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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别难(下)--8.21更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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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圣坛之外,青山脚下,慕容缺十指做锹,将苏蔓左手葬了。自祭坛中捞出的白骨,早辨不清份属于谁,于是只得烧了,灰色骨灰,盛在小小青坛。
这小小坛内,便盛着她,活色生香的她,柔肠百结的她。
所有鲜活美好的记忆,到头来,不过是捧在手心小小一簇烟下尘土。
慕容缺捧着那小小青坛,半跪在地,眼前青草芳菲,他却体味不到半点生的欢喜。渐渐的,双膝酸胀麻木了,眼前一片漆黑,只有泪安静坠下。
都死了,一切美好欢愉,只余痛活着,寂寞活着。
这样的生命,你还要我不能放弃,苏蔓,那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意义?
慕容缺喃喃自语,多少年风雨里,第一次泪落,第一次不再能将脊背挺直。
陈朵在他身侧站着,听得他自言自语,忽而蹲下身来,手指小心翼翼,抚过那青坛纹理。
“她要你活着,是不是。”
陈朵发问,将悲伤强抑,语声里勉强撑着平和。
不等慕容缺回答,他将掌心摊开,里面一颗小小药丸:“那你便活着,你我,都遂她最后心意。”
“这是阿那颜给你服食的散功毒解药,服了,你便去吧。”
“送苏蔓回家。”
不远处软椅上坐着的阿那颜听闻他此言,霍然将身立起,疾步来到慕容缺跟前,罗带缠上他颈,越收越紧。
慕容缺也不挣扎,如此平静,甚至微笑着目送生命离去。
陈朵在身侧,右手自怀中掏出蓝影,探询着望了一眼阿那颜,见她无意收手,蓝影闪动,临空将阿那颜视若珍宝的兵刃斩为两截。
“你走吧。”他一推慕容缺,将身立在去路中央,眼帘垂下,盯着蓝影剑尖,冷声道:“我倒要看看,谁能拦你去路。”
“阿朵!”阿那颜将半截罗带抛却,语声颤栗,已是动了真怒。
“你这样妇人之仁,只能坏了大事。”
“做大事的,先要狠辣无情。这点,你为何总不能明白。”
“你惹恼了我,我未必会给你噬心蛊解药。咱们姐弟一场,我也不忍心见你每月月圆时遭万蚁噬心。”
陈朵一声冷笑,右手来回抚着蓝影,渐渐心绪失控,由着剑刃在掌心割下深浅伤口。
“你道我怕吗?”他高声。“万蚁噬心?”
“自苏莞死后,自做了那拓拔烈身旁的婊子,哪日,我不是万蚁噬心?”
言犹未落,身后慕容缺突然拔地而起,抢夺了阿那颜身旁侍卫兵刃,劈手将她耳畔鬓发斩落。
“你明白尊严沦丧的苦痛吗?”他道,言语颤抖:“你胞弟,你亲生胞弟,十八年身坠炼狱。这才有你柔然国军被纵入关,这才有你千业教大军所向披靡。”
“那皇城之内,怕也有他亲手培植势力,等着一日接应。”
“如此这般,你也不念情,你也不顾惜。”
“你放心,今日我应允淳儿,再不杀你。但你这样寡情薄义,来日里,有的是人要取你首级。”
那鬓发尤未落地,慕容缺已捧了青坛纵身离去。
