,看他自己进了箱子后,再与林霁将箱子锁上。
两人对视一眼,林霁道:“大队进城后直入林府,我要带你先寻一处安身之地,待会儿入城时,我就带你先走。”
今墨叹下一口气,燕京……她终究还是回来了。
大队在城门前接受卫兵检查的时候,车马也跟着停了下来,林霁骑乘风前来,将今墨带上先进了城门。
落日只余半边,霞光四溢,笼罩了燕京最热闹的街道。
今墨头戴纱笠坐在马上,这一路行过,内心终是被过往种种再次填满。
她回来了,燕京的一切都还没变,只是不知老夫人可好,红玉姐姐可好,玉竹可好……
绕过最是繁华的城道,拐过两条街,乘风轻车熟路地来到了燕湖旁。
此时天边只剩下一缕紫霞,轻透的天好像被泼了青绿。
前路狭道,林霁下马带今墨步行前去。
今墨正疑惑:“你要带我去哪?”
她一边撑着拄杖,一边有林霁扶着,走得却稳。
林霁走过燕湖边的柳林,跳起摘下一枝绿,再在指尖弹飞,笑说:“还是燕京热闹些,连这新芽都抽得甚好,却是不如贡西山清静……我这才刚任个芝麻官,手里无钱银置宅,只能委屈你先寄人篱下了。”
这么说着又往前走了两步后,见一座精致小楼立在前方。
这时后,不必林霁说,今墨也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了……
禾花楼地处燕湖边最好的位置,虽是花楼,却修得十分雅致,因着不是谁都接待,门前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人在。
只那燕湖上的花船却是灯火明亮,女子与男子的笑语隐隐传来。
今墨停下来,迟迟不肯再迈步。
“你要让我住在花楼中?”
林霁道:“这时还不能带你去林府,只能先委屈你在外暂住几日。这禾花楼虽是花楼,却不接外客进宅,你只管放心住,我已同禾花楼的珺娘知会,让她好生照顾你,你在禾花楼中的身份,也不会有除她之外第二个人知道,我另会派人暗中护你,你就放心住下吧……”
今墨咽了口气,终是点头应下。
待再抬步时,手腕却被人捏住,她回头,见林霁神情隐现歉意。
她浅浅一笑:“我知你也是不得已为之,既然你说了这里不接外客进宅,我也不必再瞻前顾后令你作难,只希望你能记得我们之间的承诺,你……你说过要帮我的。”
林霁握上她的手,紧了紧,眼中尽是郑重:“我自然记得,不止是要帮你查清你父亲的案子,还有……娶你之事。”
今墨被他握得手心发热,她不由扯了下,道:“还是以我父亲的案子为先吧……”
林霁走在她身侧,笑:“都不耽误,毕竟我小林大人年岁已不小,这终身大事可不能耽搁!”
今墨又羞又急,脚下不觉加快了。
“慢点慢点,你伤成这样还能健步如飞呀!”
今墨不理他,两人绕墙去的是禾花楼的后院门。
角门很小,一看就是给女子出入专用的。
林霁轻叩几下,里面立刻传来开门的声音,却是一个容貌艳丽的女子笑迎道:“还以为四少爷天黑了才到呢,幸而我多个心眼,早到了些,才没怠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