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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超生游击队 ...

  •   院子门响了,先前给郑家送菱角的姑娘走到堂屋门前,小心翼翼地问林鑫:“鑫鑫姐,蕊蕊在吗?”

      外婆转过头,赶紧递上西瓜:“芬妮啊,找蕊蕊玩?她跟鹏鹏跑去后屋那边挖蚯蚓了。”

      林鑫看着女孩手里抓着的暑假作业,心中一动:“芬妮,帮姐姐个忙,把蕊蕊叫回来。今天她必须得开始补初中数学。”

      麻花辫少女大喜过望,连忙点头:“噢,鑫鑫姐,我马上去找蕊蕊。”

      院子门“咣当”一声关上,林鑫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顿时牙疼。

      外婆抱怨大外孙女:“人家难得上门玩,你怎么又要人看书学习啊。一年到头也就这么多假,你总得让人松快松快。”

      林鑫苦笑:“外婆,她哪是上门来玩的。她就是想学习。前头她不肯拿糖吃,就为着这个。”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自家妹妹被追着赶着都不肯碰书一下,人家姑娘想方设法地要学习。

      “也是。”外婆放下手里瓜,“芬妮跟蕊蕊同岁,都是要上初三了吧。那可得抓紧,考不上学,回家可得挑河工去。她家就她跟她姐春妮俩丫头,肯定得出个劳力。”

      林鑫愤愤不平:“就该让蕊蕊也尝尝那滋味,成天就知道玩,不肯学习。”

      外婆护短的很,连忙摆手:“那可不成,我们蕊蕊将来当个厨师也行啊。你妈都考出去了,你们都是吃国家粮的城里人,可不能再回来种田。”

      林鑫头疼:“她三分钟的热度,真要她当厨师,她的身体哪里吃得消。”

      上学不一样,起码将来毕业可以坐办公室,不用干体力活。

      妹妹从小体弱多病,要是初中毕业没学上,将来就是进工厂三班倒,她也扛不住。

      外婆笑着摸摸大外孙女的头发:“别犯愁,船到桥头自然直。国家这么大,总有蕊蕊一口饭吃。”

      “可难说啊。”林鑫自言自语一般,“就这几年的功夫,光江州就倒闭了好两家厂。农村劳动力过剩,肯定要去城里寻找更多的工作机会。工作岗位就这么多,越到后面竞争压力越大。”

      外婆想得开:“真正不行啊,让蕊蕊到村里小学代课也行啊。想想办法,咱们给她改户口,顶人家不上学的孩子再考一回。说不定她年纪大点儿,就知道要学习了。”

      林鑫抓住话尾巴:“村上小学又缺老师了?”

      “可不是,就一个正式老师,其他都是代课的。政策又变了,转正没希望,好几个都去南边打工了。初中状况也不好,好几个下海了,今天一个中专都没考上,剃光头。”

      此时的中专毕业生因为包分配,又是国家干部身份,所以中专比高中更吃香,录取分数也更高。

      林鑫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说到底,还是钱闹的。”

      外婆点头笑:“可不是,要么给人稳定要么给人钱,总得图一样吧。”

      说话的功夫,芬妮已经尽职尽责地将恨不得挖光郑家村蚯蚓的林蕊拉回家。

      垂死挣扎的林蕊还在指挥表弟:“养蚯蚓,用海虾壳子喂鸡,鸡屎养蚯蚓,蚯蚓再喂鸡。”

      林鑫没憋住,拍了下妹妹的脑袋瓜:“你还给我复合养殖了?”

      “那是,农业致富新思路,复合养殖。等着吧,总有一天,小龙虾会走向世界称霸全球。”

      林鑫按耐住翻白眼的冲动,从书包里头掏出妹妹的数学书:“来,你先走向数学再说。”

      外婆立刻按照电视上的法子,将西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让她们自己用筷子插着吃。

      “蕊蕊啊,和芬妮一块儿,跟着你姐好好学习啊。晚上外婆煨鸡汤,好好给我们蕊蕊补补。”

      林蕊想哭。

      外婆,对于她这种一看到就犯困的学渣来说,学习的痛苦根本无法用鸡汤来弥补。

      “外婆,鸡汤里头我要加蘑菇。对了,外婆你们还可以养蘑菇养木耳。”

      林鑫忍无可忍,狠狠地揪住妹妹的耳朵:“你再废话,我直接剁了你炖汤!”

