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的爱恋》林落羽

4、第三世（中）

　　通过公主为和谈所作的努力，同盟与帝国终于暂时休战。爱德华与雷蒙德从战场上归来，协助公主着手整顿经济，并利用帝国选妃之机，从贵族手中获取大量资金，进行民需补给与工业建设。但和谈与选妃两件事却引起了冯•施泰因元帅的严重不满，斥之为“卖国”、“攫财”，并秘密调动军队，预备“清君侧”。
　　政治风云变幻莫测，帝都奥丁的形势急转直下，没有足够军权的公主只能凭借皇帝的权力来暂时压制元帅，而在这时，发生了两件预料不到的大事。
　　一件是海德立希伯爵突遭暗杀，其权力与情报网由瓦伦丁诺全权接管，而使他一跃成为内务尚书兼社会秩序维持局局长——牵制公主与元帅的中心人物。
　　而另外一件事就是——爱德华的倒戈。
　　当我听到爱德华投靠冯•施泰因元帅的消息的时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说一开始我对他的耿耿于怀里掺杂着嫉妒与羡慕的话，那么此时，这种感觉已经完全转化成了震惊与愤怒。他——怎么可以背叛公主？承受着公主如此之信任的他，怎么可以做出背叛她的事？
　　当我怒气冲冲地跑过去质问他的时候，他只是露出一丝苦笑，欲言又止。
　　他的沉默只有使我更加恼火，我重重一拳击在他的脸上，把他打倒在地。他那件崭新的制服上沾满了灰尘，他吃力地站起来，慢慢地伸手抹去嘴角的一缕鲜血，没有还手，用那双充满悲哀的天蓝色眼睛看着我，最后只说了一句话。
　　有一天你会明白背叛的意义。
　　这句话让我感到迷惑，却抑制不住我汹涌的怒意，我怒吼着向他扑上去，直至旁人不得不将我从他身边拉开。
　　那个时候我不愿意承认的一点就是：我其实是相信他的。所以，我才更加不原谅他。
　　我始终无法忘记公主知道这个消息时的神情。
　　雷蒙德紧蹙双眉一言不发，特蕾西亚含着泪水大声责备着背叛者，女伯爵轻拍着公主的肩膀抚慰她。而公主挺立在那儿，脸上的神态始终没有变化。
　　那种沉静而安稳的完全信任的表情，我知道只属于爱德华。
　　她说：“我相信爱迪（爱德华的昵称），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所以，我不允许你们苛责他。”
　　我不原谅他，如果是我，即使是死，也不会背叛公主。
　　掌握帝国司法权力的瓦伦丁诺，渐渐开始显现了他的影响力。凭借庞大的情报网与警察部队，他巧妙地一点点削除公主的势力，另一方面压制住元帅的行动，而迫使公主为避开元帅的军事武装威胁，不得不与他结盟，寻求庇护。
　　瓦伦丁诺，是个可怕的敌人。他耍弄的手腕，高明得令倔强的公主也不得不屈从于他的命令，直至将她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掌心。
　　灰色的冷冰冰的眼睛，没有人可以看得出里面隐藏了什么。然而，只有当那双眼睛凝视着公主的时候，才会炽热地燃烧起来。
　　一开始，我以为那是因为仇恨，后来我才知道不是。
　　他和哥哥一样，爱上了不该爱的女子。可是他与石心不同，想得到的东西，即使要把整个帝国毁灭，也要得到手，甚至不惜让她恨他。
　　但是，在他的面前，横亘着一道他永远无法逾越的障碍，那就是公主对他哥哥的爱。
　　死去的人是无法战胜的。相似的容貌只能更加激起公主对那个人的想念。有时候公主会用哀伤的令人心碎的眼神看着他，可是他明白，那飘渺的目光透过他，看到的是另外一个沉沦在不可知世界里的人。
　　这种疯狂的嫉妒大概是唯一能令他失控的因素。
　　于是，有一天，他闯入公主的卧室，破坏两个人在政治上相互利用的微妙平衡关系，扯下然后扔掉她脖子上的黑石项链，直截了当地向她提出结婚请求，并动用了一切所能用到的威胁手段。
　　当公主刚毅而决然地拒绝他后，他用那种悲哀、绝望而疯狂的眼神定定地看了她好几秒，当情绪平静下来后，他的脸上又戴上了冷酷无情的面具。
　　得不到的东西，我宁可毁了它。他冷冷地抛下这么一句，我会从你那些朋友下手，一个一个地铲除他们！
