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客栈》樱桃小番茄

27、千面人（五）

　　稀奇事儿又来了，客栈里胡诌的人都闭了嘴，目不转睛看着那水幕。

　　模糊的画面从边缘往中间渐渐清晰，显露出个人影来，只是清晰到那张脸，又不动了。那张脸模模糊糊，根本看不清长相，原来就是那无脸怪。

　　时值黑夜，他独自拖着身体慢吞吞走在空无一人的荒郊野外，不远处竖着几块乱七八糟的石板和木头，有的上面写了字，有的空荡荡，显然是片乱葬岗。

　　耗子吱吱叫着冲过来，一头撞在他脚上，晕头晕脑抬起尖尖的嘴巴，傻不溜丢瞪着他。他低下模糊糊的脸，冲那傻耗子咧嘴一笑。

　　说是笑，简直就是个大萝卜上忽然开了道口子，白森森的像鬼似的。那耗子也从没见过这样的鬼东西，圆眼睛直愣愣盯着，竟是脑袋一歪昏倒了。

　　“哎。”他难过的叹口气，抬起脚跨过那只耗子，继续漫无目的乱走。

　　空荡荡的路上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有一两个人正急匆匆往这边赶。他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左右张望着，手忙脚乱找了块大石头躲了起来。

　　来人似乎是对年轻男女，二十多岁的模样，黑夜里看不清长相，只能看见身上的粗布衣裳。那对男女脚步慌乱，男的肩上露出个耷拉着的小脑袋，脑袋上的辫子一翘一翘，显然是抱了个孩子。女的则边走边哭，凄凄惨惨。

　　“好了，快别哭了，这就到了！”男的声音紧张，还透着一丝慌乱。

　　那女的忍不住哭，只好伸出衣袖拼命捂着嘴巴。

　　两人走了两步，走到坟堆边。那男的把孩子小心抱下，放到地上平躺着，又冲远处不知名的地方跪下道：“神仙赎罪，小的实在是没法子，才这么做了，莫怪罪，莫怪罪！”说着，砰砰砰在地上磕了九个响头，似要把地面磕穿了。

　　孩子躺在地上微微动了动，仿佛没什么力气，只静静转过脑袋望着那对男女。那女的则在孩子身边蹲下，边哭边说：“圆圆，对不起，娘对不起你，咱家实在穷……要是花钱给你治病，将来就没钱留给弟弟娶媳妇儿了……对不起，对不起……”

　　月光照在那女人的脸上，刻板的五官，歉疚的神色，依稀可见一分少妇的风韵。

　　那男的似乎颇为不耐烦，急匆匆上来扯她：“快走吧，你想被人发现吗？那可是要抓进去坐牢的！”

　　那女的听了好像也有些害怕，又摸了摸地上的孩子，最后咬咬牙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跟着丈夫走了。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躺在地上的孩子默默歪过头看着，一点声音也没有。

　　无脸怪悄悄靠近两步，停在不远处打量着那孩子。那是个女孩，小小的一个，骨瘦如柴，气若游丝，倒显得眼睛格外大，皎洁月光照下来，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害怕。

　　她静静与无脸怪对视，似乎努力在他那张奇怪的脸上找到点五官的影子。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找到，她似乎放弃了，轻轻开口道：“你是来……接我去……地下的吗？我要……死了吗？”

　　她声音细若蚊吟，断断续续，说两句话就喘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闭眼去了。无脸怪怔在原地，片刻才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心翼翼问：“你不怕我吗？”

　　小女孩嘴角扯一扯，好像在努力冲他笑：“不怕，娘……说……死了就……不，不疼了……”她说起母亲，眼里闪过一点点渴望的光，“我想……娘……”

　　黑漆漆的眼睛里终于变得雾蒙蒙，那水雾凝成珠子，一颗颗掉下来，无声滴进泥土里。

　　无脸怪的嘴动了动，没说话。他低头想了想，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双手不停的点着脑袋。再抬头时，他的脸上身上已经完全变了，变成那女孩方才狠心离去的娘，此刻笑吟吟望着女儿。

　　小女孩眼睛动了动，紧紧盯着眼前的人，断断续续道：“娘，你来看我了……我会……好的……我会……挣钱给……弟弟娶，娶媳妇……”

　　女孩的“娘”眼光微动，温柔的把她搂进怀里，摸着她的额头道：“乖，娘知道，圆圆会好的，弟弟也能娶到媳妇。”

　　圆圆呼哧呼哧喘着气，静静趴在无脸怪怀里，微微点点头，好长时间不说话，无脸怪也只抱着她，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圆圆似乎再也支撑不住，圆眼睛里闪过最后一抹亮光。她拼尽全力道：“你能变成……圆圆吗？变成我……回家去……告诉娘，和爹……圆圆好了……”说完最后一个字，她慢慢闭上了眼，嘴角露出一个笑，仿佛真的看到爹娘将她接回家，一家人高高兴兴过日的画面。

　　原来她知道无脸怪不是真的母亲。他将圆圆轻轻放下，开始徒手挖坑。一直挖到他的手指断了好几截，天色蒙蒙亮时，才挖好。

　　他朝着远处拜了拜，将孩子放进土坑里埋了，又找了块废弃的木板，用石块在上头刻了几个歪歪斜斜的字：圆圆之墓，插在了坟头，便站起身离去。

　　画面一下子变化，乱葬岗不见了，变成一座破破落落的房子。无脸怪不见了，画面里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脸色蜡黄，骨瘦如柴，一双眼睛却又圆又大，正是刚刚死去的圆圆。