只余阿那颜惊魂未定,犹自反复自问:“不可能,不可能,那散功毒,为什么不曾散去他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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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了圣坛,没几日光景,慕容缺双眼便盲了,这次,是彻彻底底盲了。
捧着苏蔓骨灰,本来是赴京城而去,但这一路,他脚程越来越慢。
深夜孤寒,他依偎了那冰凉青坛,依稀还能感觉些记忆里残存的暖。
但若这路程到了尽头呢?骨灰交于苏菁夫妇,那是否意味着他与她彻底诀别。
怀着这念想,他一路停停走走,又过一月。渐渐的兵戎声临近,听闻叛军果然与柔然国军会合,杀过固邺关来。
是战魏青战至最后一兵一卒,阵前自刎,柔然国军损失惨重,军内积怨,无以排遣。是以所过之处,杀人纵火,□□妇女,抢掠财物,无所不为。
这些,只是听闻而已,慕容缺安慰自己。就真是事实,就真在眼前,也与自己再不相干。
为这家国,他已倾尽一切。今日里形容槁枯,不过侯着一死,那还在意什么,分什么是非曲直。
慕容缺,是这天地负你。你不欠任何人,自此,该为自己活着,该自私退却一次。
等铁骑踏过身侧,等狼烟过后,众人家园成了瓦砾,妇孺孩子嘤嘤哭泣,他仍这么劝慰自己,怀抱着苏蔓骨灰,痴痴立在大道中央。
身后有马蹄声飞啸而来,见他挡道,带刺长鞭无情甩下,由右肩伤至左胯。
伤口烈烈疼着,只这一鞭,便可叫不会武功的寻常人命送了半条。
“原来是个瞎子。”见他仍痴立当堂,马上人放声嗤笑着:“长的倒是貌美,可惜是个男人。”
“来,乖马儿,一脚踹死他。”
那人拍拍马首,勒马前身立起,言下是准备将他踩死,犹如踩死一只蝼蚁。
慕容缺盛怒,欺身来至马腹下,掌力送去,马儿毙命,马上人骤然落地,几个翻滚之后,一摸嘴腮,牙齿已是落了数颗。
那人呸了一声,牙齿和血吐出,招呼身后众兄弟将慕容缺团团围住,因着门牙缺失,说话时咝咝漏风。
“这只会跪地求饶的中土软骨头里,还有个硬茬子,倒是不多见。”
“你瞧着,我定会将你满身骨头拆了,喂……”
本来说是喂狗,话到唇边,却没能出口,慕容缺伸手,只一晃,便夺过他手里长鞭,齐刷刷将他牙齿全盘敲落。再发力处,长鞭更如灵蛇,将他双手缚住,甩了个四脚朝天。
满目尘土里,柔然国士兵面面相觑,终有个胆大的上前,抱了拳,僵硬怪异的施了个中土礼节。
“感情是位英雄,那倒是失礼了。”
“咱们颜圣女最重人才,只要英雄有意归顺,来日里……”
“来日里封王拜相,论功行赏,不会亏待了我是吗?”慕容缺冷冷接过话头,那人正点头称是,斜里却又是一道长鞭甩来,重重敲在他背,方才慕容缺失神时被鞭甩过的方位。
“还不快走!”慕容缺厉喝,“等着见识中土人的骨气和脾气吗?”
众将闻言,即刻狼狈离去,慕容缺举步,也正待继续南行,身后却脚步纷杂,被长街两侧的流民围了个密密层层。
“大侠。”有人扯他衣袖,怯生生的声音:“咱们有老有小,可否跟着你,求个周全?”
流离乱世,遍地皆是朝不保夕的难民,于柔然国人而言,生命犹如草芥,这刻见慕容缺神勇,便如溺水之人抱住了救命稻草,也管不得许多,纷纷聚拢上来,直如寒夜里飞虫靠近烛火。
慕容缺不语,仍是埋头往前,身后人跟着,他走一程,便跟一程,一步不落。
慕容缺渐渐不耐,回身时万分疲累,沙哑了问着:“你们要跟着我,到底跟到何时?”
