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宠天下》陆小佩

5、矛盾生起

　　觐见天后本是件繁杂之事，可大周才立国，国力贫弱，所以操办得并不如前朝那般奢华，仅是在天后宫行礼。时候尚早，官员女眷们先被安置在外殿，因独孤清仪是柱国夫人，又是当今天后的大嫂，便直接被带入内殿。

　　独孤伽罗跟着入殿，进殿后，她环顾四周，见这殿内新木陈列，油漆味浓，似新修辑过，不过栏栋做的并不十分精细，雕花刻又很粗糙，连大殿的木柱也仅仅涂了层桐油，并无其他装饰，大周国力贫弱，由此可见一斑。

　　眼见着又有几位夫人入殿，独孤伽罗想起自己府中的几位夫人，不由悄悄问道：“大姊，命妇朝拜，咱们府的几位夫人会过来吗？”

　　独孤清仪和进殿的其他几位夫人点面招呼，然后侧身对独孤伽罗低语，“只有嫡妇才可进宫朝拜，我们家嫡夫人逝的早，阿耶又一直没立嫡，恐怕几位侧夫人都不能来觐见……”

　　“堂堂大司马府都没命妇过来朝拜？”独孤伽罗不禁疑问。

　　“阿耶不愿立嫡夫人，也着实不方便，”独孤清仪低喃了句，接着又道：“你阿母什么时候过来，要不我们帮她坐上嫡夫人之位。”

　　独孤伽罗摇了摇头，“阿母她宁可待在江陵，也不愿来长安，更不要说当什么嫡夫人了。”

　　独孤清仪毕竟在独孤伽罗阿母崔夫人身边待过几年，对她也有些了解，摇头轻叹了声，“所以说女子心高气傲也并不是件好事。”

　　独孤伽罗撇下眼，她自然想阿母能和他们一起住在长安，不过最近看府中其他几个夫人明争暗斗，又忽然觉得阿母留在江陵，也是个明智之举了。

　　“独孤夫人，许久不见。”忽然一个年约四十的妇人堆笑前来招呼，独孤伽罗回神，推了推自己的大姊。

　　独孤清仪抬头望了望，而后缓缓站起了身，“吕夫人。”她礼貌性地行礼问候。

　　那吕夫人不似其他夫人只是点面，回了礼后倒是非常热络地握着独孤清仪的双手。

　　“闻得宇文将军已拜柱国，一直不得空去贺喜，实是礼数不周。”那吕夫人一副笑眯眯，脾气很好的样子。

　　“吕夫人不必如此客气。”独孤清仪急切地收回手，不冷不热道。

　　虽然独孤清仪态度很是冷淡，可那吕夫人仍笑了笑道：“以后时日还长，你我多多走动。”

　　“嗯。”独孤清仪轻应一声，并无其他回应。

　　接着吕夫人又寒暄了两句，独孤清仪回应都是淡淡的，那吕夫人也不再多言，转身离开，满脸堆笑的以同样方式去向其他几位夫人问候。

　　“这吕夫人怎么这般热情客气。”独孤伽罗看着吕夫人一个个地对那些夫人主动问候，不由问道。

　　独孤清仪嗤笑一声，“不过是些汉人的把戏罢了。”

　　独孤伽罗听得此语，心中不是很舒服，因为她的阿母是汉人，她们又常住南方，心中自然更偏向于汉人，但觉得大姊今日似有些不开心，便默默地站在旁边不说话。

　　接着殿门大开，又一夫人带着六七个婢女踏了进来，相较其她夫人顶多带一名婢女入殿，这群人进殿更显得是浩浩荡荡。

　　独孤伽罗发现这群女子容貌都非常好，而为首的夫人年约三十多岁，容貌很是俊俏，穿着更是奢华，只见她外披银狐披风，身穿金镂蹙绣襦裙，头带金钗，琥珀簪等头饰，进了屋后身边的丫头便将她的银狐披风取下，露出了翠绿通透的翡翠手镯在白嫩嫩的胳膊上。

　　“贱妾见过元夫人！”吕夫人远见那元夫人进殿下立刻迎了上去行礼，而且行的是见天后等地位极高贵妇人才有的跪拜之礼，其他几位夫人也都上前行礼，独孤伽罗料想这元夫人大有来头，因为连她的大姊也都上去行礼了。

