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私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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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天晚的早，申时的天色便已十分昏暗。
瘟疫的消息很快在村内传遍，在村长的劝说下，各家各户都紧闭门窗，一时间村里空空荡荡，黑暗中的一片死寂显得尤为可怖。
纪大人待在村长专门为使团辟的一间房里奋笔疾书，一面痛诉着青甸屯都尉张子奇的种种恶行，一面在心里把侯门之后阳天宥骂了不下百八十遍。就算发现了疫病，不会等队伍出村以后再把那个愣头青的武夫叫来封村吗？不愧是武将教出来的孩子，遇到这种不上道的同僚算他倒了血霉！
与此同时，被纪大人怀恨在心的阳天宥正摸黑往村口的方向走。
“我想见你们都尉。”阳天宥在拒马前停住，他脸上原本蒙着一块青布，为了让人看到他的脸又把那青布拉了下来，补充说道：“动静小点。”
守门的士兵知他身份特殊，不敢怠慢。
不一会儿，张子奇身着便衣从村外的营帐里走了出来，他径直走到阳天宥对面，挥挥手附近的几个士兵退开，脸上堆了少许笑意，“小阳兄弟，我估摸着你也该来找我了……你要不要站过来说话。”
“不用。”阳天宥与张子奇是旧识，虽然多年未见，但相比纪大人那种文官，张子奇直截了当的军人脾性反倒令他觉得更加亲切。他扔了块相同的青布给张子奇，又向他示范了如何戴上，“张大哥，回去以后叫你的兵找些干净的布在沸水里煮一遍，晾干后都戴在脸上，每日煮三遍，进出村子都要换一块洗过的布，平时一直戴着，除非万不得已不许摘下来。”
张子奇接过青布，依言戴上，“你跟我说实话，你有办法能治好核瘟？”
“没有。”
“果然。”张子奇似乎早已料到，重重叹了一口气，动手去移拒马，“我也不跟你废话了，趁现在没人，我马上派人送你出去！”
阳天宥退后一步，肃容道：“张大哥，我已经承诺了我不会走。况且我已是村里直接接触病人最多的人，你如何敢放我出去？”
“你是认真的？”张子奇闻言怔住，停下手来打量他。老实说，他原先以为那只是阳天宥稳住村民的权宜之计，一如他们这些为仕者惯用的手段。
阳天宥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张大哥，我是大夫，没有抛下病人的道理。而且你也会错了意，我原本叫你来并非是要封村，核瘟是挡不住的，今日杨柳村发现疫情，十日内肃州城也必会传出疫情。”
张子奇对于阳天宥的医术造诣并不怀疑，心底泛起一阵寒意，但他没有将其写在脸上，“你当真不走？可想过就算你留下又能做些什么？”
阳天宥双唇蓦然紧抿，然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的脸色陡然变得灰白，紧接着身子如筛糠般不可抑止地发起颤来，虽然极力克制，他最终还是抱着双臂蹲了下来。
张子奇张口欲言，又停住。他静静地端详着拒马另一边将头深深埋在膝间的少年，一丝悲悯悄然攀上眉眼，与此同时，他也分明地感觉到自己心底的寒意正在悄然蔓延。
过了很久，阳天宥缓缓站了起来，他的脸崩的很紧，目光变得异常明亮，“我不走，也不能走。”
张子奇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他低骂了一声，“你这厮尽给我找麻烦！说吧，找我来究竟是想干什么？”
“两件事，第一，动用你的兵把所有的病人都抬到祠堂，丑话说在前头，如果届时村民有反抗，一切当以军命为绝对优先。第二件，安排几辆马车火速送纪大人他们出甘州、不，出凉州。”
张子奇显然感到为难，焦躁地在原地打了几个圈，“第一件可以，但第二件不行。”
“为何？”
“这场瘟疫来得太蹊跷，那十来个高昌人我瞧着可疑。”
“如何可疑？”阳天宥错愕。
“核瘟这东西我就听说过两回，一回是庭州之战，一回是伊州之战。”
“伊州？”阳天宥诧异，侯府多是伊州战役留下来的旧人，他可说自幼听着那场战役的故事长大，对张子奇所说的核瘟却毫无印象。
“也无怪你没听过，侯爷当年决战之后卧床数月，醒来时已随大军回到了中原，所以并不知道，当年王师大部队回朝后不久，高昌和伊州等地很快爆发了核瘟，当时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撤离西域的兄弟病死过半。高昌是受疫灾最严重的地方，国力因此大减，不然后来何至于落到与焉耆相争不下的局面……出来！”
阳天宥被张子奇突如其来的大喝吓了一跳，猛一回头，却见乐无异从一棵柳树后转了出来。
