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之华》唐紫

4、同上

　　一天下午，我挽起袖子，来到御右笔之间打扫，和其他嫌麻烦的同伴不一样，我总是愿意打扫满是书籍文案的御右笔之间，自从进入大奥以来，我就没有摸过书本了，因此每次在御右笔之间打扫房间都是我宝贵的读书时光。从《古事记》和《万叶集》、到《枕草子》和《平家物语》，甚至清国的书籍，偶尔几卷翻译过来的兰学书籍我更是爱不释手。
　　打扫完毕后我把工具收拾好，只握着一柄拂尘，然后坐在了书架之间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这样，万一有人进入御右笔之间，我只要装作在用拂尘掸灰就可以蒙混过关了。
　　不过今天下午，我正坐在地上看书看得入迷，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苍老的咳嗽声。
　　我吓了一大跳，赶紧把手头的卷宗卷好放上书架，然后装模作样地用拂尘掸来掸去。
　　“小子，不必装了，我看到你好多次了。你每次都看得入迷，完全没注意到我。”声音的主人渐渐走近，“爱读书是好事。”
　　能随意进入御右笔之间的都不是普通的御目见以上高级男官，一顿责罚看来是少不了了，我胆战心惊地转过身来，却看见一位文质彬彬的老人，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在下是御三之间望月，打扫御右笔之间时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请您责罚。”我赶紧跪下，用土下座的姿势匍匐在地。在大奥之中，不管有没有做错事，是不是自己做的，面对地位高于自己的男官时，首先认错表明良好态度往往能避免很多后续的麻烦。
　　“责罚什么的倒不必，”老人双手抄在背后，“没想到进入大奥这么多年来头一次遇见这么真心爱看书的小后生，我身为御右笔头，倒是很欣慰呢。”
　　御右笔头？我面前的就是御右笔大人？想到进入大奥以来听到的各种秘闻秘史，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意识到了面前老人的身份，惊慌失措之下脱口而出：
　　“您该不会，就是大奥传说中拒绝了先八代将军大人宠信的志村新八大人吧！”
　　老人愕然，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而我则窘迫得无以复加：
　　“真的万分抱歉，我这个人有时候会说话不经脑子，请您随意惩罚我吧！”
　　“当初拒绝将军大人宠信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不过是因为我还留在大奥，所以成了活生生的证明，得以口口相传，而另一位早早离开了大奥，随后大奥内部御目见以上进行了一番大规模的人员遣散，所以名不见经传罢了。”老人在书案后费力地坐下，无限感慨。
　　“哎？还有一位啊？怎么会呢？”我不自觉地抬起头来，“你们为什么要拒绝将军大人的宠信呢？被将军大人宠信、成为侧室、让将军大人生育下子嗣，不是所有进入大奥的男人们的终极目标吗？”
　　“是吗？”志村大人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你也是抱着这个目的进入大奥奉公的吗？”
　　“当然不是！”我坐直身体，“我一方面是因为家庭的原因，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为了有机会查阅关于赤面天花的第一手资料才进入大奥的，我可不想成为将军的侧室，除非能让我随心所欲地调用有所御医和关于赤面天花的文书档案。”
　　“哦？”御右笔大人兴趣盎然地看着我，“难道你的理想是治愈赤面天花吗？”
　　“为什么不呢？”我说话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谈到理想又让我情绪激动，“我从一些老人和街头巷尾的闲谈中了解到：从前男人和女人的数量是差不多的，是因为三代将军家光公时代赤面天花的蔓延流行才让青年男性人口锐减，导致从上到下正常生活的一切运转要靠女人们来维持，男人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呆在家里，等年满20岁不太容易感染赤面天花才出来，一出来就被女人们当种马榨取精力生孩子到死。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去过长崎，从经商的荷兰人和清国人那里了解到，世界上其他国家都没有这种疾病，男人和女人的数量是对等的，男人的地位在女人之上，女人才是应该在家主持家务带孩子的！赤面天花既然是日本特有的风土病，那就一定有解决的方法，不然，将来其他国家的人知道了日本的情况，一定会用武力来征服只有很少男人的日本的！”
　　“年轻人……你的想法……很可怕、又很崇高啊……”志村大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屋子里挥舞着拳头来回走动。
　　“啊——”我怕打着脑袋、赶紧面向老人土下座，“我又失态了，志村大人请惩罚我吧！”
　　“呵呵，不用道歉，”御右笔大人摇了摇手，“年轻人有理想是好事，尤其是有着崇高的理想，更何况是在大奥之中。”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看过很多年轻男子，为了成为将军侧室的理想而来，无一不是淹没在大奥的滚滚红尘里和更加出色的后辈之中，能成为‘生父大人’、尤其是下任将军的‘生父大人’、获得权位的寥寥无几。
　　“我当年拒绝澄夜公的宠信大抵为此，不是我没有成为‘生父大人’的野心，而是我没有能平心静气地作为侧室、不断和层出不迭的大奥男子争宠斗狠的勇气。要知道，对于将军大人而言，她的子女一定是她的子女，但是孩子的父亲是没法知道将军大人所怀的是不是自己的子女的，只能靠将军大人的指定，某侧室如果受宠，即使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也有可能被指定为‘生父大人’。所以我正值青春、还未侍寝就御褥辞退，专心做一名辅佐大奥总取缔役的男官。澄夜公答应了我，先是提拔我做了表使，前代御右笔头辞退之后继续提拔我做御右笔头，要我见证她和她的后代的治世……
　　“这么多年过来了，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先是看着澄夜公成为出色的将军、后来看着她生下女儿、看着她过世、再到她的女儿生下孙女、她的女儿过世，如今她的孙女没有了孩子，又要从御三家和御三卿中挑选继承人入继宗家……我本打算就这么在大奥中呆上一辈子的，毕竟澄夜公于我有知遇之恩，又帮助我和家人朋友们良多，我之所以一直没有辞退、一方面是遵守和她的诺言：要看着她的女儿、孙女长大、记录她们的点点滴滴，另一方面也是没有合适的继任者作御右笔头，如今看来，我终于可以回到老家，受姐姐的后人供养养老去啦。”志村大人无限感概地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最后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困惑地看着他，然后意识到了他话中的含义：“哎————？我吗？做下任御右笔？”我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御三之间啊。”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志村大人不以为意，“我也是从御三之间做起的呢，后来也只是被提拔到御添寝，而且要不是冲田大人被选为御内证，连御添寝的职位都不会轮到我呢。”
　　“冲田大人？那是谁？”我困惑的问道，今天下午了解的东西太多，即使是爱看书的我也一时反应不过来了。
　　“是和我同批进入大奥的一个青年，表面目的和我一样，是为了给身为旗本武士家主的姐姐省钱招婿才进入大奥的……哦，他就是拒绝被将军大人宠信的另一个人。”志村大人抬起头，看着半空回忆道，“正好我这次辞退回家顺便去拜访他和神乐大人吧，当年的那么多熟人只剩他们夫妇还在人世了啊，正好三人一起回忆往事。”
　　“神乐大人？那又是谁？”我头疼起来。
　　“啊……我还是从头开始说吧，不过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而且有些事是后来从旁人那里听说的，所以是不是真的我也不敢保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