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七年短篇练笔》吉尔吉加

15、1月21日

　　第一次有了“灯”的意识是在很小的时候，刚刚能够听懂人话，妈妈给我讲故事讲儿歌，我清楚地记着那是一本很简单的儿歌书，上面也没有什么图画，十分无聊的一本书，那时候的我虽然很小，但大概也知道什么叫好看，因此那本书在我心中是一本很低端的书籍。再加上上面的儿歌都真的非常幼稚：有一首大概是讲小孩太喜欢吃肉，他的妈妈就骗他说萝卜是肉，他居然吃了而且在吃下去之后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当时我觉得这孩子要不是傻就是根本不爱吃肉，真正爱吃肉的人必然能分辨出那略微有些粗糙的厚实口感，那充满了弹性在牙齿之间被挤压出鲜味的美妙味道，和萝卜完全不同。并且从那时候我对大人产生了防备：他们实在是一群不可相信的人，居然会用萝卜糊弄小孩子，爱吃肉难道有什么错吗？
　　这件事情导致我再去动物园看熊山的时候不敢让妈妈抱着我，因为担心她把我扔下去，也让我妈难过了很长时间，她发誓说就算是自己掉下去了也不会把我扔下去。萝卜伪装成肉这件事的确给了我很多的感慨，也让我第一次知道“欺骗”这件事情是多么可怕。但直到这时候，这本儿歌书仍然是被我鄙视的，因为它实在很傻，因此在晚上妈妈又和我讲儿歌的时候，我的内心十分拒绝，但这时候她讲到了一篇新的儿歌，说是一个小孩回家很晚，到家的时候已经是“黑灯瞎火”。
　　我好像被谁触摸到了一样，在听到“黑灯瞎火”这个词的同时，我看到了原本看不到的东西——用“看到”这个词汇来形容可能不太合适，因为也并不是“看到”。听到，触摸到，感觉到，都可以形容“黑灯瞎火”这个词对我的震撼，这是一个全新的词，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听到见到过这样的词，明明带有实际含义，但偏偏其含义又模糊不清，黑灯是什么意思？瞎火又是什么意思？是黑色的灯还是黑了的灯？是瞎掉的火还是被扑灭的火？哪一种都令我恐惧不安。每天睡觉都要关灯，这对我来讲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我也敢于在睡前自己关灯，那时候不管是开着的灯还是关上的灯都不会给我带来其他感触，但现在不同了，灯的光亮变得昏暗，挂在天花板上摇摇欲坠周围也模糊不清，黑灯瞎火，我生活在黑灯瞎火之中。
　　我多次询问我的妈妈，爸爸以及其他长辈，黑灯瞎火究竟是什么？他们说不清楚，或者说他们认为这仅仅是“关掉了灯，扑灭了火”的含义，不，这当然不是，这是一句咒语，也是一个灾难。他们却大笑起来，认为我在想只有小孩子才会想的傻事，这也让我感觉到了另一种恐惧：都是因为黑灯瞎火的原因，因为这个词，原本能理解我的父母和家人也变了。
　　这样之后过了很久，我大概长到了五六岁，还是很小，还是不怕黑：那时候的我心里没有鬼怪的概念。因此我不怕黑，我怕的是黑灯瞎火的黑。大概是周末的一天晚上，我和我的父母，我的小表妹和姑姑姑父，以及爷爷奶奶在一起吃顿饭，大家聚在一起，高谈阔论的说关于工作和生活，以及今天的大葱是什么价格，明天的早上做不做番茄蛋汤喝。奶奶说我喜欢和番茄鸡蛋面疙瘩汤，所以要做，于是他们都笑着看着我，说我被奶奶宠坏了，还说明天做了番茄鸡蛋面疙瘩汤也不给我吃，我知道他们在逗我，平时这个时候我早都该生气了，但是那时候我顾不上生气，也顾不上明天吃什么，我的注意力被我身后坑洼不平的白墙上印着的、一道黑黢黢的影子抓去了。
