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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谢寒蝉下午出门,乘马车到侯府,逢着大表嫂正在理事,便到日常待客的小花厅等着。世子夫人身边一等的丫鬟墨痕让人支了暖水炉子,点了一支桂花香。
      “你且去忙,不用招待我。”把披风解下交给自家的丫鬟,抬头望了望花厅,“这里将将好,也不冷,大表嫂那里怕是离不得你,快去吧。”
      墨痕告了声罪,让翠痕留下,自己赶忙去了前厅。
      谢寒蝉坐在软榻上,背后靠着迎枕,她随身自带着两本闲书,都是养花侍草的集子,刚看到养牡丹一节,大表嫂张氏进来了,见她这样形态,没好气地掐了她一把。
      “表嫂这是见不得闲人。”她一脸陈述事实的表情,让张氏更气了。
      “你少在我这里装委屈,这一大摊子的事儿,桩桩件件都要人拿主意,别的都好办,上一辈儿的事情我可处理不了。”
      谢寒蝉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勇毅伯世子那个外室如今还在府里押着,外室之子被南廉侯托给了肃王府,勇毅伯府摆明了不管这事儿。
      “伯府有伯府的难为。”
      勇毅伯府的世子夫人当年拼死生下遗腹子,之后和家人断绝关系也不肯再嫁,生生把伯府门楣撑了这么多年,满京都谁不知道她性烈如火的脾气。
      人在家中坐,突然这么大一个屎盆子扣在头上,没有打上南廉侯府已经算是很有修养了。
      老勇毅伯自觉亏欠儿媳妇,当年眼看着要绝嗣都没认下这个私生子,又怎么会现在再给她添堵。
      谢瑶环大归,张氏一个儿子媳妇,怎么好管到公婆的事情上,只能不尴不尬拖了这几日。
      谢寒蝉放下手里花本,抚了抚袖口:“表嫂也不必烦恼,姑母早就做了安排,只是归家太急,倒是忘了说明白,姑母说,让我给表嫂陪个不是。”
      张氏吁了一口气。
      婆母既然这么说了,那便不用她烦恼。她给谢瑶环做儿媳妇这几年,从来未曾受过刁难,也没立过规矩,连人都没往她房里塞过一个,寻常人家那些婆媳相斗的事情,更是再没有的。母亲都说,她是真正嫁得好。
      “你婆母出身谢氏,身份清贵不用说,难得的是为人大气爽朗又极正直,待人风光霁月,绝不是口蜜腹剑之人。我年幼时闺阁相交,对她这点最是佩服。”
      她忙就让着身子:“母亲这是哪里说的话,倒让我惭愧,实在是……”
      谢寒蝉按住她:“大表嫂就不要谦让了,姑母说,让您有空便去谢家坐一坐,夫妻恩断,子女可不曾义绝。”
      张氏连称不敢。
      谢寒蝉话带到了便预备回去,却见墨痕匆匆进来,向张氏通报,说是程子詹回来了。张氏大惊,连声“如何使得”。
      “这可如何是好,二弟这混不吝的性子……”
      谢寒蝉咳嗽一声,接过披风向表嫂行了个礼:“表嫂忙,我尚有事情要办,就不多叨扰了。”
      她步出花厅,正见着程子詹一身风尘,手里提着长|枪,从马上一跃而下,眉目间煞气逼人,却更显得他容貌出色。
      程子詹完全继承了谢家人的好样貌。
      “走吧。”
      拍拍一时也看呆了的小丫鬟,将连帽戴上,遮住了大半面庞,谢家大姑娘稳稳地绕过花厅,从侧门上了马车。