　　他转过身，——他不会没看到当听到“朋友”这两个字时公主眼中一瞬间燃烧起来的惶然、焦虑与冲动，不会没看到在桌几上放着的一柄锋利古朴的水果刀上闪动的冷冷光芒，不会没看到那双白皙纤弱的手抓起那把刀并紧紧握着它，可是他微笑地转过身，闭上眼睛。
　　刀透后背，当他的身体匍然倒地后，公主似乎才回过神来，脸色惨白，用那双沾满鲜血的手抱住他，呼唤着他的名字。
　　女侍卫长官特蕾西亚很快就进来了，看到眼前的情形发出一声低呼。她快速地检查瓦伦丁诺的伤势，并拿来卫生箱进行了急救处理。
　　并不是致命伤，可是公主却六神无主，像个孩子一样哭泣。
　　瓦伦丁诺虚弱地睁开眼睛，伸手轻轻抚去她的泪水。放心吧，我不会再逼迫你了，他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如果，我死在你手上，你就会像记住我哥哥一样，永远记住我了吧。
　　这件事被隐瞒了下来。
　　这是公主的第一次失控行为。只是我当时还没有意识到，真正把公主逼得走投无路的，并不是瓦伦丁诺。

　　接触到瓦伦丁诺流露的真情，也许公主的改变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一点一点地，连她自己也未能察觉。那个始终冷静优雅、即使在逆境中依然从容不迫地带领着伙伴们扭转局势、反败为胜的微笑女神，即使在石心死后依然将所有感情深深隐藏的她，心的坚壁，慢慢地裂开了一道裂缝。
　　对于效忠她的伙伴来说，这无疑是致命的危险。
　　我曾经荫生过暗杀瓦伦丁诺的念头，之所以没动手不是因为不敢，而是不愿置公主于危险之地。所以尽管我极度厌恶他的眼光在我身上轻描淡写地一转时那种嘲讽的微笑，我还是忍耐了下来。
　　然后有一天我才明白他那种嘲讽的意思。
　　那个晚上他似乎喝了点酒。在遵守诺言不再逼迫公主而将攻击重点转向朝廷上的政敌之后，他变得更加阴沉，冰冷的眼神带着血腥的味道，令人不寒而傈。
　　在走廊上狭路相逢，我按照惯例向他行礼，而平时对我总是视若无睹的瓦伦丁诺，却停了下来。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而相信他也不会忽视我的挑衅眼神。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相视良久。然后，他的唇角微微向上一挑，勾出一个嘲讽的笑意：“在你的心里，是不是很想杀我？”
　　我稍有点意外，以他的冷静，不该对我这样在他看来无关紧要的小卒说出这样直截了当的话，那个时候，似乎有着一种想要极力压抑却又想发泄出来的焦躁情绪不自觉地自他的眉宇间流露出来。
　　“是的，如果有公主的命令，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您！”我缓缓而清晰地回答。
　　他的眉尖微微一动，冷笑一声：“公主？看来你对她十分忠心。”
　　充满讽刺意味的口吻令我不禁气往上冲，克制住自己，我沉声说：“是的，我愿意为保护公主殿下，献上自己的性命！”
　　他纵声大笑，似乎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有什么好笑的？”我恨不得往他的脸上狠狠一拳揍过去。
　　他止住笑声。我正在气头上，可当时一接触到他冷冰冰的目光，竟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保护她？别开玩笑了！”瓦伦丁诺的眼神像刀锋一样冷锐，他抓住我的衣襟，我挣了一挣，却挣不脱，“凭你，能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公主为何一直对我处处忍让？以她的才能，又为何在政坛一直备受牵制？”他冷笑着，提高了声音：“是公主一直在保护你们！而不是你们在保护公主！”
