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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贰拾、情书 ...


  •   (⑥4)
      简书有整整三天毫无生机地躺在病床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挺起的肚腹上绑着胎心监护器,若不是呼吸机和心电监护仪总在锲而不舍地制造着噪音,昭示着病人仅有的一丝活气,黎蘅几乎要怀疑,他的阿书已经不在这里了,所以哪怕脖子上的刀口总在痛,失血的后遗症让他时时觉得天旋地转,他却一刻也不敢离开那张病床,仿佛那上面正拴了自己的性命。
      简书醒来以后仍是恍惚的,眼神里没有聚焦,似乎也人不太清周围的人,只一个劲想要抬手去扯那根直入喉咙的管子。医生说,病人的感觉能力恢复以后,会觉得呼吸插管十分痛苦,所以下意识地要把它拿走,这种时候本应该注射镇定剂,但简书仍在妊卝娠期,所有这类药物都有可能影响胎儿,因此只能硬撑。
      有那么一瞬间,黎蘅是恨的。
      恨简书肚子里那个生命,夺走简书的安适的生活,用简书的痛苦作为自己成长的代价。
      也恨自己,大言不惭地说要给简书幸福,其实不过是从简书那里,索取到自己的幸福。
      医生建议把简书的手绑起来,防止他拉拽插管,黎蘅怎么舍得?他的阿书躺在这里,说不了话、连喘气吃饭都是痛苦,不应该再受犯人一般的痛苦。他宁愿不厌其烦地把简书举起的手握住,放回原处,他知道,简书即使意识模糊,也会努力去配合他。
      医生说,引发简书这次病症的原因,在医学上至今没有定论,但黎蘅查到了,网络上人们都说,这是在孕夫怀卝孕期间,没有得到良好的照顾引起的。
      是因为自己的疏忽,简书才会被无数医疗器械和病痛,困在这张方寸大小的床上。
      醒来以后什么都认不清,痛苦却清晰地如影随形。那根从口腔一直深入喉咙的气管插管,究竟让简书有多不舒服,黎蘅无法感同身受,但他看得到,但凡有哪怕一点点的体卝位变化,都会触发简书严重的呕意,他无从纾解这种感觉,黎蘅也无法帮他,只能忍着心痛,在他因为恶心而抽卝搐不止的背上小心拍抚,再定时清洁他的气管;胎腹绵延不绝的疼痛刺卝激着简书的意识,逼卝迫他集中,却又一次接一次地涣散在模糊不清的思绪和视线里,他时常会不自觉地发出走样的呻卝吟声,大多只是气声,被淹没在呼吸机绵延不绝的噪音当中。
      短短几天,黎蘅觉得,他的阿书已经形销骨立。
      大约是察觉到了黎蘅的存在,在黎蘅无数次沉默的安抚以后,简书摸索着用自己缠了绷带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就像那天在救护车上的时候。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黎蘅总觉得,握住自己的手上已经没了皮肉,堪堪是一把骨头,冰凉而瘦削。简书已经不剩什么力气,说是握住,其实不过虚虚圈了黎蘅的手在自己掌心,手指总因为脱力而颤抖着。
      黎蘅哪里也不敢去。从简书握住他手的那一刻开始,他恨不得自己连动作都可以没有,能这样任他一直拉着,地老天荒。

      几天以后,等医生确认了简书的生命体征渐趋稳定,那天可怖的痉卝挛也没再复发过,简书这才得以拔去插管和鼻饲。
      拔管的时候引发了一阵止都止不住的干呕和咳嗽,简书几乎是被生理性的力量被动地弹坐起来的,软在黎蘅的怀里不停呛咳,折腾到医生几乎要再来急救一次,才堪堪平静下来。
      简书意识还不太清楚,他开口用沙哑的声音说的第一句话,是“阿蘅,天冷了,不要穿短袖。”
      去掉了鼻饲管,黎蘅开始喂简书吃一些流质食物,粥、糊或者果汁牛奶豆浆。简书反应很慢,眼睛也看不清,反倒乖得想个小孩,垂着眼,任由黎蘅抱着吃东西。他吃不下什么,每一口都咽得很艰难,常常吃着吃着就会觉得恶心,靠在黎蘅肩上喘息,“阿蘅”“阿蘅”地轻声叫,不说自己哪里不舒服,那声音虚飘得近乎叹息。