      谢寒引骑马护着妹妹一路到了左卫营,听得里面好大一阵喧闹。着小厮一打听,说是他家大哥谢寒雨正下场同兵士们摔跤。
      谢家几辈子没出过武将,这位考上武举时,阖族老少比中了进士还兴奋,通通表示以后再有人说他家全是书呆子,就把谢大郎亮出去打一架。
      等人通报进去,谢寒雨提着刀,一身的劲装从左卫营里出来,谢寒蝉提着点心盒子交到他手里。
      “大哥这是赢了?”
      “王爷不在,赢了输了都是走个过场。”他总不好真跟手下争彩头。
      谢寒蝉才不信。
      他大哥要是不争强好胜,能在八岁就把程子允打得避而不见?
      “大哥还是悠着点,我那未来嫂嫂可是说了,成亲的时候不能脸上带着伤。”
      谢寒雨被妹妹取笑,全不在意。
      “小狭促鬼。”
      进了军营,排山倒海的热浪袭来。四周士兵们仿佛被人钉在地上,长大了嘴望过来。谢家大姑娘依旧神色自若地跟在兄长后面,倒让偷看的士兵们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这帮兔崽子……”谢寒雨冷哼,“得加练。”
      又看了眼自家妹子。
      罢了。
      他家妹妹三岁上就视吃苦药如无物,面对族学中扭打成一团的毛头小子也能安静习字,哪里会理会这些眼光。
      别人夸谢寒蝉沉稳端方,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她不过是全不在意这些事情罢了。
      “人我是给你找到了,不过这小子油盐不进,阿柔可别出手太重了。”
      推开小院的门,这是军营中一处小书房。
      霍庆之正在念书。
      童声朗朗。
      谢寒蝉听了一会儿,这个年纪便读《礼记》,十分不容易了。
      “书读得很好,歹竹出好笋啊。”谢寒引真诚赞了一句,“比大哥强。”
      谢寒雨不搭腔。
      不与二弟争口舌,是他一贯的美德。
      不过一会儿,下了学,教书的先生出来,见他们在院中,倒是吃了一惊。
      “见过将军。”
      教书先生是营中参尉陈锋,当年曾中过举人,北荒祸乱,全家人死光了,他在京中应考躲过一劫,在考场枯坐三日,出来弃笔从戎。
      这些年军营子弟多有赖他启蒙教书,可恨是一个个都无心向学,难得碰到的肯读书的,简直欣喜若狂,恨不得倾囊相授,教出个状元郎来。
      霍庆之低头一揖,向几人行礼。又看见素面朝天的谢寒蝉,愣在当场。
      他曾见过一次谢瑶环。
      盛怒之下仍恪守礼仪,仪态端庄,与自己母亲相比,其大气雍容,确实不愧能让义父退避三尺。
      谢寒蝉向他点头:“你义父是我前姑父。”
      霍庆之嘴角微抽。
      这关系介绍得十分简单明了。

      听说谢寒蝉来了,程子允也放下手中公务,往书院来。进门看见谢家两兄弟如同门神一般守在面前,顿时生出不妙的感觉。他伸头望了望里间,被谢寒雨拽住:“你怕什么,那小子难道还敢对阿柔无礼?”
      “我是怕那小子被阿柔吓死……”
      这是什么话……
      谢寒雨绝不赞同。
      他家妹子是多端方大气的女孩子,怎么会同一个小孩子计较……

