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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凤栖梧桐 ...


  •   从眠琴苑出来之后,宁梓要去法兴寺找方丈持智法师为卢夫人取佛经,她看卢莞脸色不太好,于是让季茂送卢莞先回府。

      “莞小姐……”

      见卢莞坐在马车里一言不发,小心翼翼的探问。

      “没听见她说什么吗?”帘子里传来声音,“走吧。”

      莞小姐的声音十分冰冷,一反平日温柔的常态,可见她心情有多么不好。季茂很想好好安慰她一下,但是他一向嘴笨,有时候安慰反而弄巧成拙,所以他只能沉默不语的陪在她身边。

      “停车!”

      走到半路,卢莞直接叫停。车此刻经过京城人气最旺的景点--梧桐公园,正行驶在碧波粼粼、画船片片的凤凰湖的堤岸上。只见莞小姐下了车就直奔湖边,扶着柳树踩着岸边松软的泥土一步一步的走着。

      季茂跟在卢莞身后,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能感到她沉重的呼吸。

      莞小姐在想什么呢?不会要自杀吧?今天她受了黎妟那个暴脾气给的难堪,他看到了她的脸色有多么难看!她可曾经在给他的信中写到,她非常认同“士可杀不可辱”这句话。

      河边的泥土有点滑,卢莞一个踉跄。季茂赶紧去扶,然而卢莞迅速扶住了一株柳树站稳了,季茂的手一顿,收了回去。他继续跟在卢莞身后,踩着她的脚印走着,看着莞小姐单薄的背影,看着她绣花鞋上那一层薄薄的泥土,他突然感觉有点心疼。

      “我想坐画舫。”

      莞小姐突然转过身来,隔着面纱对他粲然一笑。

      过分晶亮的眸子让季茂一瞬间晃了神。

      “好。”季茂算是松了一口气,也笑了。

      …………………………………………………

      画舫烟中浅,夕阳日际微。

      傍晚的凉风吹皱了整片凤凰湖,斑斓的画船从湖面上驶过,搅碎了一片片粼粼的波纹。

      季茂负手站在船头,默默地看着不远处渐行渐近的白石桥。风吹过他的面庞,带着湖水湿润的气息,驱散了夏日的暑气。

      “季二公子,”

      一个清灵而冷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一怔,转身,对着身后紧闭的门板回道:“莞小姐。”

      “季二公子,您不进来吗?”明明是在邀请,门板里的声音却是那样的冰冷,似乎没有一丝一毫情绪的波动。

      “不。”季茂一口回绝了。梧桐公园、凤凰湖,他可以和莞小姐一起游园游湖,但是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中和她共处一室,否则会毁了她的清名。

      “呵呵……”

      门后传来轻笑,听着却有点奇怪,季茂分不清楚卢莞是赞许还是嘲讽,或者她就是想笑笑,正想着,却听笑声停住了。

      “你喜欢我,对吧?”

      “……”

      被冷不丁戳破心事,季茂怔住了,他的脸腾的一下子红了起来,原来莞小姐早已发现了。不过他的喜欢表现的那么明显,傻子也看的出来。

      “是。”他深吸一口气,一时间心乱如麻,莞小姐为什么要主动问他这个?一旦戳破,就必然要有一个了结了……难道……她……她也喜欢自己?他这样想着,紧张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呵!”轻笑变成了冷笑,“喜欢我,那么刚刚我被欺负的时候,你在哪里?”

      冰冷如同锥子的话语直刺季茂的心,他的笑容凝滞在了脸上,一瞬间仿佛连呼吸也不能。

      “我……”刚刚长乐郡主确实过分了,莞小姐只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看法,所以碰了一下她的琴弦,她却当众呵斥,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看见莞小姐的脸又红又白,尴尬到了极点,当时真的准备站出来了,不过表姐卢菁竟先他一步,而且气场强大,有理有据,所以他就没有画蛇添足。然而,无论有什么借口,他没有站出来的确是一个事实。口口声声说喜欢一个女人,却没有在她需要的时候站出来,面对莞小姐的质问,他确实汗颜。

      正当季茂万分不安的时候,却听门内的人悠悠的叹了一口气:“没有找借口,证明你确实喜欢我。”

      季茂低垂的头抬了起来,他突然觉得鼻子有点发酸。他没看错,莞小姐果然很通情达理。可是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脸色一变:

      “可我真的有这么下贱吗?呵呵……”门内传来自嘲的笑声,“他们每一个人,都瞧不起我,他们觉得我是家生丫鬟生的,觉得我不配和他们站在一起!不配和他们说话!”