　　因为房子很老，也没有怎么装修，所以里面的白墙也不平坦，有的地方坑了一块有的地方莫名鼓起。这是普通的墙，我曾经在上面写字画画，是我家的墙，但是上面那个黑色的人形正在动的东西是什么？它不是我们家的，我不认得它。我往后退了一步，它还跟着我，它的脚牢牢实实的跟着我的脚……不能理解。它是什么？我问大人们，但是他们也突然离我很遥远，这一切和当时询问黑灯瞎火的时候一样了，他们不理解我，甚至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问我身边这黑黑的东西是什么，他们说是影子，我说影子是什么，他们说影子是物体被光照之后产生的阴影。我感觉我和他们在说两件事，实际上我知道影子是什么，虽然不太知道为什么光照会产生影子但这我不在意，我怕的也不是这个。再回头看影子的时候，仍然是我动一下它动一下，因此我知道它一定有眼睛，它在看我，一眨不眨的看着我，它的眼睛一定是黑色的，才能隐藏在它黑黑的身体里，找都找不到。
　　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毛骨悚然这个词，但我的确感觉到每一根汗毛都在警惕的发抖；我也还不知道跗骨之蛆这个词，不过影子这个东西的确是死命的跟着我。我怕得不得了，怕的不敢一个人上厕所。最后又憋又慌终于哭了，大人们才认真起来，问我是怎么了。
　　“影、影子到底是什么啊？”我呜呜咽咽的抹着眼泪。
　　大人们互相对视，然后重新看向我：“影子就是影子啊。”
　　好了，这下可以得知他们还是没能懂我究竟想说什么，可怕的是我告诉他们影子有眼睛，一直在看我，他们却又开始笑了，这件事变得和黑灯瞎火一模一样。但大人究竟是大人，还是比较聪明的，他们告诉我一个方法：把灯都关掉，漆黑的一片，就不会有影子了。这方法不错，我听话的去关了灯，在关灯的那一刹那心里却在想：坏了，这样就是黑灯瞎火了。灯关上之后屋里的确黑漆漆，但我立刻慌张的打开灯，然后我发现影子并没有走，它还贴在我身上，它估计是不准备走了。
　　关上灯就是黑灯瞎火，而且影子也并不会离开我，并且因为关了灯，我还看不到它在哪里。
　　开了灯我就能看到影子，不用担心他会在黑暗中偷袭，但他也能抓捕到我，用他那双黑漆漆的隐藏起来的眼睛。
　　朋友，你知道什么叫绝望吗。
　　朋友，你知道什么叫解脱吗。
　　门外的大人们还在笑，他们救不了我，这点我很是清楚。没有人能救我，因为影子是最强大的，黑灯瞎火的威力尚且不及这个有眼睛的黑黢黢的家伙，我完蛋了，死定了……真想在这个晚上吃最后一次番茄鸡蛋面疙瘩汤啊。但是多么奇怪，因为太害怕，心态上反而出现了变化：影子随时可以杀死我，像是电视剧里面的神枪手枪杀别人一样，但是它没有这么做，它并没有真的伤害我，为什么呢？我是否还有出路？这个问题似乎很好解答。
　　我突然间就冷静下来了，然后我对着影子挥挥手，说了一句你好。它也对我挥挥手，不过没有说你好，这让我确信他没有嘴巴，没有嘴巴就不能咬人，真的，真好。我不能确定它怎么看待我，但我深刻的了解到我应该怎样看待它：之前对它的态度是错误的，我应讨好它，和它成为朋友，这样它既不会害我，也不会在黑灯瞎火的时候让黑的灯和瞎的火来害我。于是我蹲下去，小声的对它祈求，最后像是约好了一样点点头，它也像是约好了一样冲我点头，我明白了，我成功了。
　　我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灯，现在它看起来不是那么可怕，不是随时都会“黑掉”的样子。于是小声对着灯说：“我有新朋友了，我现在一点也不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