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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夜访 ...

  •   顾青进到书房,等在里头的人尚未看清来人的身形,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顾大人,晚生父兄危在旦夕!怎奈狗官欺世盗名,妄图草菅人命,还请大人为我做主!”

      “先起来回话。”顾青声音平和,示意魏方扶起来人。他细观对方,年约弱冠之龄,举止恭谨有度,显然是多年教养形成。头面清简,却不寒酸,家中应该殷实。因要来见官,穿的是新净的秀才行头,以示身份。

      顾青前世采访和接待了无数线报,来访者各色人等都有,早就总结出一套看人方法。先就要观察对方的形貌举止,来选择恰当的语言和沟通方式,迅速建立起双方信任,才能获得有效信息。

      眼前这个年轻人受过良好教育,叙述起事情就比不识字的人更容易条理清晰,因果有序,省了顾青帮他整理头绪的功夫,只需留神对事件本身的思考。

      家境殷实,很有可能是累世乡绅家庭,这样的人家在地方上扎根深厚,一般在任的官员都会与其交好,不是遇到大事,根本无需求助外人。

      父兄性命交关,来人仍知道见官要留意身份,弄得齐整,可见心思缜密,遇事不慌,这样的人哪怕一时情绪激动,也容易安抚下来,理智叙事。

      如此上告之人,重点聚焦在事件本身,以及留意他因立场所说的话是否偏颇就行了。

      顾青深知,保持客观中立,不作预判,是所有调查迈向真相的起点。

      “你姓甚名谁,哪里人士,要举核何人,为的何事?并不着急,一一道来。”顾青语调平和笃定,指示明确,如此不仅能让来访者平稳情绪,也能对接访者升起信心。

      “晚生姓董名湛,直隶朱方府人士,祖上世居朱方。晚生要告朱方知府林厚积,昏聩误国,草菅人命!”

      顾青不由地愣住,这,这不是冤家不聚头?

      董湛眼见顾青愣住,心中苦笑,原也知这位卖相虽好却是个草包,可林厚积如今是太子跟前的红人,势大无人敢接,他已走投无路,不得不来碰碰运气。

      顾青不知董湛的心思,他已让魏方磨墨,准备做笔记。心里感叹用惯了手机录音笔,谁能想还有重拾基本功的一天,还是用毛笔!

      他边舔笔起头写着,边对董湛道:“你可是寻了一圈无人可寻,才摸到我这儿来的?”

      顾青言毕,自己心下倒先生出喟叹,这开场词是何其相似,许多来访者都是上告无门,才寻到媒体,希望能借助舆论的监督力量。

      如今换了个时空,他竟还做着相同的事。

      董湛听了顾青问话,忽的双眼一亮,心里暗暗生出指望,又见顾青刷刷在那儿埋头记录,越发有了几分底气。
      董湛是从没上告过,可考上了秀才,和做官的也打过不少交道。那些芝麻绿豆的八.九品,一个个尚鼻子朝天,哪有正四品的御史亲录他的口供,再开口时愈发慎重,也愈发有了期盼。

      “晚生不瞒大人,确实求告无门。”

      “你可曾知道我与他有龃龉?”顾青不想被人当傻子,有些话不如挑明了说,鸣鹤楼之事,有心人总是能知道的,也正好试试此人是否实诚。

      董湛犹豫片刻,终道:“晚生确曾打听到此事,也知道大人急着要寻百官的错处,但晚生绝不敢无中生有,污蔑林知府。还请顾大人明察。”

      董湛至此再无隐瞒,将所知的事情都禀了顾青,两人一直聊过三更。

      颜姚备了汤水,收拾出一间外院客房,董湛歇过了夜,天还蒙蒙亮,趁着街上不过三两洒扫之人,离开隐去在薄雾中。

      吃过了早膳,顾青唤齐了人,对颜铮道:“过几日随我去朱方府,委屈你和魏方一处,当个小厮。”

      “大人言重了。”

      颜姚遂问:“大人要去多久?是要明察还是暗访?我好知道如何准备。”

      顾青满意地直点头,救出了这样的管家姑娘是他的福气,“暗访,越普通越好,尤其别显出这张脸。去的时日不好说,短了几天,长了,个把月总也要回了,太子给的期限要到。”

      “除了车夫,还要跟去什么人吗?”

