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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弦断(下)--完结 ...

  •   四
      往后去南都的路,脚程明显快了,苏蔓明显可以觉察出,慕容缺象是被根无形的鞭子驱赶,赴往他的宿命。
      回到家,日夜盼着他们归来的苏菁见到苏蔓缺了左手,自然是心疼的如被剜了去,慕容缺也不说什么,只是越发勤快了,每日汤汤水水,忙进忙出,很快就将苏蔓的腮帮子又养圆了。
      这样的时日,是握在指掌间的沙,任你再流连紧握,也终还是要散落了去。

      七日后,陈朵来访。
      他远远倚在篱门,瞧着苏府袅袅而起的炊烟,竟是半步也迈不开去,怕扰了这安详宁静。
      这时方才想起,终其一生,他都与幸福无关,是幸福门外一缕游魂。
      正巧慕容缺这刻出了柴房,手里捧着柴火,瞧见了他,两人目光触碰,再无需多言,只是沉默着前后出了门。
      地上覆有新雪,陈朵穿着件黑色长风裘,那黑掩着白,一路沉默着往前,似隐隐兜着他无穷心事。
      到了路侧酒肆,他停住脚步,缓缓迈了进去。
      慕容缺和他在张摇晃不定的桌边坐定,老板忙捧了坛酒来,陈朵拔开酒塞,一股酸臭味扑鼻,酒质看来比上次来时更差了。
      对着陈朵询问眼光,慕容缺摇了摇头:“我不喝,如今我要为她爱惜身子。”
      陈朵闻言将坛持起,痛饮了一口后伏在桌角:“是啊,这世间仍有你值得记挂的东西,你终归是比我幸福。”
      这话里怅意满盈,听着绝不像平素将心事深埋的陈朵。
      慕容缺抬头,张了口,却是不知说些什么是好。
      陈朵这刻饮了第二口酒,脸颊泛起潮红,眼里的痛,似水幽幽泄了满地。
      “你可知道?”他道:“有时一步踏错,终生便不能回头。”
      “那日我将蓝影刺入小莞身体,其实也将自己推入了万劫地狱。”
      “来这中土做了质子,将自己奉于拓拔烈糟践,什么样的痛苦报应,都再换不来内心平静。”

      说着说着声音就低沉了下去,他抱着酒坛,抱的这般紧,像是离开这桩依靠,他就要被往事压跨,再直不起头。
      慕容缺伸手拍了拍他肩,低声道:“这么多年过去,你仍不得平静,那说明你是真的爱过她,说明你良善不曾泯灭。这个,才是你痛苦的根源。”
      陈朵闻言一笑,将那坛酒顷刻饮了个干净,坛子摔的粉碎:“我这等人,也配说爱!也配谈什么良善,真正是天大笑话!”
      “就拿今日来说,你当我来做什么?叙旧,还是探望苏蔓?都不是。我是来取你项上人头,以防你碍着我前路。”
      “我早和良善绝缘,只是血腥满手的杀人工具,醒醒吧慕容缺,拿你的剑。要么杀我,要么被杀。”

      慕容缺无语了,缓缓将承影抽出,横握在手。
      对面陈朵也一把扯落风裘,蓝影脱鞘,斜里往慕容缺面门刺来。
      这两枚剑相遇,就是朗月遇着了星辰,承影是月,胜在光华强盛绵长,而蓝影是星,胜在诡谲深邃。
      第一次,两人这般面对面,展开一场势均力敌的交锋。
      棋逢对手,是剑者的欣喜,但是胜负的决出,却不需要天昏地暗三天两夜那样的漫长。
      一次疏忽足够致命,实力上些毫的察觉也足以决定成败。
      星光撕破月华,陈朵的蓝影由远处袭来,飘忽的只似夏夜流萤,但那点力,却不是承影能够阻挡,只得眼见着它攻入承影剑光,尖锥破冰,锐不可挡。
      慕容缺败了,这是实力的差距,绝对公平的胜负。
      承影剑几乎和蓝影同时刺向对方要害,但承影慢了半拍,只差这一眨眼的时分,这些微的快慢,就决定了成败。
      败就是死。
      慕容缺以为一切终结,在感觉到承影刺入陈朵身体之前。
      不错,承影后发而先至,原因无它,只因蓝影剑身短窄,长不过尺半。
      陈朵吃痛,蓝影坠地,而他则幽幽叹了口气:“你看,天也助你。我明明赢了,可兵刃短你两尺,天意,这便是天意。”
      慕容缺瞬时明白了,将承影急收,连退数步:“你这是一意寻死,我不能依了你。”
      “晚了。”陈朵抬首,缓缓摇头:“你这时不依,已经晚了。”
      而在他胸口,承影剑方才刺就的伤口,这刻正如涌泉般喷出血来。