　　我的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他冷冷地哼了一声，将我一把推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着他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回廊中逐渐远去，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公主喜欢喝红酒，是出了名的。
　　晶莹剔透的红色液体在同样晶莹剔透的水晶杯中轻轻晃动，映着太阳的光辉，闪耀着动人心魄的美丽色泽。公主轻轻抿上一口，长长的眼睫毛轻轻一颤，满足地轻叹一声，随即浮现出一个迷人的恬然微笑。
　　我觉得喝红酒的形象是最适合公主的。公主正像是红酒一样，美丽，高贵，淳香，醉人心神。
　　曾经有一次陪伴公主的时候，我不禁脱口而出将自己的这种感觉说了出来。公主原本一直微笑着静静地听我闲聊，却一下子收敛了笑容，脸色似乎也有些微微发白。
　　我自觉出言轻浮，蓦地住了口。
　　公主勉强笑了一笑，制止了女侍卫长官特蕾西亚对我的叱责，说：“不，没什么，我只是有些倦了，你下去吧。”
　　特蕾西亚扶着公主回寝宫，转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自然是莫明其妙。
　　不过，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缘由。
　　那天，我因为得知了施泰因元帅正在进行一些秘密布置的情报，跑去见公主，结果在一个转弯处与急匆匆的特蕾西亚撞个正着，啪地一声清脆响声，她手上原本拿着的红酒瓶子掉落在石板路上，摔得粉碎。殷红的液体在地上延伸蜿蜒成红珊瑚的形状，慢慢地渗入了石缝与泥土中。
　　我连忙道歉，心想一瓶酒也不是什么大事，一抬头，却看着特蕾西亚怒视着我，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不禁愕然。
　　她的表情惶急之至，连骂我都顾不上，飞快地转过身，向原来的方向跑了回去。
　　我呆了半晌，才继续向前走。
　　公主的房门虚掩着，周围空荡荡的，不见侍女。我有点诧异，伸手打算敲门，却听到里面传来公主痛苦的呻吟声，我大吃一惊，再也顾不得什么礼节，推门而入。
　　公主头发凌乱，脸色惨白，穿着睡衣的身子踉跄了几下，摇摇晃晃地向地上倒去。我低呼一声，及时上前将她扶住。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您怎么了？”听到我惶急的叫声，她反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急促地喘着气，似乎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您先躺下，我马上去叫医生！”我扶她到沙发上，转身就想冲出去，却被她紧紧地拉住了手。“公主殿下？”焦急的我回过头，不解地看着她。她虽然痛苦万状，却凝视着我，坚决地摇了摇头。
　　正在这时，虚掩的门一下子被撞开了，特蕾西亚拿着装满红酒的瓶子闯了进来，也来不及找杯子，就这样直接将开启了瓶盖的瓶口递近公主唇边。
　　看着殷红的液体缓缓地流入公主口中，公主呼吸渐渐平缓，脸色也渐渐有了些许红晕，特蕾西亚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不禁怒形于色：“一直放在柜子里的酒已经喝完了，那些侍女竟没顾得上换！一定要好好地责罚她们！”
　　公主叹了口气，精神已不再像刚才那样委顿：“算了，特蕾西亚，现在奥丁一片混乱，新无忧宫里也是人心惶惶……关于这件事，稍稍训诫一下，也就是了。”
　　特蕾西亚咬着嘴唇：“可是现在，雷蒙德与女伯爵大人都不在您的身边，爱德华他又……如果我再不能好好地照顾您的话……”
　　公主截住话头，微微一笑：“说什么呢，不是还有里昂吗？”
　　特蕾西亚似乎现在才想起我来，横了我一眼，将公主扶到床上躺下休息之后，一把拉着仍然在迟疑的我退出门外，然后轻轻关上了房门。