      “车夫送我们到朱方外县就回来,那头自有人接应。”

      几日后,车未至朱方府,董湛寻来接应的同年已在官道上候着。董湛只说是京城的好友想往南方谋生,途经朱方。那同年知他如今家事缠身,正留在京里想法子,便应了代为照看来人。

      只那同年见了顾青,免不了想歪了,怪不得董湛要寻人照应,倒从不知他与今上有着同样的“雅趣”。

      想是家中出事,董湛如今照顾不到,这才把人打发了,让这男儿往南边自寻出路。这同年是个正经人,心下就有些不喜董湛的安排,但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方是君子,因而办起事来,仍是尽心。

      几人先换了小舟,水路往城中去。顾青两世都是江南人士,朱方府是自古鱼米之乡,舟行平湖上,两岸万顷良田,引得他生出感怀之色。

      如今正是春分时节,天空欲雨不雨,农人忙着平土播种。渐近城中,景物已换了模样,画堂烟雨燕双.飞。

      黄昏临近,有两层楼阁的画舫争着要进城中,顾青他们不得已避让开去,只闻上头袅袅传来歌声:

      “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青袍似春草,草长条风舒。”

      顾青就听摇橹的船家道:“又是赶着进城伺候老爷们的。”

      “我听说林大人是个清官,他也去吗?”顾青来了兴致。

      “听说也去过几回。”搭话的却是董湛的同年,“林大人是清官不错,南边的画舫都是私倡,有商贾包了,请几位老爷喝杯水酒听个曲,并用不到林大人的荷包。”

      “若是那些商贾借此要问林大人行些个方便,岂不是有碍他的清誉?”

      那同年颇为不屑地道:“林大人是多大的官儿,能去几回是给他们脸面,商贾之人上赶着巴结还来不及,怎敢提甚要求。顾兄是该多往各处走走。”

      言下之意,顾青是少见多怪,土包子一只。

      来到城中,董湛的同年已订好了客房,替顾青他们雇了辆车,诸事安顿妥当,就此告辞。

      顾青心中已有打算,对魏方颜铮吩咐:“我去城里转转,你们先歇了吧。”

      两人怎肯放他独行,自要跟着,顾青实话实说:“我要去官家的楼里转转,你们去了也进不去。”

      顾青如今并不以官身进去,平头百姓是不能带小厮跟进去伺候的。

      只听颜铮随即道:“大人不宜饮酒,还是我作陪,也多些方便。”

      魏方一看就是孩子,颜铮可不是,顾青点了点头。

      朱方府最大的官伎楼名曰朱幔楼,顾青与颜铮进了楼里,迎上来的鸨儿十分年轻,双十年华,倩目在顾青和颜铮的脸上来回游弋,最终看着顾青笑道:“两位公子这般俊的模样,奴家都寻不出人来相陪。”

      顾青大笑起来,“无妨,无妨,找两个机灵说话风趣的就好。”

      “公子不嫌弃的话,奴家可算一个?”

      “甚幸。姑娘芳名?”

      “奴唤春娘。公子说什么甚幸呢?得幸的是奴家。”巧笑间眉目已作了含羞状。

      春娘其实生得极好,只怕是早早自抬了身份,不再随时应客。她又叫来位银盘脸名唤冬娘的女孩儿相陪。

      顾青极少饮酒,多在说话调笑,颜铮不语也没甚表情,只酒来不拒。两位姑娘什么怪人都见过了,不过尽职相陪,顾青爱说话,春娘就陪着他说话。

      从京城聊到朱方,不着痕迹就说到了父母官头上,“林大人在京城作的那首‘遍地女衣’可是搏了去岁的头彩。你们可都知道?想必你们也没见过林大人,他在京里都坐不起轿子,清贫成这样,哪有可能上这楼里。”

      不等春娘接话,冬娘倒扑哧先笑了起来,“顾公子,您可说笑呢,林大人是咱们这儿的常客。只是,不爱红粉爱玉树。”

      “冬娘,你喝多了。”春娘拿眼去瞪,却并不十分生气。

      冬娘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吐了吐舌头,也知公开谈论知府大人的隐私总是不太妥当。

      顾青好奇道:“即是如此,林大人怎得还常来?”