　　只是那元夫人性子很是高傲，她并不理会众人，仅是对吕夫人徐徐道：“吕夫人起来坐着吧。”

　　这屋中尽是些鲜卑族的贵族夫人，但这高傲的元夫人对她们置之不理，仅对身为汉人的吕夫人另眼相待，虽不甚热情，可也是很不寻常了，独孤伽罗不由都疑惑地看着她二人。

　　“多谢元夫人抬爱，但一切还得按规矩行事。”吕夫人倒是懂得礼数。

　　元夫人便也不再言语，坐到天后的凤坐之下，然后支使着一个身边的一个丫环来回众人之礼。那丫环生得十非貌美，却冷眼冷面，仅面无表情地暄寒了二句，便不再言语，只是将手中提着的绿翠分给大家，热脸贴冷面，弄得独孤伽罗觉得好不尴尬，不由暗忖那元夫人的来头。

　　“元夫人这翠内质通透，可真是好东西。”坐下的一位夫人拿到手镯后，不住地称赞。

　　那丫头不卑不亢道：“此乃大冢宰从吐番国得来送于元夫人的，元夫人见此物稀有，特做了几个手镯分给各位夫人，也好让大家有好东西一起享用。”原来这元夫人是大冢宰宇文护的嫡夫人。

　　众人接了好东西，不由再次行礼谢过元夫人，恰好此时天后也从后殿进入，她刚一进殿就见满屋子的命妇对着元夫人行跪拜之礼，愣了片刻，而后拧紧眉头不悦地看着元夫人。

　　那元夫人仅是抬了抬眼，然后慵懒地对那个小丫头道：“娥姿，快让各位夫人别对我行礼了，初次朝拜天后，大家却对我再三行礼这可怎么说得过去。”

　　这是赤祼祼地在炫耀，独孤伽罗觉得，因为天后的脸色更难堪了。

　　那个叫娥姿的丫头接着站出身对着天后行礼，众命妇也跟着向天后行礼，独独那个元夫人坐在胡床上动也不动，神态虽是风淡云轻，可行为真是嚣张之极。

　　“元夫人见了天后是不是忘记行礼了？”天后身侧的一个年长的宫人冷声道。

　　“我怎么会忘了行礼，只因天寒地冻的，身子抱恙，也只求天后恕罪了。”元夫人挥手抚额，懒懒地说，自称“我”，而非谦称“贱妾”，已经是太明显地没将天后放在眼里了。

　　“元夫人你若是不给本宫行礼，今天这命妇朝拜本宫就跟你耗着！”元夫人嚣张的态度已经完全激怒了天后，虽然天后也才十六岁，气势却不比元夫人弱。可元夫人根本不把天后放在眼里，嗤笑一声，然后竟把玩起了臂上的绿翠手镯。

　　而更为神奇的是这底下的命妇竟无一人提出异议，要知道能进这内殿的可都不是一般的命妇，她们大都是皇室宗亲，或是功臣之妇，元夫人如此嚣张，所倚仗的无非是大冢宰夫人的身份，连夫人朝见天后都是如此，那前朝大冢宰宇文护的势力可见一斑了。

　　“崔尚宫，请天王过来。”天后更加恼怒，瞪着元夫人，接着开口命令道。

　　那崔尚宫幸灾乐祸般地冷睨了眼元夫人，即领旨去请。

　　独孤伽罗不想刚来皇宫就见如此一出，倒是为天后捏了把汗，她伸手拉了拉自己大姊的衣袖，大姊也仅是回握了下，并不作言语。

　　不一会，天王宇文觉便带着几位大臣过来了，独孤伽罗抬眼发现大姊夫和宇文邕也在其中，宇文邕穿了件赤色朝服，漂亮白皙的面庞较之晚间看到的更为深刻清晰，只是独孤伽罗偷偷注视了他半晌，却发现他仅仅是异常冷静地垂目待在人群之中，头都没抬起过，更不要说瞧上自己一眼了，心中不由生出了点点失落。