“乐先生？曲姑娘？”
张子奇的眼神一下变得锐利起来，冷笑道：“阁下内家功夫不错，怎地一听我说到高昌核瘟就乱了气息？”
“草民乐无异见过张都尉，阳大人。这是小徒。”乐无异恭敬地作了一揖，伸手拉了拉曲娅示意她行礼。
曲娅对他这一举动颇为不满，倔强地抬高了下巴，“师父！你是我……王上的结义兄弟，何须对这种人谦恭？”
张子奇有些意外，眼神中戒备之意随之又深了一层，“原来先生竟还是高昌王弟，失敬！现在所有人听说疫病后都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不知乐先生此时出现在村口是为哪般？”
曲娅听出张子奇话语中的不屑与敌意，瞪眼过去，“喂，你这人……”
乐无异拍了拍曲娅的肩膀，让她安静下来，温和地说道：“在下此番是来找阳大人的，如都尉所言，核瘟在高昌整整肆虐了两年之久。我曾亲身经历过那场浩劫，有些想法与经验欲同阳大人商议。”
他说得有条有理且态度坦然，张子奇只觉得自己攒了半天的力气全打在了棉花上，不甚愉悦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他在这里的？”
曲娅讥诮道：“因为你们是老相识，不是个傻子都能猜到有人要玩官|官|相|护的把戏。”
“丫头，闭嘴！”乐无异知道曲娅小姑娘脾气，怕是和张子奇杠上了，好在张都尉看上去虽然有些仇视外族，却不似小气之人。
阳天宥摇了摇头，上前劝道：“张大哥，我以医者身份向你担保，乐先生一行在进村前并无染上疫病的可能。陛下对于他们此次入京十分看重，还望大哥你尽早安排他们离开这里。”
“兄弟，此事为兄真的不能答应你。这些人是要入京面圣的，出了事本官负不起这个责任。”
那刚才是谁说要放他这个接触病人最多的人回京城的，阳天宥腹诽，那小姑娘说他们官官相护委实切中了要害。“这次来的高昌使臣都是皇上亲自下诏要见的贵宾，从时间上算来他们染疫可能极低，现在将他们置于疫区也不是我能负得起的责任。”
两人互不相让，一时成了僵局。最后却是曲娅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你们两个真啰嗦，我们本来就是打算留在这里帮你们的，谁说要走了？”
阳天宥和张子奇几乎同时将目光移向乐无异，只见他依旧淡然和气地站在曲娅身后，显然此事一早就经过了他的首肯。
阳天宥觉得乐无异忒不惜命，皱眉说道：“乐先生，瘟疫猛如虎，绝非玩闹之事，你可当真？”
“自然当真。”
阳天宥扫了眼乐无异身边的曲娅，“你可知核瘟不比寻常疫病，传染速度极快，少年人体格弱，一旦染上几乎不存幸理。”
在某一个瞬间乐无异眸中曾闪过一丝犹豫，但只是片刻过后，他继续说道：“如果都尉能安排小徒和几位同僚离开自然是好。只是十三年前在下曾亲历过交河城的那场浩劫，对于疫灾多少有些了解，所以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够帮上一些忙。”
阳天宥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对方眼中正闪烁着绝非作伪的真诚。他忽然觉得内心某处很不舒服，沉默片刻，他用一种冰冷的语调说道：“乐先生，我知道你在高昌时是个有名的偃师，可你并不通医术。眼下这种情况，我并不认为你那些木头做得玩物摆件对疫情能有什么帮助。”
这话中带着明显的轻蔑和冒犯，乐无异在高昌受一国上下敬仰，曲娅长这么大就没听过有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质疑师父，怒道：“你什么意思！”
乐无异先是愣了愣，又拍了拍曲娅示意安抚，抬头对上阳天宥的目光，道：“阳大人应是有所误会，偃甲确实不能给人治病，但是足以做一些日常的清理工作。据我当年观察，人畜的尸体、粪便、病人换下的衣物、被单，接触这些东西都有可能让人再次染上瘟疫。后来我曾设计过一些挖掘偃甲以供掩埋秽物之用，还有一些专门用来运送人畜粪便的偃甲……如果此地能找到足够的铜，或许还能架起一个大型的偃甲炉，火化掉那些秽物比掩埋还要来得直接有效⋯⋯”
……
“⋯⋯我是不是一下说得太多了，空口无凭，若是大人和将军不信，明日我便赶制出一些样品，大人且看能不能用得上。”
乐无异一直望着阳天宥，他的目光中或许有过受伤，却没有一丝愠怒和闪躲，甚至可以说十分柔和。
这个男人不年轻了，他一路风尘仆仆而来，人世沧桑在他的肉｜体上已经刻下了鲜明的印记，可是他的目光却依旧澄澈得仿似从未经历过岁月变迁。这让阳天宥无端觉得挫败。
作者有话说第4章 私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