      朱幔楼可没有小倌。

      冬娘眨眨眼,“林大人要会同僚啊,也常和学子们聚会,来了可喜欢赋诗作词了。不过,林大人可是清官,从来没有赏银的。”说到最后却是撇了撇嘴。

      顾青闻弦知雅意,惊诧道:“这可不是为难了姑娘们,难道还要倒赚女孩儿们的钱不成?这真是……”

      这回连春娘都掩嘴笑摇了头,往顾青身上倚来,“顾公子可真是个妙人,咱们可什么也没说。”

      顾青搂正了春娘,弹了下她的鼻尖,“林大人这般清贫,出门都靠两条腿?家里连个仆从也不用?这可都是银子啊。”

      春娘还想往顾青怀里挠,惊觉有双狭长兽目自顾青背后探出,颈项间就如被利齿咬住了般,整个人都瑟缩起来。

      卖笑之人,最擅察言观色,于某些事上,又极是敏感,颜铮警告春娘什么,她几息间便明白了过来。

      春娘这里顾不得接口,冬娘便道:“林大人车马仆从都是有的,只不过不是自个儿的,轿子年年有乡绅轮着出钱给他使。仆从么,林大人清贫,他的两个女婿可都是大商贾,奴仆都是女婿借给林大人使的呗。”

      顾青暗道,这是又要做婊又要立坊,可比那不是清官的还要龌龊。

      又七拉八扯了几句,顾青已经摸准了林厚积的性子,表面工夫做得十足,就凭他当初答应帮颜铮出钱出契赎人,必然是有其它路子弄钱的。且这种人,越是要做表面工夫的,就越是有所图,不说董湛那边的案子,先揭了他的清官皮再说。

      摸完了能摸的底,顾青就和颜铮出了朱幔楼。

      江南的春夜微寒,东方有星辰闪烁,正是二月二青龙抬头。

      顾青再少也喝了几口,此时松了神经,人便有些飘忽。
      颜铮想要来扶他,顾青怎肯承认自己现今如此不胜酒力,自然不乐意。

      颜铮被他一挣,顿了顿,突道:“大人,喜欢女子吧?”

      颜铮无头无尾冒出来的话,顾青因喝了酒,少了往日的敏锐,也不觉奇怪。心里暗道,这不废话嘛。转瞬又悟了过来,原主是个什么身份,且这原装的壳子也是喜欢男人的,他想起不久前还被鸣鹤楼的那场舞撩拨得失态,心里觉得烦闷起来。

      风吹过头,酒力亦被激了起来。

      管他呢,真喜欢男人也没什么大不了,顾青脑子浑浑的,感觉很豁得出。

      他摆摆手,已忘了前头的问话,却突然抓过颜铮,四目相对,认认真真肃容道:“你给我好好活着,知道吗?”

      “嗯。”

      “镇抚司不是好地方,你……”

      “会留着命的。”

      顾青满意了,这回却也再忍不住,“你这双眼到底是怎么长的,老勾得我忘了词。”

      颜铮笑了起来,见顾青看他看得呆了,他便有一霎忘了那滔天仇恨,好似溺水的人捉到一根芦苇,那空心里头透出的气虽然那样微弱,却是他唯一呼吸。

      他突然就很想碰触眼前人,伸出长臂就去架顾青,顾青这回也不挣了,笑着拿手勾了颜铮的脖子,两人一同往夜色深处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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