      等挨过一阵,如果黎蘅再喂,他还是会继续吃。
      简书的听话,让黎蘅心痛。按医生的说法,他现在是仍在轻度意识模糊的状态,然而这个人,当所有的思考、反应都成了空白的时候,最后留下来的,竟然还是坚强——就好像天生被赋予了隐忍的能力与责任一般。
      来查房的医生每次看到黎蘅苍白得吓人的脸色,都忍不住提醒他去找医生给自己颈部的伤处换药,但简书还是时不时就会摸索着抓卝住黎蘅的手腕,一抓就是好几个小时不放,这让他无论怎样也不忍心离开。
      简书病后,黎蘅总是沉默的。他安静地照料他的阿书,不说话,也不和谁交流,在心里对简书说话,莫名觉得他能听见。简书偶尔会随着呼吸带出一两声低低的呻卝吟,黎蘅知道,那是因为他的肚子痛得紧了。这种时候,黎蘅心里忽然会升起一些古怪的庆幸,还好他糊涂着,否则即便痛成这样,他大概也会独自撑着不出一声,让自己无从知道吧。

      简书只觉得自己在一片荒凉里面走了很久,耳边全是嗡鸣,时大时小,听不清具体的声音。黎蘅在自己身边,穿着他们大学第一次见面时那件丑丑的短袖t恤。简书觉得很冷,所以想不通阿蘅为什么只穿这么一点。穿行在苍茫里面,阿蘅有时候搂着自己,有时候任由自己拉着,陪着自己一直走啊走,不说话,也不讲他们究竟要去哪里,只一直走。简书有时候挺急,有时候觉得周围笼着他的浓雾很讨厌,偶尔还有黑影飘过,他努力看了,可是看不清。
      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是,阿蘅一直在旁边陪他。
      但他又隐约觉得,阿蘅不应该是那个模样,那个模样好像已经很过时了。他迫不及待想要看到现在的黎蘅,这想法就像是被灰尘盖住的大片思绪里,好不容易拎出的一线清明。
      然后循着这一线清明,他第一次听到耳边传来的清楚的声音,那声音沉郁而压抑,带着某种哀求,那声音说:
      “简书,我快撑不住了,你好起来,行不行?”

      (65)
      梁潜川强拉着自己的前妻出现在简书病房里的时候,见到黎蘅如同老僧入定般守在病床边。
      除了呼吸,几乎看不见他别的动作,一瞬不瞬地抓着简书的手,仿佛捧了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他的衣服乱七八糟地皱着,里外不搭,下颌的青茬冒了出来,脖子上贴了一块极显眼的纱布,全然没有平日里业界精英的风范,整个人恍似融在了昏暗寂静的病房里,成为一块背景板,毫无生气。
      梁潜川叫了他三四次,黎蘅回过神,把不知钉到哪里的眼神投向了侵入这空间的来者。
      然后,就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黎蘅死气沉沉的目光里猛地染上了令人胆寒的森冷,下一秒,梁潜川甚至不及反应,就被黎蘅死死摁在了墙上,他下意识地想惊呼出声,可看到眼前这张可怕的脸,竟生生将音节卡死在了喉头。
      黎蘅仿佛是花了巨大的力气,才没将高高举起的拳头落在梁潜川脸上,然而它捶向石灰质的墙壁发出的闷响,也足够让梁潜川心跳过速。
      他听见黎蘅压着声音对自己说:“看在阿书的份上,我给你面子。”
      旋即,黎蘅难得粗暴地揪着衣领,把梁潜川推出了屋子。
      愈见憔悴的女人全程仿佛失了魂一样,跟出跟进,一言不发,蜡黄的脸上仿佛戴了面具,纹丝不动。
      直到把梁潜川拎出了病房,黎蘅才勉强能够按住自己蹭蹭冒火的情绪。刚刚打在墙上的拳头隐隐作痛,黎蘅直觉是受伤了,却懒得管。
      “你们来干什么?”黎蘅仍旧压着声音,顺手将病房的门虚掩起来,只留一条缝,让他能时时看到病床上的简书。
      梁潜川松了口气,忙换上真诚的神情,拉过一旁的小小:“我……带她来道个歉。那天我不知道她……”
      “她?”