　　而天后见天王来了，便率先行礼，众命妇也跟着行礼，只是那元夫人仍是坐在胡床上动也不动，惹得天后更是怒火中烧，对着天王宇文觉作礼道：“天王，臣妾请你来有一事相商。”

　　宇文觉眯眼望了望不远处的元夫人，然后冷声道：“何事？”

　　“恐怕臣妾天后之位要让作她人了……”天后边说边冷视着元夫人，只是不待宇文觉作出回应，那元夫人便玄然欲泣道：“天后何必如此苦苦相逼，妾身确是身子不爽，哪里敢对天后不敬，还劳烦了天王过来问罪。”

　　“天寒地冻，内室早起时确是身子不爽，臣本不想让她来，可她偏说今天是天后第一次朝拜定要过来，诚心诚意，又怎么会对天后不敬呢。”宇文觉身侧一个年约四十多岁的男子正声道。

　　独孤伽罗虽不识这男子，可也料想了他就是那个扶新帝登基的大冢宰宇文护。她见宇文护鬓角半白，可皮肤红润紧致，并不十分显老，即便站立不语也有种强硬的气势在那里。

　　“那得有多不舒服，连下跪行个礼都不行！”宇文觉根本不信宇文护的说辞，疾言道。

　　宇文护却并不畏惧，仅是垂首默默道：“内室膝下酸痛，是多年的老毛病了，今日又冷又寒的，走路都困难，怎可下跪行礼。”宇文护说得理所当然，甚至对宇文觉有些不满的意味了。

　　毕竟是宇文护建立了大周，推举宇文觉为天王，如今他又大权在握，宇文觉对他仍是有所顾忌，他气愤地望着宇文护半晌后，终是敛下眼，没有再说话。

　　“要不就不来，来了自然要向天王、天后行礼问安，这是规矩，岂可因大人您改了。”不想一旁的宇文毓实在看不过去了，气势汹汹地质问宇文护。

　　独孤伽罗望着自己的大姊夫，想到之前阿耶的交待，让他不要同宇文护有任何正面冲突，可现在自己还记得阿耶的嘱咐，不想大姊夫这么快就忘了，她早已看出这个宇文护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人物，心中不由担心起大姊夫，悄悄拉了拉大姊的手，想让大姊去提醒他，可这紧要关头，大姊仅是低着头，一点反应都没有。

　　大家都僵在那里，等待着宇文护元夫人回应，而元夫人睨了眼宇文毓，勾唇冷笑，并不作回应。

　　“元夫人身子确是不适，将军若定要让元夫人行礼，不如让李娥姿代行。”元夫人身侧的那个小丫环突然上前一步。

　　“你是什么东西，代替得了大冢宰夫人？”宇文毓对李娥姿嗤之以鼻。

　　“她可不单单是个小丫头，乃是我通房的侍妾，她来行礼，最适合不过。”宇文护悠悠道，他能这么说，显然已经是作了退步。

　　“你这是强词夺理……”可宇文毓对宇文护早就心生不满，此时又正在气头上，对他更是步步逼进。

　　“姊夫，”独孤伽罗突然打断他，上前一步对着宇文觉他们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然后沉声道：“臣女乃独孤信之女独孤伽罗，请容臣女说一句，按理说命妇朝见都是要行礼的，但元夫人乃天王天后的叔母，身份不仅是臣子之妻，还是天王天后长辈，长辈来贺小辈，加之身体不适，若不行礼，于情于理却也说得通……”独孤伽罗说完后，意味深长地望着宇文毓道：“姊夫，不知七娘说的对不对？”

　　宇文毓望了望独孤伽罗，愤怒的眸子清醒了许多，却并没有回答，倒是他身旁的宇文邕上前一步，对独孤伽罗的看法赞同道：“独孤姑娘所言确实不假，自先帝仙逝，大冢宰身兼父职，推天王登位，建立大周，乃无量之功，不说元夫人不必行礼，依臣之见冢宰大人也可不必行礼。”

　　独孤伽罗不曾想宇文邕会过来帮腔，而且是这么的偏向于宇文护，不由转过头向他望去，但宇文邕仅是恭敬地垂目而视，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不想宇文小将军倒能体恤本座为大周、为天王鞠躬尽瘁之艰。”宇文护对着宇文邕赞赏道，接着又昂着头道：“此番建立大周又助天王登位，本座可以说是排除了万难，每日风尘碌碌、累死累活，达到了废寝忘食，劳苦成疾的地步……”