      慕容缺向前,慌忙的扯落衣衫,一道道为他扎住伤口,但那血流淌不止,却是任什么也不能阻挡,很快就将陈朵半边身子染透。
      这情形慕容缺见过,自己身中不能凝血之毒时,鲜血就是这么奔流,永不止歇。
      他抬头,盯住陈朵:“你服了毒?不能凝血之毒?”
      对方不置可否,慕容缺连忙咬开腕脉,将自家鲜血强行灌入了他口。
      陈朵伸了手,扼住慕容缺手腕,将他那血止住,缓缓摇了摇头:“无用的,我服了十足的药量,等你这圣女血发挥效用,毒解了,我早就血尽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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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风透过门帘吹了来,地上的血缓缓结了冰,慕容缺突然立起身,用风裘将陈朵裹了抱起:“我带你回去,他苏家医术高明,说不定还有救。”
      陈朵闭了目,闻言又是摇头,来去两个字:“不必。”
      慕容缺恼了,摇晃着怀里身躯:“你这是做什么?你不是潜在京师,还有后招可以助你柔然吗?怎么,这家国大事,你也不顾了吗?”
      “家国……家国……。”
      陈朵沉吟良久,将目一睁,盯牢慕容缺:“你可知这后招是什么?”
      “是利用我早先在京师笼络的人脉和培植的死士,造反推翻了拓拔烈,扶八岁的睿王登基,然后我再一步步掌控他,进而掌控朝政。”
      “到时候,人凭一张嘴,什么我是柔然国人,阴谋亡国,我全都可以推翻了它,说它不过是句谣言。盛威之下,又有谁敢不信。”
      慕容缺闻言怔忡,一时间只觉得有股凉意从心底升起。
      这是张网,陈朵已织就了多年的网,如若一头罩下,谁输谁赢,还真是难有定论。

      “那么。”他问,犹有后怕:“你为什么要放弃。”
      陈朵这时失血过度,神志已有些昏沉,眼波不知飘往何方,也不做答,只幽幽反问:“你可知我来了这京城多少年?”
      “二十年了。”他自答:“那如若将睿王扶上帝位,我把持朝政,直至柔然休养生息完毕可以卷土重来,又得多少年,十年?还是又一个二十年?”
      “我累了,累了。”他叹:“想歇息,但又不敢就这么辜负了他们殷殷盼望。”
      “慕容缺,就算你前生欠我,借你这手,将一切终结吧。”
      “来世里,我们就做真正剑拔弩张的仇人。”
      “别再做这样隔山隔水隔着云天的朋友。”

      五
      “那我呢?来世里,我们是不是也该做个素不相识的路人,别再有这样的斩不断的瓜葛?”
      有人接了下言,苏蔓,她将门帘挑了,缓缓步了进来,吩咐慕容缺将陈朵放下。
      于是陈朵便倚在墙角,苏蔓在他跟前半蹲,施尽百法,想将他血止了。
      陈朵很安详,像一只再乖觉不过的猫,任由苏蔓拨动。
      许久,苏蔓听到叮的一声微响。
      那是自己的泪,含着言说不明的情感。
      “一定要这样吗?”她问:“这便是唯一的选择?”
      陈朵将头侧了,不发一言。
      慕容缺叹了口气,蹲低身子,与他四目相对:“你这样决意求死,就当真只是倦了,再没别的因由?”
      他继续将头侧了,继续不发一言。
      然而正搭着他脉的苏蔓却发现了端倪,此刻正霍然抬头:“为什么?你体内居然有噬心蛊,而且这蛊虫还如此强盛。”
      慕容缺则更是诧异:“我已经给他服了血,就算是体内有噬心蛊,也该遇到克星了吧?”
      言毕突然灵机一闪,想起许久前陈朵曾说过的一句话。
      想起那日雁云十二骑来犯,他盛怒下掌劈燕歌行坐骑时说的一些话。
      “我已说过,无有圣女血,我也保她大事得成。”
      “且事成之后,我全盘功力奉于她。”
      “她还要怎的,我以这样代价,不过换这一家人周全。不相信吗?莫非要我再服食一颗噬心蛊!”
      明白了,早该明白。
      他低头,沉声问向陈朵:“当日阿那颜肯放过苏蔓一家,就是因为你服了噬心蛊?应承她一定保她事成,最终还将功力都奉给她?”
      苏蔓无言了,陈朵心思则悠悠不知飞到了哪处:“我也不想违逆她,也不想叫她失望,她是一手将我养大的姐姐,亲姐姐。”
      “但是权欲真的会改变一个人,她如今只是颜妃,只是颜妃……”
      言下唏嘘,虽则失望,但也仍有情义。