      “莞小姐,你在说什么?!”季茂完全怔住了。

      “你在装什么傻?今天,你不是都看到了吗?还是因为她们为了展示自己善待卑贱的修养,对我笑一笑,就可以否认她们眼底的嘲弄和轻蔑了吗?!……呵呵,我看见了!当今天那个卢菁介绍我的时候,她们每一个人都心不在焉,毫无兴趣,只是虚伪的故作礼貌!我跟他们说话,每个人都只是搭两句腔就走开!没有人主动跟我讲话!她们都几个人凑成一堆,故意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关于那些音乐的典故,她们明明不知道,我说了出来,她们却硬要说我卖弄!还有啊,一把琴,别人都可以碰,为什么我碰不得!我碰一下,就叫人拼命的去擦,还吼我,我有那么肮脏吗?!我有那么下贱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卢莞开始便哽咽着,说到后来已经开始小声抽泣,当说出最后一句,她已经泣不成声。季茂听见门上“啪”的一声响,随后便听见嚎啕的大哭。此刻的卢莞正烂泥一样伏在门板上恸哭。

      “莞小姐……”

      一席发自肺腑的倾诉让季茂内心震惊非常,他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莞小姐,印象中的她总是那般柔声细气,笑容温婉,似乎永远会爱怜的蹲下*身去抚摸绿草地上的小白兔,永远会在乞丐流浪儿跪在街头的时候往他们的破碗边悯的放上一袋热气腾腾的包子。而今天倾吐出胸中惊涛骇浪的她,简直判若两人。其实他早发现她的不对了,今日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他看见了她初见众人时眼中的欣喜,也看见众人从她身边走开时她眼里的失落,还有他大哥季英拒绝给她看剑然后一走了之时她眼里的受伤,以及被黎妟那个暴脾气无礼对待时眼里的震惊和尴尬。大家并不是很喜欢莞小姐,他早就看出来了,只不过,莞小姐内心竟如此的敏感,把一切都放大了。唉,其实她一直都是很好强的人呢,他想着,眼前掠过了卢府后花园卢莞的脚扭了还要继续舞蹈、面对恶犬毫不犹豫的跳进湖里的画面,不由的长叹一口气。他默默地把手掌贴在门板上,神经兮兮的希望木板能传递给卢莞温暖。

      “莞小姐,莫要妄自菲薄。”他听着卢莞有一段没一段的抽泣,心里一阵阵的发疼,他知道此时不能为黎妟侯宛朱等人辩解什么,只能让自己的语气尽量的柔和,“被人无礼相待,被人轻视,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其实,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对,他们或许就是一个过客,所以不要在意。我们应该在意的是那些在意我们的,对我们好的,在困境中会伸出一把手来帮助我们的……”

      “你向我贩卖这些不痛不痒的人生哲学是想干什么?!”卢莞尖利的还带着哭腔的嗓音打断了季茂温柔的话语,“你说的那个人是谁,是卢菁吧?哼!”一声冷笑,“这就是你说的对我好的,我今天这个样子就是她害得!我说奇了怪了,她怎么突然邀请我参加这个音乐审核的活动,原来,就是想羞辱我!看我笑话!”

      “你怎么能这么说表姐?”季茂怔愣了,“她今天这么维护你!说实话,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看到她那么生气!况且,敢对长乐这么说话的人她是第一个……”

      “看到了吗?这就是她的目的!”里面的声音格外的刻薄,“她就是为了在大家面前装好人,然后顺便立个威……”

      “莞小姐!”季茂一把拉开门,卢莞一个不妨,就要摔倒在地,所幸季茂强有力的臂膀扶住了她。卢莞此刻已经哭的两眼红肿了,眼泪还在眼角不住的流下。她愤怒到扭曲的脸抬起来的时候,却看见了对面季茂那一张分外严肃的脸,“我不允许你这么说表姐!想邀请你的不是她,是我!她只是答应了我的要求!你今天出了丑,要怪也应该怪我!”