　　独孤伽罗垂眼听着宇文护一副为自己歌功颂德之姿，内心无比恶心：天下谁人不知若非宇文泰骁勇善战，西魏早在几十年前就被灭国了，更别说建立大周了，如今宇文泰死了，宇文护便将创立大周之功全记在自己头上，真是厚颜无耻。

　　而随行而来的几个大臣听了后也是一副不以为然之态，他们大都是宇文泰旧部，即便宇文泰死了，宇文护受命辅政，他们心中仍是认可宇文泰的。

　　宇文护似乎也察觉了众人的态度，接着话锋微转，躬声作礼道：“虽说如此，可臣也知君臣有别，臣为天王之臣，自当会行君臣之礼，但内室今日身体抱恙，还请天王天后海涵。”

　　宇文护言语行为稍为有些收敛，宇文毓也已冷静下来，垂首不语，而其他大臣及命妇更是不会当着宇文护及元夫人面说些什么，天王天后虽是生气，无人相助，却也无法，眼见吉时要过了，他们便不再揪着此事不放，接着宣殿外命妇入殿，此事总算告一断落。

　　可事情虽暂得解决，但想到宇文护和元夫人在朝中竟无一人阻拦得了的势力，大姊夫又不听阿耶的话与他起了争执，独孤伽罗不由忧心重重。

　　*

　　朝拜完后，独孤伽罗与独孤清仪先行回去，坐在马车里，独孤伽罗不由问道：“大姊，元夫人这么做是为了树威吗？”

　　独孤清仪冷嗤，“不是树威又是什么！他们夫妻二人，一个朝堂前拉拢，一个朝堂后树威还真是一唱一喝。”

　　“为什么宇文护夫妇能如此藐视天王天后？”独孤伽罗问。

　　独孤清仪叹了口气，怨道：“还不是因为先帝，先帝在前朝西魏时为保全忠义之名，一直不愿称王称帝，只肯为人臣，可他临终前却将西魏和宇文一族全都托付给宇文护，宇文护哪里愿意做人臣之臣，先帝一走，他便直接废了西魏幼帝，拥立我们宇文泰一脉为帝，他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立国之前他就已经大权在握，如今又四处拉拢大臣，越发的不将天王放在眼里。”

　　“那要不将今日之事告诉阿耶，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来制衡他。”独孤伽罗道，她心念大姊，自然与宇文护对立。

　　可独孤清仪摇了摇头，“阿耶怎会不知，只是现今保持中立之态，不愿插手此事。”

　　“连阿耶都要明哲保身了吗？”独孤伽罗喃喃道，因为在她心中独孤信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应该同大姊他们统一对抗来路不正的宇文护才符合心中的英雄形象。

　　“阿耶虽官拜大司马，可手上的兵权早在前朝就因先帝忌惮而罢免了，明哲保身也属无奈之举。”独孤清仪道出了实情，想独孤信早年跟随宇文泰东征西讨，建功立业，谁料竟也应了那句“狡兔死，走狗烹”之殇，宇文泰完全控制西魏后，因忌惮独孤信的名望与权利，便使计夺了他的兵权，独孤信从此对宇文泰心灰意冷，也不愿再插手宇文泰一族之事。

　　“大姊夫对宇文护的敌意太清楚不过了，我怕宇文护会报复。”独孤伽罗忧心道。

　　“你大姊夫千好万好，唯这一点不好，凡事不吃亏的话总是一意孤行，我回府后会再三提醒他。”

　　“可是大姊，我看宇文护很不好惹，我真怕大姊夫会吃亏。”

　　“你大姊夫今日所为确是引火烧身，如今只能靠天王自己夺回宇文护的辅政之权，一切问题才能迎刃而解。”

　　“可天王能夺回吗？”刚才朝拜时的那一幕让独孤伽罗对天王的实力忧心。

　　“若是天王都夺不回，我们现在担忧又有什么意义呢。”独孤清仪悠悠道。

　　独孤伽罗低头想了想，也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好办法，不过心情却压抑了，第一次她居然冒出了丝丝不安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