　　转过走廊，我和特蕾西亚一前一后地走着，她一言不发，我则是满怀疑虑。
　　“喂，特蕾西亚，公主殿下刚才是……”我伸手想去拍她的肩膀，手指还没沾到衣服，她就倏然转过身来，给了我重重一拳。
　　猝不及防，被打了个正着，我捂着隐隐作痛的脸，一时呆在原地。
　　“刚才如果不是你突然冒出来和我相撞，就不用浪费那么多时间，公主殿下也不会痛苦这么久了！”她余怒未息，狠狠地瞪着我。
　　“那么说，公主殿下每天喝的……”我隐隐猜到了几分。
　　“没错，”她沉默良久，声音一时低沉了下来，“那不是什么红酒，而是公主殿下的药。”

　　也许是由于公主的那句话，特蕾西亚对我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她最终告诉了我，关于“红酒公主”的秘密。
　　原来，公主从一出生下来，就先天不足，必须时时补充一种在血液中才存在的特殊成分。从小时候开始，她每天都要喝由鲜血配制而成的一种药物，才能维持身体的机能。
　　但靠喝血维生，在皇室而言始终是个不利的传闻，所以，那种药物被装在了红酒的瓶子里。而每天手执一杯“红酒”的习惯，为她赢得了“红酒公主”的美誉。
　　就像厌恶政治斗争却不得不玩弄权术一样，公主厌恶血却不得不靠它来维持生命。
　　因为，她必须以帝国公主的身份活下去。
　　得知了这一切，我的全身如同坠入冰窟一般。
　　我只看到红色的凄艳美丽，却忘了，它本来是鲜血的颜色。
　　在血的背景下的微笑女神。
　　一种深切而沉重的悲哀像暗沉沉的天色一样，重重地向我的心头压下来。
　　不知不觉之间，我泪流满面。

　　也就是在知道这件事后不久，一场致命的危机悄悄逼近了。
　　随着帝国与同盟的再度开战、皇帝御驾亲征，帝都奥丁与周边星系实施全面戒严，刚刚稳定下来的局势又开始变得混乱。
　　负责秘密为公主制造药物的工厂遭到破坏，运输线路被切断，储备品也全部在几次不明爆炸中被销毁，而这一切所导致的最终后果就是，公主被迫进入冷冻沉眠，将身体的机能运行缓解到最慢的程度。
　　“为什么会这样？那个工厂的所在地是皇室最大的秘密！为什么会被人破坏？”新无忧宫的深处，在公主静静沉睡的地下室，特蕾西亚伏在水晶罩上，两眼红肿，失神般地喃喃自语。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刚强的她这样。
　　我低下头，握紧了手。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瓦伦丁诺冷冷的嘲讽：“你能做到什么？是公主在保护你们！不是你们在保护公主！”
　　指甲嵌进了肉里，可是我却没有感觉。我再一次地抬起头，看着公主在沉睡中的平静的容颜，看着痴痴地看着她的特蕾西亚。
　　我转过身，静静地离开。
　　那一瞬间，我决定去找瓦伦丁诺。爱德华背叛、雷蒙德远在战场、女伯爵身在异国对此一无所知，我唯一能够求助的，就是瓦伦丁诺。
　　见到他并不难，我相信他对公主的事也一定了若指掌。不出所料，当我一进门的时候，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中反常地没有一贯的嘲讽语气，而是多了一种沉重与不安的情绪。
　　我凝视着他，直截了当地问：“你能不能帮我？”
　　他笑了一声，左唇角又习惯性地向上扬起：“在你来找我之前，我已经命令情报人员着手对这一事进行调查。虽然是比较棘手一点，不过，还没有什么事是我的情报网查不出来的。”
　　我看着他，心头涌起了一种复杂的情绪，虽然面前的这个男人，是我一直所厌恶的，然而，现在能够帮助公主的，却只有他一个人。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第一次对我温和地笑了笑：“你放心，我一定能够救她。——因为，我爱她。”
　　我不再多语，向他告辞，走到门口的时候，我顿了一顿，低声说：“谢谢你。”
　　然后，我没有去看他脸上的表情，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