      苏蔓恼了,一把握住他肩,恨不能将他摇醒。
      “所以你违逆她,所以她不给你解药,所以你噬心蛊屡屡发作,所以那蛊虫才如此强盛,连圣女血也克制不了?所以你来求死?”
      “这算什么?你为什么就不能明白,你还有别的选择,你未必就不能背叛她。”
      陈朵闻言摇了摇头,将左手自风裘里抽出,试探着触上苏蔓脸颊,将她那滴泪抹去。
      苏蔓不曾闪躲拒绝。
      于是陈朵轻轻一叹:“明日月圆,我若再不取了慕容缺性命,则又是一番噬心之苦。我熬不过了苏蔓,这个选择,已是不二之选。”
      “好姑娘,别哭,也别原谅我。”
      “来世里,我们就真的做个陌路人,别再有这样斩不断的纠葛。”

      苏蔓颤着肩,将唇凑到他耳边,想唤他声爹,知道这已是最后的机会。
      可中间隔了那么深沉的恨,这个字,却重若千斤,如何也说不出口。
      陈朵摇头,示意她无需为难挣扎,倒是自己将唇凑了去,在她耳侧低语了几句。
      苏蔓闻言一凛,想言说什么,却被陈朵止住了话头。
      “要不要告诉他,你自己决定。”他说,用尽最后气力。

      然后,风卷起了雪花,血停止了滴答。他,也结束了善恶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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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以什么样的心情,苏蔓和慕容缺将陈朵埋了,一堆新土,孤零零的立在后山。
      坟前木牌立着,上书五个字。
      陈朵,苏蔓立。
      五个字,刻着斩不断的骨血联系。
      苏蔓在坟前立着,不知为什么,却再没了眼泪,只有叹息,声声复声声。
      “你说。”她问慕容缺:“他不肯杀你,到底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
      慕容缺上前搂了她肩,捂住她冻的紫红的右手:“都有吧。为了和我惺惺相惜,也为了你不失去我。”
      苏蔓似还有重重心事,将头倚在慕容缺肩头,抬眼望他,似是想一眼望够。
      许久后有了下言:“如果有句话,我告诉了你,就有可能失去你,那么我该不该说?”
      慕容缺似早有准备,将她搂的更紧,闻着她发香:“随你,真的随你,走到今日,无论我们如何自私,贪恋这份感情,都不为过。”
      苏蔓低头:“可我怕我不能原谅自己。”
      再抬头时神情坚定:“你去吧。他说聂云铮被关在刑部大牢,如若再迟半步,怕就要被问斩了。”