　　她站在门外，在破烂的木板门上敲了两下，路过的几个村民见到她，都像见鬼了似的飞快的走了。

　　门开了，发出嘎嘎吱吱的声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脱落。

　　“谁呀？来了——圆圆？”里面出来一个妇人，正是那夜抛弃女儿的娘。她眼睛瞄到眼前的女孩，到嘴边的话突然停住了，见鬼似的后退两步，冲屋里喊道，“当家的，快来，快来啊，见鬼了，见鬼了！”

　　她望着眼前的“女儿”，满眼惊恐。里面走出一个小小的男孩，生得比女孩壮些，脸色也红润些。他不明所以的望着母亲，转头往门外一看，立刻笑了一下就要出去：“姐姐回来了！”

　　然而他母亲立刻伸手拉住他，将他扯到自己身后，哆哆嗦嗦对着门外的女儿道：“圆圆啊，你，你走吧，别缠着爹和娘……爹娘不是故意扔下你的……”

　　里面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嚷嚷什么呢，大白天的，哪来的鬼——”他爹走出来，一见到本该已经死去的女儿，顿时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刷刷后退到墙角。

　　两人都颤抖着冲女儿跪下：“走吧，圆圆啊，快去投胎吧……这辈子是爹娘对不起你，下辈子……下辈子可一定投胎到个好人家吧……快走吧，别来了……”

　　小男孩仍是傻乎乎的伸手指着外头：“姐姐！”

　　圆圆眼里露出不解：“爹，娘，我病好了。”

　　他爹娘已经吓得开始磕头：“快走吧快走吧，别回来了……”圆圆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门口。她爹咬咬牙，忽然站起来，跌跌撞撞冲进屋里，拿出一把简陋的桃木剑，大着胆子走到门口，指着女儿道：“我警告你，别再阴魂不散了，再来我可不客气了！”他说着，拿剑胡乱比划了一下，“砰”的一声关上门，再也不敢出来。

　　画面又一次变了。圆圆灰头土脸坐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双目无神的瞪着对面的糖果铺子。

　　一个身着粉色纱衣的娇俏女子在三个丰神俊朗的郎君簇拥下走来，正是那甄四娘。她蹲下身子，将手中的糖果罐子打开，塞到圆圆手里，冲她弯唇一笑：“吃吧！”

　　圆圆愣愣的盯着手里的罐子，抬头飞快的看一眼眼前的女子，不敢动手。旁边一道来的一个郎君也蹲下身，温声笑道：“吃吧，看你盯着那糖果铺子许久了，这是我妹妹送给你的。”

　　圆圆迟疑的伸手进去，捏出一颗来，小心翼翼塞进嘴里，半晌不说话。甄四娘温柔的望着她，轻声问：“好吃吗？”

　　圆圆傻乎乎的想了想，点头道：“甜的。”

　　甄四娘笑了，眼里满是心疼：“你爹娘呢？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爹娘？圆圆想了一会儿，道：“爹娘不要我了，他们说我死了。”

　　甄四娘眼里顿时闪过愤怒：“天底下怎么有这样的父母？”她拉着圆圆脏兮兮的小手，“愿不愿意跟着姐姐回家？姐姐家里有好多糖，天天分给你吃！”

　　圆圆望着温柔俏丽的甄四娘，和那三位对她满是宠爱的兄长，眼中闪过羡慕和渴望，终是点了点头。

　　原来这便是甄四娘与无脸怪的缘分。碧落轻轻叹息，一罐糖果，原本都是善意啊。

　　画面又变了。甄四娘拉着圆圆的手，在河边匆匆向前跑，眼里闪过狡黠的光芒。此刻的圆圆脸色红润了不少，个头却没怎么变，仍是小小的一个。数十丈开外，甄四娘身边的小丫头正气喘吁吁往这边跑。

　　然而甄四娘跑得很快，拉着圆圆一路向前，跑到无人的滩边，彻底甩开了身后的追赶。浅滩上有一艘破破烂烂的小船，甄四娘眼前一亮，拉着圆圆嘻嘻笑道：“走，姐姐带你划船去！”

　　那小木船长长的一条，中间凹下去，顶多能做四五人，被人废弃在滩边，风吹日晒，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两个人推着那艘烂木船下了水，以双手在水里划着。

　　那破木头怎么看都十分不安全，这甄四娘果真是富家小姐，单纯又大胆。圆圆似乎也是头一回坐这样的小船，一会儿伸手划水，一会儿又晃晃悠悠站在船上。

　　然而洛水蜿蜒曲折，时急时缓，方才那一段如缓缓地溪流，不一会儿就到了一处急流。眼看着前头河床有落差，船将不稳，甄四娘这才着急起来。

　　船底忽然触到石块，猛的一晃，站着的圆圆一个不稳，超前一扑，扑到甄四娘身上，两人竟齐齐落水！

　　“救命啊！救命！”甄四娘一手堪堪拉住已经翻倒的船身，一手不住扑腾。圆圆也努力巴在船上，不敢松手。

　　那头甄家的人和裴家的人都追了来，一见甄四娘落水，都奋力朝这边跑来。然而甄四娘自小身娇体贵，不一会儿就失了力气，手上一松，沉入水中。

　　圆圆在一旁静静看着她沉入水中，眼里闪过一丝异色。片刻后，再转头，圆圆不见了，双手牢牢抓着船身的，却分明是甄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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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梯上的甄四娘看着那渐渐消失的水幕，还是不言不语，眼神温柔的望着底下的无脸怪。

　　无脸怪缩在角落里，半晌，在众目睽睽之下，扑通一声冲甄四娘的方向跪倒：“对不起，骗了你的家人。”他微微摇头，“我只是羡慕你，我只是……想有一次自己的人生……”

　　他生而无脸，如怪物一般遭人嫌弃。

　　他又有千张脸，千变万化，随心所欲。然而脸孔再多，又有哪一张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