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客栈》樱桃小番茄

26、千面人（四）

　　十月里，凡间木芙蓉盛开，洛水河畔不少赏花郊游的人。

　　凡间女子活泼可爱，许多未出阁的爱娇少女，折下鲜花嫩枝，编做七彩花环，戴在头上，巧笑倩兮，格外娇美。更有大胆开朗的女子，手持鲜花，朝着中意的俊俏郎君掷去。

　　这是黄泉边少有的热闹与欢乐，碧落心生羡慕，一眨不眨望着身边经过的欢笑人群。她仍是木簪绾发，一身素色，走在斑斓的少女中间，十分惹眼。

　　肩上忽然被人从后面轻拍，碧落回过神来，转头一看，便是阿白。他脸上难得有温和的笑，两手背在背后，一袭黑色外袍上落满了各色花瓣，风一吹，便簌簌往下落。

　　想来是方才被许多少女瞧中，扔了鲜花吧。碧落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便是这样，到哪里都是焦点，仿佛生来便是天之骄子，此刻应当也很得意吧。

　　这微酸的意味来得莫名其妙，她正低下头，暗骂自己痴心妄想，眼前却忽然出现个糖人。

　　那糖人黄澄澄，亮晶晶，薄薄的一片，看形状，却是朵刚刚绽放的海棠花。碧落心中一动，伸手接过，满眼欣喜：“是给我的吗？”

　　话音刚落，脑袋上又仿佛戴上了什么。她抬头，刚好看到阿白愈加温柔的笑：“都是给你的。”说着，他打量一下她的发顶，似乎十分满意，“好看。”

　　就两个字，碧落却悄悄脸红了。她伸手一摸，脑袋上细细的一圈，有树叶有鲜花，原来是个花环。

　　“这回可不能弄丢了。”阿白一手牵着她，走在前面半步，替她挡去人群的冲撞。

　　碧落手里捏着糖人，只觉珍贵。她仰头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认真的点点头，唇边禁不住悄悄弯起。

　　“来了。”阿白忽然停下脚步，凝眉盯着前方一处。

　　碧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数十仗外，那假四娘正和她的家人一道，走在河边。她显然也发现了他二人，原来温婉笑着的面上有一瞬间僵硬，弯弯的眼睛里闪过水光。

　　今日官员们休沐，裴家将军，甄家父亲和三个兄长都在，一大家子人和和美美，原本是个顶顶高兴的日子。想起即将发生的变故，碧落有些难忍的别过头。

　　阿白面无表情，冲四娘微微点头，便拉着碧落在岸边寻了个空地坐下，隐没在人群中。

　　岸边徐徐的微风忽然变得强劲，原来颇为平静的湖面上开始掀起阵阵波涛。碧落身边坐着个编花环的老太太，抬头望天，喃喃道：“这天气哟，刚才还好好儿的，一下就变了。”

　　不少人抬头望天，担心风雨欲来，似乎正打算离开。那假四娘跟着丈夫裴羿走在家人后头，也忧心忡忡望天。

　　裴羿似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停下脚步询问。假四娘笑着摇头解释，二人说了几句，就见她指着路边编花环的老太太，仿佛在对裴羿说想要一个。

　　裴羿望过来，让妻子等着，二话不说便信步过来，自觉掏钱：“老人家，我买个花环。”

　　老太太和善的笑：“拿去吧，夫人生得标志，戴了好看着呢。”

　　裴羿听得眉开眼笑，在七八个不一样的花环里认认真真挑选起来，仿佛在心里一个个的想，到底哪个与妻子更配。

　　那头等着的假四娘却满眼忧伤的不舍。她凝视着正为她买花环的丈夫，又回头看看不远处散步的父母兄嫂，迟迟没有动作。

　　裴羿精挑细选，终于选中了最合心意的一个，冲老太太道了谢，就要回去给妻子戴上。四娘明白已经不能再等，这才移了几步到岸边，装作观潮的样子。

　　裴羿一看，四娘站在岸边的石块上，眼看着再向前一步就要落入水中，波涛时不时打过来，随时都要舔上她的衣摆。

　　“四娘，小心浪，退后些！”他边快步过去，边提醒妻子。

　　四娘听到他的话，转过头冲他一笑，弯弯的眼眸温柔闪烁。裴羿一见她笑，也跟着要笑。可他唇角还未弯起，就见四娘脚下一滑，直直落入水中。

　　“四娘——”他手中的花环掉在地上，浑身僵了一瞬，便立刻抬腿狂奔而去，想也不想，就扑通一声跳下水去。

　　水中的浪忽然又大了，岸边狂风吹过，头顶乌云密布，眼看着大雨就要倾盆而来。

　　岸边的人一阵惊呼：“哎呀，落水了！”