      六
      牢内虽则戒备森严,但慕容缺到底还是寻着了聂云铮,一剑将锁住他的铁链斩断。
      “走。”慕容缺拉住他手,没有时间叙旧,一心想着先脱困了再说。
      聂云铮却像中了邪,在原地痴痴坐了,念着三个字:“我不走。”
      慕容缺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回身问他:“怎么了?”
      那端回答:“副将叛变,领了命回丽宛,说是犒赏三军,其实是在酒里下药,将所有人乘机缴械绑了。”
      “我不该这么蠢,相信拓拔烈的鬼话,害的众兄弟都没了命,我该留在这,陪他们一起死。”
      虽说早在意料之内,但这消息还是叫慕容缺心间一震,不自觉将聂云铮腕握的更紧:“那正好,我们赶去,兴许还来得及。”
      聂云铮将腕挣了,语气里尽是绝望:“来不及了,昨日那人说,他们计谋已然得成,所有人束手就擒,只等问斩了。”
      慕容缺闻言也失了神。
      结局,这便是他们几万人浴血换来的最终结局吗?
      许久他才回神,举手点了聂云铮穴位,将他抗在肩头。
      聂云铮也不挣扎,只在他肩头来回重复:“出得这门,我还是死,撇下众兄弟一人独活,那还不如死。”
      他生性狷傲,这话说的出口,也必定做的出。
      慕容缺无法了,只得就地将他放下:“你要怎样,要怎样才能不这么死心眼?”
      聂云铮沉默不语,外面脚步声远远踏来。
      慕容缺在原地发楞,短短片刻,心中那个念头却好似让他经历了亘古洪荒。
      他握了聂云铮手,解开他穴,一字一句道:“我也许有法子叫他们免于一死,你听我的,跟我走。”
      聂云铮往后瑟缩,干脆伸手将牢门紧紧关住:“你莫要哄我,我是一定要和他们同生共死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再没有时间将一切道尽。
      慕容缺回了身,瞧着聂云铮,忽然深深叹了口气:“苏蔓……到如今你还爱她吗?”
      聂云铮瞠目结舌:“将军,我是爱过她,当日在丽宛城对她一见倾心,可是……”
      “不用可是。”慕容缺摇头:“我没旁的意思,只是问你,你只需依着你心回答。”
      脚步声更近了,慕容缺拔出了剑,看着聂云铮,目光那样热切。
      不知道为什么,聂云铮有种感觉,感觉这个答案对慕容缺而言是如此重要。
      那答案在他心间滚动,最终出了口,斩钉截铁的一个字:“是。”
      慕容缺闻言持起了剑,高高扬起,准备迎对他的宿命。
      “答应我。”他对聂云铮道:“不到最后一刻,永别放弃生命,也别放弃感情。”