有人嗫嚅着回答:“跟到太平之地。”
“太平之地?”慕容缺反问:“风烟不灭,哪里有太平之地?今日固若金汤,明日人家便攻了来。”
“家国沦丧,你们便避到天上地下,也求不得一个太平。”
身后人无语,慕容缺念着这最后一句,反反复复,竟是痴了。
是啊,逃避。手无寸铁的人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龟缩到痛苦里,沉沦了,放弃了,是否就可以将最初的信仰埋葬。
那若真是如此,为何却不得心安,为何一路上兜兜转转,要寻了万千个理由,强按了头,不去看身后金戈铁马,河山踏破。
心念至此,眼前却是清明了,复又瞧见了长天落日,衣衫褴褛的难民,还有十四岁从军时最初的坚定。
“苏蔓。”他抚了那寂寂青坛,柔声道:“想你有灵,也不会由着我这么软弱痴昧下去。”
“我醒了,为着做你最初爱过的那个慕容缺。”
“你可高兴?”
八
慕容缺夺了柔然国人一匹快马,往北而去,最终寻着慕容淳时,不在阵内,而在软红柳绿的温柔乡。
夜风裹着他身躯,怀内女子不止一个,用最贴切的姿势温热着他,这等放浪,这等颓靡。
慕容缺只觉热血上涌,拔剑出鞘,剑背重重敲在慕容淳赤裸胸膛,一道狭长红痕。
欢爱着的男女自欲海里清醒,女子惊呼着退后,慕容淳眸子却是雪亮,毫不退避,痴狂里带了几分邪魅,冷冷发问:“你打我?事到如今,你凭什么打我?”
慕容缺近前,甩手又是一剑,敲在他后背,道:“这第一记,为你娘亲,为你辜负他期望,不曾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儿!”
慕容淳梗着脖子,还待争辩,斜里又是一记甩来:“这第二记,为了桓伊,为你贪生怕死,担不起她清白刚烈的爱。”
这句使得慕容淳一时哽咽无语,慕容缺短暂休息,平定了心绪呼吸之后,剑背便如狂风骤雨,一道道往慕容淳脊背劈来。
“这一记,为你心胸狭隘!”
“这一记,为你不忠不孝!”
“这一记,为你不顾念下属!”
“这一记,为你寡情刻薄!”
…………….
“这一记,为你贪图富贵,将家国奉送!”
打的人情绪愈来愈是激烈,受的人却是慢慢平定,脊背上血肉横飞,慕容淳眼色却是柔软了,慢慢的,开始有哀伤渗透。
“我以为。”他道,沉缓的,却忠诚于心:“得了权势,高高在上,便能握有一切。”
“可到头来,为什么,我仍这么孤单!”
“所有人在心底鄙视嘲笑我,包括这些龌龊的妓女。”
“他们在心里磨着刀,我听得见,等着我一日倒下,好一一上来割我的肉,喝我的血。”
“桓伊瞧不上我,天下人瞧不上我,如今,你也瞧不上我。”
“好!”
“我倒要看看,我是如何到了今天这步。”
“是谁生了不曾养我,是谁让我生命抹黑,是谁一意纵容,让我在这条路上回不了头!”
“你若要敲打我,想着将我敲醒,想着尽父亲的责任。”
“我告诉你,这顿鞭子,你来的太迟。做我父亲,时至今日,你也根本不配!”
话语起先柔软,到得后来,却又走了偏锋,慕容缺一声长叹,将剑回收,内力贯注处,剑背一个横劈,斩在自家左臂,鲜血殷殷而落,点滴如在心头。
“这一记。”他道:“为我纵容你,为我到了今日,才想打醒你。”
“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浴血,自此,我再不要做你恶的因由。”
“你听着。”
“当日我生你不能养你,为你抹了擦不掉的黑。是为了保有你清白,是因为拓拔扬言,若我不屈从,他就要将你收了做他娈童。”
“我不曾负你。”
“自今日起,你要继续将罪责推给天,推给地,推给任何人。还是挺起脊背,敢在这刻回头,做个堂堂正正的男人。那都由你。”
“我言尽于此,来日沙场上若还能得见,还是对立。”
“你我则只是对手,再不是父子!”