　　“这郎君克真是了不得，二话不说就跳进去了！”

　　“那是他家婆娘，当然得他来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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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的甄家人也听到了这边的喧哗，往水中一看，就见女儿和女婿双双落在水中，顿时急得团团转。三个兄长眼看着也要跳进水里去，却被围观的用力拉住了：“快别去了，瞧瞧这浪，一个不小心被拍在石头上，命就丢了！”

　　那波浪仿佛有意识，水里的四娘被卷到河中央，沉沉浮浮，而跳下去的裴羿，无论怎么努力怎么呼喊，都被排除在河心的漩涡之外，无法靠近。

　　不一会儿，四娘似乎再也支撑不住，渐渐淹没在河水里，再也不见踪影。裴羿绝望的嘶吼：“四娘——不要——你坚持住——”他手脚不住扑腾，奋力向前，却仿佛原地不动，始终进不去大浪中心。

　　黑云压顶，大雨终于倾盆而下，打在水里，地上，树上，裴羿的声音被大雨淹没。岸边围观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剩下的，望着水里的裴羿，岸上的甄家人，直摇头叹息。

　　碧落望着奋不顾身的裴羿，脑海中相似的片段模模糊糊，一闪而过，顿觉头痛，再不敢看。

　　裴羿力气渐渐耗尽，动作开始迟缓，却还是不肯放弃。岸上雨水冲刷而过，甄家人和裴家老太太跌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阿白转头望一眼碧落，低叹一声：“走吧，结束了。”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就止住了。裴羿已然脱力，甄家三兄弟下水将他架上岸，众人一阵静默。

　　碧落沉默的任由阿白牵着她的手离开，一路上一言不发。阿白化成蛟龙，将她带到黄泉之门。吹了一路冷风，到得门边时，那甄四娘的鬼魂已然顺利入了黄泉。

　　“凡人自有命格，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阿白轻声道，似在安慰碧落。

　　碧落明白，是那无脸怪杀害甄四娘，破了她的命格在先，可阿白那句“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听在她耳中，格外熟悉，仿佛一根针，一下扎进她心里，又酸又痛。

　　“那神仙呢？凡人妖魔犯了错都要接受惩罚，神仙犯了错，是不是也该受罚？”碧落不知哪来的念头，脱口而出。

　　阿白深深凝视着她：“你想起了什么？”

　　碧落茫然摇头。

　　他注视她半晌，眼里隐隐有压不住的心疼，最终只干涩道：“神仙犯了错，也要受罚，只是比凡人来得晚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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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栈里闹腾腾一片，黑白无常手忙脚乱的进进出出。一见阿白和碧落回来，顿时僵硬的笑着过来拜谢：“多谢多谢，那甄四娘已经来了，让她上楼去了。”

　　碧落抬头一看，就见甄四娘正静静立在廊边，冲着他二人福身一拜，仿佛在道谢。

　　黄泉路上，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正跌跌撞撞而来。那身影穿着一身妇人装扮，却浑身湿透，头发和衣服都紧紧贴在身上。而凌乱潮湿的衣襟包裹着的躯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着。身体的曲线渐渐平直，五官也渐渐模糊，从背后看仍是个娇娘子，若是转过身，那可怖的模样就要吓坏人了。

　　到客栈门口时，那身影已经完全变了样，只剩个模糊的人型，披头散发，男女莫辨，白花花的样子，如一颗大萝卜一般。

　　他扑通一下扑倒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大厅里几十双眼睛纷纷看过来，目瞪口呆盯着这个“人”。

　　那人脸朝下倒在地上，迟迟不敢抬头，只闷闷说了声“对不起”。碧落下意识朝楼上看去，甄四娘仿佛没有认出他，只静静望着。

　　那人慢慢坐起来，脑袋仍旧是低垂着，不敢抬起来。他伸出右手，捏着左手的一根手指用力一掰，就听一声轻微的脆响，那根手指竟直接被揪断了。那断开的口子仍旧是白花花一片，没有血肉骨骼。

　　他捏着那根断指，颤巍巍伸出手，无声递到碧落面前。碧落接过，握在手中，那凉凉的触感透过手心，让她阵阵难受。

　　黑白无常已经在阿白示意下取来了盛了汤饮的碗，碧落将那根断指轻轻丢进水中。那无脸怪似乎不想面对，默默退后，直退到墙角边，低垂着的脑袋怎么也不敢抬起来。

　　碗里的水开始沸腾，蒸汽上涌，在半空中形成水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