      林蕊一想到她大姨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吓得立马老实了。

      摸着良心说,1988年的初中数学真算不上多难。

      只是对林蕊而言,坐着看正经书就是煎熬,仿佛有小虫子爬在背上,她浑身都不舒服。

      最关键的是,她根本没有学习的动力。

      她妈当年根本没继续升学啊。

      初中毕业直接工作,从河校临时工打字员干起,转正后临时抱佛脚教过两天船舶英语,然后就成了高级职称的教师。

      河校一改制,被收编为中央某直属单位的培训中心后,她妈顺理成章正科到手,开始十五年的工会生涯。

      局里头干部提拔讲政策。

      工作头两年被人阴了没入党成功的她妈因祸得福,凭借“无(无党派或民主党派人士)知(知识分子)少(少数民族)女(女性官员)”得天独厚的优势,不满四十岁就顺利升到副处,主持工会工作。

      一般工会都是局里头实权部门领导要退居二线时养老的地方,铁打的副处,流水的领导。

      可偏生她妈走的是锦鲤路线,本来要到工会养老的某实权领导晚节不保,被巡视出问题了。

      一堆人为着这正处名额明争暗斗,都成乌眼鸡了,最后大饼却落到了她妈头上。

      因为关键时刻她妈坐得住,坚持认真工作,一点儿都不给领导添乱。

      这条康庄大道摆在眼前,好比华山索道一路直上顶峰。林蕊当然要坚持既定路线方针不动摇。

      当然,自己爬山也许能够看到更多风景。

      可是路线不明的情况下,登山的人有可能走偏了,在山中徒劳地转圈圈。

      也有可能以为前面是路,结果一脚踏上去却是万丈深渊。

      都说条条大道通罗马,但有直线路线,她为什么要绕弯呢?

      林鑫看妹妹两眼发直,忍不住拿笔敲她的脑袋:“认真听,从今天起,我把初中数学都串一遍,不会就给我重学!”

      芬妮偷偷在桌子底下拽了下林蕊的衣角:“晚上我们去捉知了猴。”

      林蕊愣了一下:“知了猴?”

      “你装什么傻啊,蝉,外头叫的那个。”林鑫压着火气,“今天你不学完这部分,别说知了猴了,我把你打成猴!”

      外婆人在后门走廊上搓麻绳,竖着耳朵听动静,闻声立刻要去给刻苦学习的孩子们端绿豆汤。

      大热的天,败败火。

      林鑫气得笑了:“别让她喝,不然她一会儿又要五分钟跑一次厕所。”

      外婆摸着林蕊的脑袋,笑眯眯:“没事的,我们蕊蕊只要认真一点就肯定能考上。”

      林蕊绝望地盯着书上密密麻麻的小字,跟她姐打商量:“今天就这部分。”

      “多了我也不指望你能掌握。”

      堂屋里的电风扇不停地摇着头,窗户外的知了吓得不吭声,池塘边的杨柳垂下腰,田埂上的野鸡拍拍翅膀,飞走了。

      郑鹏跑下楼,嘴里念叨着:“要放《上海滩》了。”

      林蕊大喜过望,决定身体力行地支持一波国产片。

      林鑫不出声,只抬眼看表弟。

      求生欲爆棚的孩子立刻扭头重新上楼:“我去看连环画了。”

      “不用,你看电视。”林鑫收拾桌上的书本,招呼妹妹,“我们上楼去。”

      外婆端着绿豆汤出来,眼睛看芬妮:“要不,先看会儿电视再学习吧。”

      1988年电视机对大部分国内家庭来说还是稀罕物。

      一台21寸的国产彩电就三千多块,12寸的黑白电视机也得四百多,而且还得凭票才能买到。

      眼下,整个郑家村也就两户人家有电视。

      如果不是昨晚下大雨又有计生干部上门追大肚子,外公是要将电视机搬到院子里的。

      因为附近十几户人家的男女老少都会聚集过来看电视。

      单调乏味的乡村夜晚生活中,电视机里头色彩斑斓的世界,是村民们唯一的慰藉。

      林蕊眼巴巴地看着芬妮,指望能够中场休息。

      然而她低估了少女求知若渴的心,芬妮坚定地谢绝了外婆的好意,她要好好学习。

      林蕊竖着耳朵听楼下的“浪奔浪流”,心中泪水似江流。

      林鑫一笔头敲在妹妹脑袋上:“看书,好好听题!”