      是夜,皇宫议事殿,拓拔烈正挑了灯听堂下人奏禀,殿外突然有了声响。
      侍卫们直呼拿刺客,纷纷嚷嚷,但有个声音分外清晰。
      “慕容缺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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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拔烈此刻本昏昏欲睡,听得这声响,只觉是在做梦,忙急步出了大殿。
      殿外慕容缺长身玉立,被无数兵刃指着,正负手与他四目对望。
      拓拔烈急急转身,怕被那眼波灼化了,勉强维持着平素的冷厉:“退后,容他进殿吧。”
      进了殿,先是搜身,慕容缺也不反抗,由人将承影剑搜了去。
      他想近前一步,靠近拓拔烈,已然有两枚长剑指住了他胸膛,持剑的是上次他来皇宫时得遇的两位高手,正冷冷喝着:“靠后!”
      “无妨的。”拓拔烈摇头:“让他上前吧,我想听听,他深夜来访,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
      慕容缺上了前,那两枚剑仍指着他胸膛,但他眼里眸色比刃光更寒。
      “皇上。”他问:“如果没有聂云铮几万人出击,你能否击退柔然人大军?”
      拓拔烈摇了摇头,斩钉截铁:“不能。”
      片刻后他又抬头,神色也不知是悲是喜:“此事你居功至伟,先是瓦解陈朵阴谋,接着又以你血解了他们众将剧毒,最后是沙场杀敌,血染战袍。我,的确是欠你良多。”
      慕容缺此刻正环顾四周,望着头顶那盏宫灯出神,想起了些不堪想的过往。
      正是这里,那日宫灯彻夜燃照,多少人围观,围观他如何尊严沦丧,赤条条被人轮番□□。
      这回忆叫他血气上涌,眼前一阵模糊。
      他怕自己忍不住去扼住拓拔烈咽喉,拳紧紧握着,指甲深嵌入掌,一字字道:“若皇上想还我这情,慕容缺只有一个请求。”
      “放过聂云铮一行是吗?”拓拔烈问。
      “是。”堂下慕容缺答。
      两人四目触碰,前尘旧恨交杂,但到底,拓拔烈还是摇了摇头:“不能,他们有逆反之心,我不能姑息他们,等着他们来亡我江山。”
      这答案出口时,拓拔烈捕捉到了对面慕容缺眼内的恨意,可以将天地焚尽的恨意。
      果然,他足尖点地,斜里迎着两枚长剑而去,那两人不及收势,只得眼见着一枚长剑刺入他肩头,而另一枚被他握住刃口,劈手夺过,架上了拓拔烈咽喉。
      “退后。”他厉喝:“去,拿玉玺皇绫来。”
      殿下呼啦涌来一群侍卫,闻言全都盯着拓拔烈,等他吩咐。
      拓拔烈痴痴站着,感觉到慕容缺掌心被长剑刃口刺破,滚热的鲜血一滴滴流入他领口。
      “原来。”他叹:“原来是我想错了,自始至终,你从来都不曾原谅我。”
      慕容缺闻言长笑:“原谅你,我为什么原谅你,又凭什么原谅你。原谅你叫我家破人亡?原谅你十二年凌辱折磨,将我的尊严一脚脚碾碎,和着血,叫我这场噩梦永不能醒?”
      “拓拔烈。”他唤,咬着牙,想把这名字咬碎了生吞:“我永不会原谅你,我日夜盼望着与你同归于尽,所以,你要老实点,听我的,写下圣旨,放聂云铮他们一条生路。”
      拓拔烈在他剑下摇头,脖颈被刺下狭长伤口,滴着血,和慕容缺的血流往一处。
      那一刻,他竟觉得微微欢喜,竟能坦然面对生死。
      “你杀了我吧。”他道:“我宁可死,也不会眼看着祖宗基业葬送。”
      慕容缺闻言将长剑又递进半分:“放心,我不是要你就放任他们离去,不过要你给他们一条生路。充军,流放,还是集体为奴,都由你,只要放他们一条生路。”
      “这么低微的请求,换你九五之尊一条性命,你自己衡量,到底值不值得。”
      拓拔烈沉默了,沉默良久。
      “我若允了你,你就会放了我,束手就擒?”他问。
      慕容缺答:“是,我一诺千金。”
      “那好。”拓拔烈拔高声线,朗声吩咐下人:“就依慕容将军所言,拿玉玺来。”
      “拟圣旨,叛军免于一死,流放荆州为奴,我一朝在位不死,就保他们一朝性命。”
      堂下人依言拟好了,将黄绫呈上,拓拔烈持起玉玺,在上面盖上了端正皇印。
      “去。”他道:“八百里加急,务必在腰斩令执行前将朕旨意送达。”

      所谋得成,慕容缺只觉腕间酸软,再握不住那沉沉铁剑。
      铁剑坠地,侍卫们蜂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而拓拔烈回身,死死盯住眼,道:“你就这样天真,以为真的君无戏言?以为我方才说过的话就真的不能收回?”
      慕容缺痴立当下,有种痛,像惊雷奔入身体,刺穿了他魂灵。
      不过一瞬,却长过漫漫一生。
      他望着拓拔烈,那眸里是片混沌绝望的灰色。
      他问:“要怎样,要怎样你才肯履行诺言?”
      七
      拓拔烈不语。
      慕容缺垂首,一掠衣衫,左膝缓缓着了地:“可是要我求你?”
      拓拔烈摇了摇头,上前扶住他双肩,将他扶起:“不,全天下人叩拜我,我安之如怡。可偏偏是你这一跪,我承受不起。”
      人扶起了,那双手却仍握着慕容缺双肩,紧紧握着,想握到地老天荒去。
      慕容缺也由他握着,喃喃自语:“早在来时,踏进这皇宫第一步时。”
      “我就已料想过所有结局,所有,包括这一种。”
      语气波澜不惊,但心不受控制。
      他张口,血如离弦之箭往拓拔烈射去,劈头盖脸的,淋了他一身。
      拓拔烈收回双手,将那血抹尽了,拿纯白色的丝帕
      再展开时细瞧,帕上殷血斑斑,是那些永愈合不了的伤,永挽回不了的错。
      将这方帕子纳入怀里,拓拔烈走近慕容缺,如此之近,可以清楚听闻彼此呼吸。
      “我老了。”他道:“人老了,总会明白一些事理。”
      “明白到爱是不能勉强的。”
      “如今我要的,再不是你,只不过是你仔细的,耐心的听我将这番话说完。”