      黎蘅近乎尖刻的嘲讽语气令梁潜川感到陌生又恐惧。
      “所以你觉得,走到今天这一步,该道歉的是她?”
      梁潜川反应过来似地,赶忙改口道:“我、我也、我也觉得很抱歉。”
      “为什么抱歉?为没有对简书负责到底?为把自己的太太折磨成这个样子?还是为你永远改不掉的懦弱自私?”
      梁潜川没有回答,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小小却先崩溃了,忽地瘫坐在地上开始哀嚎,一面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应该去死”,与房里浑身插满管子一动不动躺着的人比起来,这些话语显得苍白无力,除了引起经过的路人们充满八卦意味的侧目之外,没有任何实质意义。
      黎蘅大概是动用了这辈子最大的涵养,将小小从地上拉起来,叹了口气,道:“别哭了,简书受不了刺卝激的声音。你……不用自责,我和他,都不会怪你,你是无辜的。”
      这场闹剧里,偏偏伤了人的那一个却是最无辜的。虽然只要看到她的脸,黎蘅就控制不住地要回忆起那天种种痛苦、慌乱与沉重,心底总有一头野兽叫嚣着要让她付出代价,但谁又能怪得了这个女人呢?她无非是个怀着绮梦走入婚姻的小姑娘,她以为自己爱上了一个前途无量又潇洒迷人的大好青年,她很可能甚至想象过未来鹣鲽情深、家庭和睦的模样,然而最终,她却为这个人而走投无路地成了一个亡命徒。
      真正的加害者,就像泥鳅一样缩在后面,你能看到他,却捉不住他、没法将惩罚放在他面前。
      黎蘅忽然觉得无力,浑身像被抽走了精气神一样,往后退了一步,让开路。
      “你们走吧,以后别过来了,简书他……有我照顾。”
      梁潜川没说什么,他伸手搂过小小,动作是那样的理所当然,若不看两人脸上的神情,真要以为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了。
      黎蘅透过门缝看躺着的简书。他戴着氧气面罩,胸口的起伏却仍旧微弱而杂乱,除了高隆卝起的肚腹,他的手脚消瘦得几乎撑不起被子,他不能听正常音量的声音,甚至连窗外不算十分热烈的冬阳都会刺卝激到他……他活得那么痛苦,而他却帮不了他,就连为他出气也做不到。
      黎蘅下意识地叫住了梁潜川,待后者回过头,他才近乎恳求地开口道:“我长这么大,没求过什么人,这次算我求你,别再害他受苦了。”

      简书循着那天的说话声,在朦胧中探寻了很久很久,终于给意识找到一个降落处。
      他能感觉到,自己终于清醒了过来,眼前的事物变得清晰,屋内幽暗的光线让他感到舒适,比刺眼的一片白茫茫好了许多。
      黎蘅那反常的沙哑的声音让他即使在梦里也一直挂心,急于醒来看一看阿蘅是不是病了,可是醒来之后,却发现他并在身边。
      怎么会这样呢——简书不禁想——明明觉得他一直陪着自己的。
      耳边各种器械发出的声音刺得他头痛,但越过这些声音,简书好像能隐隐约约听到,黎蘅的说话声正从门外传进来。
      对话似乎已经进行了一小段,他不知道黎蘅正和谁聊天,也不知前面说了什么,清楚地落入耳中的第一句是:
      “……我真的不能没有简书,如果他离开了,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样生活。”
      简书吓了一跳,不及细想,又听到他说:
      “我想尽办法让他健康起来,也是想要和他在一起久一点,我知道这样很自私,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所以拜托你们,能不能放过他?”