      “你?”卢莞震惊的看着他,疑惑到眼泪也不流了。

      “是。”季茂放开了她的肩膀,往后退了退,道,“你之前说过,待在府里两年没有出去过,你希望像表姐一样去参加聚会,想出去玩,所以我就请求表姐……”

      “多事!”卢莞眼里的泪又涌了出来,“都怪你!平白无故充什么好人!还是去求的她!”她哭的一抽一抽的,“现在我被羞辱欺负了个够,你高兴了!你满意了!”她从袖子里抽出一块帕子,擦着鼻子,“什么想出去玩?我根本就不想,我以后再也不出府了,我再不想见到那些人了!再也不!……呜呜呜……”卢莞哭着,用宽大的袖子掩住她的脸,季茂只看见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晚了。”季茂看着那么伤心的她,心疼的像要停止跳动。

      “什么晚了?”卢莞抹了一把眼泪,一头雾水的看着季茂。

      “我……向宣哥请求让你跳一段舞,他已经同意了!”

      “啊--!”

      卢莞先是一怔,随即朝着湖心大喝一声,惹得白石桥上走过的行人侧目而视。

      “你怎么这么多事!你还嫌我丢人不够吗?!你……”

      “别这样!”季茂一把握住卢莞因为情绪激动而在他面前乱挥的手,他看进她盈满了泪水的眼睛里,“我认识的莞小姐,不会这么懦弱!”他顿了顿,道,“不就是被人吼了一次吗?不就是被人无视了吗?一次而已,你就要怀疑自己吗?!就算是,你不打算做任何改变吗?不改变,那别人对你的印象就彻底的定格在今天了!”

      “改变,”卢莞冷笑着,一把甩开了季茂的手,“我该怎么改变?”

      “我让表姐带你来太常寺,就是想让你在这么多曲子里,选一段音乐。”季茂看着卢莞,极为认真的道,“在阿宣婚礼,你的舞台上,向大家展现最完美的你,好吗?”

      我的舞台?

      完美的自己?

      卢莞抬起哭肿了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季茂,只见他逆着夕阳,天边火红的余晖散落在他身后的粼粼湖面上,也给他的身体上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薄纱。

      这余晖的火红晃了一晃卢莞的眼睛,借着夕阳的光,她头一次发现,原来季茂的肩膀,也那般的厚实。

      ……………………………

      “多谢方丈。”宁梓郑重的从法兴寺的方丈持智法师手里接过佛经,这《般若心经》是法师亲自用自己的鲜血配金粉写就的,极为珍贵,“母亲本约定今日亲自来取,只是这几日暑气上头,母亲卧病在床,不得已遣卢菁来取,临行前,她多次让我代她向您道歉。”

      “善哉善哉,施主言重了。”持智法师念了句佛号,道,“龚施主诚心向佛,广植善根,布施供养,修整典籍,亲抄经书散与众善男信女,大功德也。如此小节,不必拘也。”

      拜别了持智法师,宁梓穿过回廊,听见旁边院子里传来清亮的钟声,顿时神清气爽,忽然想着要不要去求一卦签。当然,她想求的是姻缘。今天她看到了宇文轩对黎妟热情似火的求婚,想到不久之后有两对朋友要结婚了,她自己也眼前浮起了桃红色的星星。她和黎宵……唉!黎宵的确曾向圣上请求赐婚,却被圣上直接无视了。虽然他们现在感情很好吧,但是她心湖总是跟下雨似的,飘摇不定。如果自己也能马上嫁给黎宵该多好呀!她看了看晚霞灿烂的西方天空,黑色的鸟儿相与归还,那样,一回家就能看见他……

      一阵冰下泉流般幽咽的箫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不由的驻足细听。

      傍晚的寺庙十分清净,清风徐来,配合着淡淡的檀香和清亮的钟磬声,驱散了大部分白日的炎热。可这沉郁凄凉的箫声,流淌而来,竟似乎能消解寺里每一片叶上残留的暑气,更让人为曲中的凄凉而感慨万千。

      谁人在寺里吹奏箫曲?曲中有无限的伤心俗事,绝非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的寺里的僧人。