      慕容缺抬头,眼前一片迷蒙,看不见拓拔烈神色,所以也不能确定他这话里真假。
      “一席话,我听了,你便能履行方才说过的话?”他问,不可置信。
      “是。”对方回答。
      “那你说吧。”慕容缺稳住身形:“我听着,绝对耐心,绝对仔细。”
      那端拓拔烈却沉默了,无从说起。
      许久才开了头,沉涩的开头:“无情最是帝王家,在遇见你之前,没有人教过我什么是爱。”
      “我一直以为,爱,就是得到,就是叫所爱臣服。”
      “所以说,开始时,我要得到你,要你臣服,那不是爱。”
      “如若你屈从了,放弃了,那最终你也不值得我记挂。”
      “我爱你,是从那日我放你离去时开始。我以残暴著称,这一生,只将良善给了你,只为你肯放弃,只为你曾辗转不安。”
      ““所以说,慕容缺,你可以恨我,恶心不屑,但你不能否认,我的的确确是爱你。”

      说完了,以为是长长一段,其实出了口,却不过是如此。
      慕容缺侧了头,以为还有下言,等到的却是沉默。
      “说完了?”他道,径直向前:“那么请你履行诺言。”
      门内侍卫将兵刃高持,团团将他围住,等着拓拔烈一声令下,好将他万箭攒心或一举拿下。
      拓拔烈挥了挥手,吩咐众人退下,自己跌坐在那张载满寂寞的龙椅,无限唏嘘的叹息:“你这就走了,再没话说?”
      慕容缺回身,似觉得好笑:“说什么?说感谢你,感谢你尊贵的爱?说我承蒙皇上垂青,不胜荣幸?”
      “只可惜。”他道:“我没有这般善良,没有这般心胸广阔,我记仇,这恨,就算我化骨成灰,也不会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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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透过一阵冷风,拓拔烈不自觉将身子靠近火炉,举起手驱寒。
      堂下慕容缺立着,脸孔煞白,在等待他最终的审判。
      “说吧。”拓拔烈开口:“除了方才那请求,你还要什么?要什么,我都应允你。”
      慕容缺不语。
      “还你慕容家爵位?”拓拔烈试探。
      堂下人不语。
      “将爵位封给慕容淳?自此世代承袭?”
      还是不语。
      “那么。”拓拔烈击掌:“我还你这个,柳云绝笔,差人送去给你那淳儿,叫他自此再不恨你。这恩,你可领?“
      慕容缺抬了头,声音嘶哑,追着他方才那句话:“你说什么?柳云绝笔?”
      堂下一声闷响,内侍抬了个红色箱笼来,上面蒙着层厚厚的灰。
      拓拔烈步近,将那箱打开,握了一卷竹简在手,缓缓念道:“淳儿,今年你该八岁了,八岁,该换牙了吧?你不用担心……”
      一卷念完,慕容缺再支撑不住,双膝酸软,跌坐地上,有泪缓缓无声坠下。
      拓拔烈在箱内摸索,随意又拿来一卷,念道:“淳儿,今年你该十六了。十六岁,该有自己喜欢的女孩儿了吧?女孩儿的心思,总是和男孩不一样,你要依顺着些人家……”
      一卷卷翻了,拓拔烈细数,共二十三卷,自七岁时起,一岁一卷,直写到慕容淳而立之年。
      “为什么在你这里,怎么会在你这里?”慕容缺道,许久才能问出这一句。
      拓拔烈回答:“当日她自觉时日无多,将慕容淳连同这厢东西托付你慕容家旧交,其心可悯,但所托非人,人家还没等她咽气,就将这东西献给了我。”
      慕容缺又复沉默。
      拓拔烈将卷竹简展开,摊在他跟前:“这卷,是给二十岁的慕容淳的,里面细细说了你在宫内蒙受屈辱的因由,要他别恨你,言辞恳切,我看了都动容,你自己瞧吧。”
      慕容缺伸手,将那竹简揽在怀,紧紧搂着,一如当年搂着柳云暖热身躯。
      “你不看吗?”拓拔烈诧异。
      慕容缺身躯渐渐软了,伏在当下,直立不起。
      “我看不见了。”他道:“气血上涌,我便看不见了。”
      “我时日无多,今时今日,只求你再不叨扰我,让我安静死去。”
      八
      夏夜,湖内开了些荷花,隐隐的香气流动,将躺椅上慕容缺熏的有些醉了。