      简书第一次听到黎蘅用这种卑微而又充斥着巨大哀戚的语调说话,印象里,他总是温柔而安稳的,没有什么事情搞不定,他如果愿意,总可以张开羽翼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大概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失态,竟然是为了自己——简书忽然觉得心底有些酸麻的感触,就像是忽然被点亮了的房间,灰尘尚在光下面飞舞,但相比隐匿在黑暗时,已经开阔了许多。
      原来这世上,也有人那么离不开我,简书想。
      外面不知又说了些什么,没一阵子,黎蘅就推门进来了,有意放轻了脚步,在发现简书眼底一片清明地盯着自己看时,很明显地愣了愣神。
      从门口到床边,总共也不过十几步路,黎蘅却走得磕磕碰碰,左脚绊右脚两次,同手同脚无数次,还有一次踢到了床脚,差点摔个倒栽葱,未及站稳,第一件事却是去看躺着的简书有没有受影响。
      简书被他这滑稽的样子逗得有些想笑,但雀跃着而又酸楚着的复杂心情,却让他的笑意只停留在了心里。黎蘅的脸色让简书忧心更甚,颈侧的纱布提醒着他那天危险的一瞬间,而看黎蘅这模样,就知道他一定没好好顾自己。
      黎蘅这一会儿没心思去想简书的万千心绪,在巨大的惊喜面前,他只能记得勉强维持医嘱,不大声喧哗而已。
      于是简书听到,黎蘅用轻缓而颤抖的声音问自己:“阿书,你……你认识我了?”
      真是个傻问题,简书想。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隔着氧气罩冲黎蘅笑了一下,知道他能看见。
      “那你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简书在听到黎蘅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就发现,自己原来也是个脆弱的人。身上哪里都不太舒服,头晕,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寸肌肉都像是被切割过一样酸疼,肚子里的那位还时不时卖力翻滚一番,就算在他不动的时候,腹部也绵长地钝痛着……
      简书此刻冲动地想把这些说给阿蘅听,哪怕让阿蘅心疼也好,他就会温柔地抱住自己,他的温暖的手会覆到自己背上轻轻摩挲,他的温柔的声音会随着气流,穿过自己的耳朵。
      然而让简书觉得委屈的是,因为身子实在太虚,自己偏偏没法在此时,把这些话说给黎蘅听。
      于是他只好摇了摇头,勉强冲黎蘅笑着。
      “那要不要我……”
      “抱。”简书打断了黎蘅的话,开口道。
      他声音太小,再让氧气罩一盖,基本只剩下气声,简书自己也知道,但他积攒不出更多的力气。
      黎蘅果然没听清,简书只好又重复了一遍,还配合着微微抬起手臂。
      黎蘅这次终于明白了,像是放了心一样呼出一口气,然后绕过各种各样的管子,俯身抱住了简书,让他能靠在自己肩上。
      简书觉得有点儿晕,忍不住轻吟了一声,把脸埋进黎蘅的颈根。
      有一点点臭,简书想。
      然后他又想起刚刚听到的那些话,觉得很心疼现在小心翼翼将自己圈在怀里的人。
      沉吟了一下,简书觉得自己终于鼓足了某种勇气,他就着姿势,附在黎蘅耳边说:
      “阿蘅……我、好想你……”
      这话让调整不好的喘息切割得四分五裂,简书自己很不满意,但他知道,黎蘅一定又觉得知足、喜欢得不行了。
      他们真是一类人,总像圣人一样对待爱情。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贰拾、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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