所谓真相,不过三言两语,于慕容淳而言,这却是从未料想过的结局。
恨的因由崩塌了,那恨是否就应该崩塌,他不知道,慢慢的身形软去,痴痴跪在当下。
慕容缺深吸口气,推门而出时再不回头。却瞧见满天星光里,聂云铮脸色苍白,在门口轻声唤着:“聂云铮求见金叶使。”
见门内迈出的是慕容缺,他有三分讶异,转瞬却是笑了,犹如拨开阴霾见了瑞阳。
“将军。”他抬首,目中隐约有泪:“我早知道,我的慕容将军,不会弃天下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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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夜长谈之后,慕容缺终是明白了聂云铮当日苦心。
以他这样孤傲性子的人,居然肯假意屈服归顺,想着来日军内有人能牵制千业教力量,已是实属不易。
不过正如他所言,慷慨一死易,活着不放弃,那才是真的艰难。至少在这刻,妥协比倔强更有价值。
他在军中,本来已有相当地位和人脉,这将近两月来,将能笼络的人笼络了,能推诿应付的行军任务通通推诿应付,在这义军之内,至少原本有近二分之一的将领受他感念,良心和爱国之心超越权势诱惑,沉默里,在酝酿揭竿而起。
“原本?”慕容缺听他提及这词,心下一个跳脱,道:“那现在呢?又有了什么变数?”
聂云铮垂首,回想那日月圆之夜,周身仍有寒意涌起,抑制不住的深深恐惧。
“在这军内,本来都是中土人士,见着自己同宗同血的族人性命被柔然国人这样践踏,谁不义愤。”他道。
“只是,只是再刚强铁性的人,也抵不过那万蚁噬心之苦。”
是啊,万蚁噬心,噬心蛊毒,每逢月圆之夜发作,一颗解药,只能压制它一次发作。
那日他们服下的,本就是带着藜刺的桎梏。
第一次月圆,消极怠命的所有将领,都没得着解药。那漫天清辉之下,众人哀嚎的声音,凄烈到再顾及不到一点人性的尊严,可以为解脱舍尽一切。
有数人不耐苦痛自裁,挨过那一夜的,也自此在梦里日日惊醒,对圣女之命,再不敢有丝毫违背。
倔强有如聂云铮的,自此只是孤家寡人。
这番慕容淳以金叶使身份传唤他前来,也是最后通传,圣女怜惜人才,但绝不会是忤逆之才。
那样苦痛,便挨得过一次,两次,时日久了,人总是肉做,总有挨不过一天。
“明日便是十五。”聂云铮苦笑:“又该当月圆了。”
“聂云铮无用,能不能熬得过这次,当真是没有一点把握。”
“我若不耐苦痛,真的自裁了去,只盼将军将忠心于我的下属收纳。”
“风里雨里,别叫他们无所适从,被叛国的洪流淹没。”
言下苦涩,那一夜噬心之苦,竟能叫他这样自傲刚强的人绝望。
“噬心蛊。”慕容缺默念着这名字,犹抱一丝希望:“就当真世上无有解药吗?”
“有。”聂云铮道:“能叫蛊虫永远丧亡的,听说,只有圣女血。”
“但圣女血遗落,也听说早已经年。”
“圣女血?”慕容缺将目一睁,心内一道灵光突现,记忆里所有支离的片断组合,慢慢描绘出一个欣喜的答案。
苏蔓一家不得安宁,其间最大的因由,怕就是苏蔓身上流有圣女血。
那日慕容缺失血,苏蔓将自家一半鲜血输入了他体内,那是否意味着,此刻慕容缺体内,也可能有了克制千业教百毒的药性。
这就可以解释,为何那日在圣坛,散功之毒对他全然无效。
慕容缺一阵欣喜,只恨这刻顿悟来的太晚,转身对聂云铮道:“这解药,可能我有。”
“你陪我去,将受噬心蛊所苦的将领都唤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