      苏蔓在他身侧,代他将盖着的薄毯扯好,依着他肩问:“今天我做的狮子头,你尝了觉得味道怎样?”
      慕容缺回答:“有些柴了,你还是瘦肉放多了,姜葱汁淋的也不够。”
      苏蔓扁嘴:“尝了不过一口,就尝出这么些不是来,看来我手艺还是太差。”
      慕容缺只管笑,意思是默认了,半晌后又嗅着香气,问苏蔓:“开了几朵荷花?”
      苏蔓数了:“三朵,比昨日多一朵。”
      “三朵。”慕容缺念着:“花神湖侧,嗅着荷花香气,这样的结局,也算圆满了。”
      苏蔓闻言急了,俯身紧握着慕容缺臂膀:“什么结局,什么圆满,你莫要胡说。”
      慕容缺抚着她发,那光滑如丝无限美好的长发,轻轻叹了口气。
      “好姑娘。”他道:“对不起,我想我是要走了。”
      “不。”苏蔓仰头:“不,你说过,在教会我红烧狮子头之前,你不会走。”
      “你早会了。”慕容缺道:“只不过你不肯承认。”
      苏蔓低了头,再没话说,泪如雨落,沾满了慕容缺衣袖。
      慕容缺将手摸索着伸来,抚干她脸颊:“你答应我,你一定要忘记我。”
      苏蔓摇头,摇的这般坚决:“不,我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
      “会。”慕容缺答:“当你某日来到这里,想起我,想起这段过往,一时有些失神怅惘,那时,你就已经忘了我。”
      说完就有些精神恍惚,眯了眼,望向一个苏蔓看不见的远处。
      苏蔓有些心惊,不停逗他说话。
      “聂云铮他们,真的去荆州为了奴吗?这可怎么好?”
      ――“嗯,你放心,只要人无恙,就还有机会。”
      “那你叫我带给他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你当他面,看他打开,不就知道了。”
      “你那个内力给了我,我还没会用。”
      ――“时日长了,自然就会了。”
      “慕容淳呢?你不等他了?”
      ――“不等了。”
      “喂,你不许睡,不许睡,你要陪着我,我不睡,你也不许睡。”
      ——“好,全依你。”
      ……
      ……
      说了也不知多久,一问一答。
      到最终,问的人仍执着不依,答的人却再没了气息。
      花神湖上,仍来来回回飘着那句。
      “好,全依你。”
      苏蔓醒了,将脸紧紧贴在慕容缺胸膛,柔声道:“好,你睡吧。我不再打扰你。只是,我不会忘记,生生世世,也不会忘记。”
      慕容缺眯了眼,仍是望着那个不可及的方向,只是,胸腔内再没了那口气息。
      别去时神情安详,仿似仍念着那句,安抚着苏蔓的绝望。
      “会,你会忘记,当你某日来到这里,想起我,想起这段过往,一时有些失神怅惘,那时,你就已经真的忘记。”
      ××××××××××
      ××××××××××

      三年后。
      柔然国君驾崩,新帝即位,阿那颜失势,在冷宫内被人投毒后身亡。
      中土荆州聂云铮终于得隙率众起事,大军到处所向披靡,逼得拓拔烈亲自上阵督军,被聂云铮一箭穿心,于返京途中不治身亡。
      而苏蔓在这三年内也将烽烟之地踏遍,终于是寻着了聂云铮所在,不负慕容缺所托,将那个层层叠叠的包袱亲手交给了他。
      聂云铮沉默着将那包袱打开,里面是个小小漆盒,红色,没上锁。
      感觉慕容缺所托沉重,也感念苏蔓三年来跋山涉水交付,聂云铮打开那箱盖时手指都有些颤抖。
      但打开了,里面除却一缕封存已久红漆香气,却再无一物。
      聂云铮愕然,望着苏蔓。
      那刻苏蔓突然明白,为什么慕容缺临终前一再嘱咐,这个漆盒,她看不得。
      原来他要她千里交托给聂云铮的东西,不是这漆盒内事物,而是她这个人,也或者说是一段感情铺展开的可能。
      是啊,诚如他曾说过。
      慕容缺的人生已然作结,可故事,还远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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