      对于吹箫者,她心中隐隐有了一个轮廓,犹豫一刻,便循着箫声而去。

      穿过被风吹的窸窸窣窣的竹林,宁梓来到了法兴寺的后院。只见院中一株高大茂盛的菩提树下,站着一个正吹箫的身材颀长的男子。

      他一袭月白色云纹的宽松长袍,头发用同色的发带半绾着,散在他的肩头,被晚风吹拂而微微飘动。他眼睛望着前方的夕阳和飞鸟,吹的很动情,嘴角也微微发红。

      这个人正是鲁王黎安,宁梓之前便有猜测,所以并不意外。

      黎安也算是传奇人物了。他给人的印象是个孔武有力的武将,曾徒手和狮子搏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他并非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其文化修养也很高,出过诗集,也写过政论散文,都在文人圈里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他还精通音律,驰骋书画,亦懂水利农桑,可以说是个文韬武略的全才了。而且他广交朋友,不在乎身份地位,无论是王宫贵胄,还是走卒贩夫,只要有才华,谈的来,就能成为他的朋友,因此他门客数众。他还谙熟佛法,曾和持智法师辩三天三夜的佛法。持智法师是何等修为,虽然最后胜利了,但也对黎安颇为赞赏,这便是黎安能在法兴寺长待吹箫而没有人赶他走的原因。可能因为他什么都会,什么都懂,所以每次宁梓见他,只能看清他的一个侧面,比如,那日在凝云楼火灾前和他相处,他像是一个孔武的将军;上次坐黎宣的车从酒楼前和他打了个照面,他满身的酒气像个落魄的文人;而今日靠着一株树,倒像是独自凄凉的音乐家了。

      他正吹着著名的《斜阳寒鸦》,宁梓在旁边细听,却听一个音符错位,箫曲便立刻停了下来。

      “该死!”

      前一刻还面色悲怆的黎安,此刻竟一脸恼怒的握着那杆箫,手上青筋暴跳。

      “烧了!”

      他把箫在手中紧了紧,然后掷在了地上。

      “爷!”旁边走出来一个人,俯身拾起洞箫。那是黎安的侍卫魏经,他看着面色阴沉的黎安,叹口气道,“您这是何苦呢?为了一个女人……”

      为了一个女人……

      宁梓眼睛一跳,这个女人,不会说的是自己吧?

      却听“刷”的一声抽剑的声音,一把寒若秋水的利剑横在了魏经的脖子上。

      “她不只是一个女人,还是我的爱人!”黎安脸阴沉的可怕,眼珠像是锥子要扎人似的,“下不为例。”说着他收回了剑。

      “是。”魏经刚刚被利剑横在脖子上,倒是一直面不改色,只是垂手站在一旁。

      “她……”许是戳到了心中的痛,刚才还那么凶神恶煞的黎安突然委顿下来了,他靠着树,丧气的小声道,“终究还是爱那个人,听说那个人差点命丧火场,就马不停蹄的赶过来……”

      果然是在说她!

      宁梓这下不仅眼皮跳了,脸皮也兜不住了。

      尽管她明白黎安这般为情所伤不是为她,而是为了他暗恋了两年的卢菁,但是这般深情却要她这个躯壳的占据者来承受。仿佛是穿了一件不甚合身的衣服,让她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对,很不舒服,或者说是奇怪。就好比走在大街上突然有一个陌生人匍匐在你脚下告诉你他有多爱你,你伤害他,你转身离去,他也只是暗自伤心。

      她不想莫名其妙的伤害别人,已经不在人世的卢菁也一样。

      本来她这听见箫声来找黎安是想来道歉的,因为经历了上回凝云楼火灾一事之后,她还没有当面向他道歉。但是现在她真的一刻也不想停留了。

      “咔!”

      她走的太急,踩断了石板上的一根枯树枝。

      “站住!”魏经喝道。

      宁梓停下来,缓缓的转过身来,任凭对面的两人以怪异的神色打量自己。

      “是你!”

      黎安看着她,阴沉的脸色一点也没有好转,好像还更阴沉了,他打量了她半晌,突然自嘲一笑,“我吹了一下午,还以为没人听见呢!”他说着一抬手,魏经不知从什么地方搬出来两张椅子,“卢小姐,请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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