      堂屋里头的老式钟摆时针从2走向5,“当当当”的连着敲了五下。

      林老师在考察完两位学生后,终于皱着眉头勉为其难地宣布下课了。

      林蕊一分钟都坐不下去了,屁.股下头有火烧一样蹿到楼下。

      看着电视机里头的许文强,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地领悟到了发哥的帅气,果然风度翩翩迷死人不偿命。

      外婆招呼芬妮吃香瓜。

      梳着两条小辫子的少女却表示自己得回家烧晚饭去了。

      “让你姐烧啊。”林蕊还惦记着晚上抓知了猴,赶紧拉住人。

      芬妮摇摇头:“我姐她们服装厂加班呢,得晚上十点才下班。”

      林蕊下意识地转头看她姐。

      她听外婆说,她姐跟芬妮的姐姐前后脚生的,那就是十八岁咯。

      从早上七点钟工作到晚上十点钟,中途只有午饭晚饭各半个小时的用餐时间。

      她突然间感受到了生活的沉重与残忍,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新朋友的手:“那好吧,晚上你别忘了知了猴啊。”

      林蕊话音刚落,天空突然间暗下,然后“咔擦”一声,打雷了。

      林鑫看着目瞪口呆的妹妹,忍俊不禁:“下雨天留客天,风声雨声读书声,好好学习吧。”

      林蕊想捅破老天爷。

      故意的吗?外婆都说一个多月没下雨了,她一要出去玩,就下雨?

      外公牵着牛往牛棚走,抬头看天笑得欢畅:“还是我们家蕊蕊厉害,看,龙王爷都卖面子,一来就下雨。再不下雨的话,田里头的稻子就要干死了。”

      此刻正是水稻灌浆的时候,再不下雨,今晚他就得去抢着抽水浇田。

      院子大门“哐当”一声响,身穿汗衫的男人满头大汗冲进院子。

      外公见状哈哈大笑:“怎么的,我们民兵队长也晓得我们家蕊蕊叫来了水龙王?”

      民兵队长气喘吁吁,直接一摆手:“快,你们赶紧喊桂芬婶婶走。马上躲出去,镇上妇女干部来检查了。”

      他抬眼看到芬妮,立刻催促,“快点啊,赶紧带你妈走。”

      正在井边刷海虾的舅妈立刻站起身,往围裙上抹了两把手,快步朝院门口走:“芬妮一个小姑娘知道什么,我去。”

      一阵风吹来,院子上方乌云蔽日,天一下子暗了下来。

      林蕊有点儿懵,下意识抬头看她姐:“怎么了啊?芬妮妈要躲哪儿去?”

      “不知道。”林鑫摇摇头,目光落在屋外一堵墙的上。

      雪白的墙皮刷着血红的宣传标语:“该扎不扎,房倒屋塌;该流不流,扒房牵牛。”

      林蕊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突然间反应过来:“要流掉?”

      她本能地捂住嘴巴,芬妮不是说她弟弟还有两个月就生了么。现在流掉,岂不是个成形的大孩子。

      林鑫轻轻吁了口气,招呼妹妹趁着下雨前赶紧清理好海虾。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大国与小家,莫不如是。

      林蕊轻声念叨:“等着吧,以后想让人生,人家都不肯生。”

      不是有句话,教育是天然的避孕药么。

      林鑫轻轻地笑:“也是,生孩子多辛苦啊,养孩子太累了。”

      她记得妹妹小时候身体弱,三天两头生病,妈妈都被折磨出神经衰弱了。

      姐妹俩的海虾刚刷了一半,天就不对劲了。

      远远的,风打着旋儿转过来,带着鸡毛满天乱飞。空气里头的热度忽上忽下,冷不丁的,凉风灌入后背,浑身一个激灵。

      外婆在廊下招呼两个外孙女:“回来,要下雨了。”

      林鑫无奈,只得打了两桶井水,拎到走廊底下继续刷海虾。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西边看,不知道舅妈有没有将芬妮带出村。

      林蕊有些憋不住,小声问外婆:“芬妮家不是有两个女儿了么?”

      外婆拍拍小外孙女的背:“农村跟城里头不一样。种地还是得要一把子力气的。”

      林蕊还想说什么,“咔擦”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雷响,雪白的闪电简直要将整个世界劈开。

      大雨倾盆而下,劈头盖脸,势头比冰雹还猛烈。

      林蕊赶紧往屋里头缩。

      院子门再一次响起,舅妈拉着位面皮浮肿的中年女人奔进来,焦急地问婆婆:“妈,出村的路有人守着。幸亏芬妮在前头探路,不然就正好撞上。”

      外婆惊得脸色大变,赶紧下去搀扶大肚子往屋里去。

      都到现在这光景了,难不成让人被抓去卫生院打胎不成?

      众人刚进堂屋,就听见外头村委书记的喊声:“郑大爹,下雨了,我带镇上干部来你家坐坐啊。”

      屋里人面面相觑。

      林蕊惊恐地看着她姐,完了,直接被人瓮中捉鳖。

  •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当年抓计划生育是基层政府的重点工作。计划生育有历史现实意义,只是在具体工作过程中,有些地方有些人失之粗暴甚至可以说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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