      谢寒蝉当然不会同一个小孩子计较。
      “我听大表兄说,你姓霍。”
      霍庆之立直了脊背:“是。”
      他四岁的时候,老肃王做主,将他收入霍家军营抚养,勇毅伯不认这血脉,肃王府却不会眼见着麾下子弟流落在外。
      他自幼被义父收养,带离母亲身边,让他好好习武读书。
      他以为他以后会成为霍家的家将,日后上阵杀敌,不负老肃王的庇护和这一身血脉,无论如何也要让勇毅伯府晓得,就算不为家族所认,他仍能支撑门庭,不让父亲蒙羞。
      直到母亲哭晕在他面前。
      “现下有两条路让你选。”谢寒蝉拨了拨杯中茶叶,“第一,你将你母亲接回去,为人子女尽孝乃是本分,我谢家绝不为难,程家也会继续一应供给。你可继续在霍家军营过日子,又或者,选择从文从武。”
      “第二,你母亲由我谢氏带走,从前一应仆从院落都将没有,你还需缴纳供养费用。我谢家有女子族学,安排她学一门手艺,或是在族学中教授技艺都可以。我听闻你母亲从前是绣娘,很有一手湘绣的技艺。她若是勤恳劳作,或许还能养活自己,只是你不免背上不孝的名声。”
      霍庆之再次愣住。
      单刀直入,绝不迂回。他见惯了自己母亲那样,从不将话讲明白,偏要说得极漂亮,让人去猜她心思的女子,一时有些不适应。
      谢寒蝉见他愣住,却不催促,将他的课本拿起来。
      十一岁多的男孩子,身量虽未长成,却也看得出教养很好。
      “为什么?”
      这个女孩子只大他几岁,却仿佛身姿如松,一双眼睛看向他,既无不屑也无愤怒。
      他甚至做好了下跪求情,求谢家放过,他愿意做牛做马偿还的准备,也做好了一辈子抬不起头,被谢将军赶出去,一辈子做个无为之辈,不出仕也不参军的准备。
      这些都是他作为人子应该承担的罪过。
      谢寒蝉用茶盏暖着手。
      “你母亲虽然有错,想来前姑父也有做得让人误会的地方,怕是这些年有求必应,让你母亲想错了心思,若不是以为前姑父对她有情,应是不会做这等无脑之事。我姑母与姑父和离,不是因为他差点被人算计丢了人,而是夫妻多年却要从外人口中得知此事。前姑父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没把救济个把女子当作一件大事,我姑母却觉得夫妻间信任全无,这与你母亲存在与否,是毫不相干的,因此,我谢家对你和你母亲,没有恨意。”
      她说的清清楚楚,面色清正,话语诚恳,乃是将他当做一家的主事人那样交涉。
      谢寒蝉说得口渴,抿了一口茶水——军营中能有什么好茶,怕不是去年的陈货,她竟然也喝得下去。
      “况且……”她放下茶盏,望着书院中挺立的柏树:“我绝不相信,霍家老王爷养过的孩子,会是不辨是非的人。”
      霍庆之心中一松。
      连日来的苦楚烦闷和莫名委屈,忽然变成眼泪。
      他狠狠地用袖子揉了眼睛。
      “小子选第二条路。”
      谢寒蝉微笑。
      “你看,我就说,老肃王教过的孩子,绝不会不辨是非。”

      谢寒蝉出了军营,便请谢寒引去南廉侯府接人。
      程子允护着她归家。
      “这都是我母亲的主意?”
      “姑母的意思,将那女子送去族学,且不必为难这孩子,亦无需让他缴纳供养费用。”谢寒蝉如实回答,“姑母说,毕竟,前头的勇毅伯世子,是为国殉难的。”
      程子允点头。
      知母莫若子。
      他母亲从来是说一不二的人,哪来什么选择给人。
      “阿柔比我母亲心狠。”
      选第一条路,看着毫无惩罚,依旧生活优越,但从此之后,霍庆之于军营仕途都不会有多少建树。以这女子依附他人而生的性情,便是他日后成家,也不会安宁。
      选第二条路,送亲生母亲去吃苦,既要背上不孝的名声,还要辛苦劳作以供养母亲生活,可是既然是她母亲做错了,自然是要受罚的,为人子,该承担的,也应承担。
      “以我的脾气,这女的还是受点罪的好。”
      切不可以为自己能予取予求,需知是会翻船的。
      谢寒蝉扶着丫鬟的手上了车,却忽然回头往军营的方向看去。
      “阿柔?”
      “无事。”
      她低下头,进入车中。

      谢寒雨觉得头上的汗都要滴下来了。
      “王爷什么时候来的?”
      全军营竟然无人察觉。这要是换了什么敌人进来……他想想都后怕。
      这群兔崽子是真该下狠手了。
      霍震骁解下披风,随手搭在椅背上,一身的深色常服,拍了拍霍庆之的肩膀。
      “去,下去打一场。”
      霍庆之刚刚忍回去的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霍氏没有流泪的儿郎。”他沉声道,“你父亲征战北荒,杀苏特族头人近百,死时纵然愧对妻子老父,愧对你们母子,也不曾流泪。”
      他收回目光,望向校场。
      “听闻你姑父已经去了西疆行营?”
      “前姑父。”谢寒雨立时纠正,十分耿直,“我家姑母的脾气,您该听说过,我们小辈儿,可不敢乱认亲戚。”
      霍震骁轻笑。
      谢氏女子的性情,他早已有所领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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