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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践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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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酒精迷醉的原因,在被撞后醒来开始,一直到那神经兮兮的少年像羊肉串一样拔出那块惨不忍睹的肉块,方流的大脑都处于一种诡异的麻木与平静中。直到最后怪异的冰冷感从胸口泛起蔓延,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支撑起了方流的头颅,而他只瞥到了胸口盛开的蔬菜一眼,就放声惊叫了起来。
这一声惊叫就像信号一样拉开了闸门——在一瞬间里,方流这半个多小时里集聚的负面情绪突然全部火山爆发,就像山洪一样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直接把他淹没在了极端的恐惧后怕与愤怒中。于是那声惊叫刚刚削弱又陡然上扬,而且越来越凄厉惊惶,直到最后终结在一阵撕心裂肺的、血沫横飞的咳嗽中。
而在他崩溃尖叫的那几分钟里,那个处处透着不正常的少年就蹲在他身边,连衬衫的衣角都没有一点晃动。就好像眼前的血水横飞只是一场话剧,甚至不必给出反应。
所以等到方流终于咳清气管里的积血,在疼痛中找回了镇静后,他只能从千头万绪中找到最急迫也是最可能被回答的问题: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你——请问我现在是什么情况?”
没错,在找回神智的几秒钟后,方流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身体的不对——虽然他断裂的肋骨、破裂的气管、受损的内脏还是一如刚才的痛得令人发狂,但从清醒后一直持续的,那种可怕的,奄奄一息的虚弱感却突然消失了,就像是水一样从他身体里流了出去。于是本来质问的口气在吼到一半时拐了个歪,气势立刻就弱了下去。
方流隐约间意识到了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但那个少年却没有回应,他还是蹲在原地一动不动——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动不动,方流坐在地上足足等了两分钟,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诡异的男孩。而他很快发现,在这两分钟里这个沉默着蹲坐的人连发丝与衣角都没有一丁点的摇摆,尽管迷雾里还是凉风习习,但他面前的人却像是P上去的一幅油画,真正的纹风不动。
几分钟过去了,刚才紧急分泌的肾上腺素作用逐渐消退,看着这么一个毫无变化的雕像,方流的心里渐渐有些发毛,而这时雾气忽然聚拢。四周骤然昏暗,那少年终于开了口,字正腔圆。
“你姓方?”
“……不错。”方流的语气很有些忐忑。
“你爷爷是住在桐树村的方贵?”
“……我爷爷的确叫方贵,”方流不敢撒谎,老老实实交代,“不过老家不是在桐树村……是在A市附近的枯柳村。”
阴影中,那少年似乎皱了皱眉。方流赶紧补充:“不过我爷爷死前说老家改过名字,原来不是叫枯柳村的,是我爷爷满三十那年,村里长了几百年的柳树突然枯死,村里人觉得可惜,才渐渐叫开了这个名字。”
交代完,他很有些忐忑地从下方瞄了瞄少年的脸,但昏黄的灯光下那张模糊的脸上看不出来什么喜怒,直到数秒后,他才听到一如既往,毫无波动的声音:“这么说我要找的人应该是你。”
“……什么?”
方流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在家族内斗最激烈,自己地位摇摇欲坠的时候,他曾经设想过自己横遭惨死的情况——因为在认祖归宗前流落于底层时那些可怕的经历,某种程度上他对死亡丝毫也不陌生。甚至当几十分钟前他睁眼发现自己已经是在车祸现场时,内心里都并没有什么歇斯底里的惊讶——他并非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但无论怎么准备,他都没有准备过眼下的情况——濒死的自己四肢折断着瘫倒在地,听一个诡异的少年蹲在身边,以一种毫无起伏的平铺直叙讲述他爷爷的故事。
……这该算什么?我躺在血和肉的上面,听神经病讲过去的事情?
这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事实上并没有讲故事的才能。他的语气毫无起伏,情节平铺直叙,叙事上也没有任何的感情和技巧,从某个方面来说简直像是朗读课文。但也正因为如此方流才迅速的腾出了脑子,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个冗长乏味的故事后隐藏的东西,等到情节发展到他爷爷收集露水前往村口时,他已经隐约猜到了结局。而很快那少年就为他证实了:
“你爷爷带上了那瓶露水,半夜潜入了村头的十字路口。”那少年道,“他做的梦确实没有骗他,当凌晨阴阳交替的时候,确实有个人从十字路口处经过,向他要一口清水。方贵当时献上了那瓶露水,并许下了愿望,希望子孙安泰,自己的血脉能够绵延不断。”
“……所以那个人是你。”方流失神的喃喃自语。
瞬息间千百种情绪划过胸口,茫茫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从车祸以来的疑惑终于揭开了真面目。这几十分钟以来他面临的果然不是人间,而是数十年前他的亲爷爷种下的因缘所结出的报偿。一时间方流心中五味杂陈思绪万千,但最终还是归之于后怕和侥幸,庆幸自己的爷爷没有把一个梦仅仅当成荒诞,无论是出于对子孙香火的重视还是宁信其有,他至少……
“——不对!”方流不由脱口而出。
话刚出口,方流就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一时失察居然忘了小心谨慎,口气这么激烈,就算对方是受自己爷爷所托,但无论看起来也不像是靠谱顶用,如果惹怒了他拂袖而去自己岂非找死?但无论如何话已出口,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我爷爷说了要子孙安泰。但,但是二十年前我大伯也是车祸死的,被撞死总不能……”
“当然算是安泰。”少年淡淡地打断了他:“延续血脉而已,并没有特指的是哪个后代。子孙安泰,也不是事事如意。车祸肇事死于非命当然不如平安终老,但和作奸犯科横死刑场比起来恐怕也不算什么。说实话,你大伯那次本来出车祸时本来想去干什么,你是真不知道?”
方流有些说不出话来。
虽然身份尴尬,但说到底他是方家的血脉,无论如何自己家的往事还是略知一二,当年方家起事时就靠的是他那个英年早逝但又据说心黑手辣的大伯打下的江山,后来一朝车祸升天又没有后代,才把产业留给了当初并不被看好的现任方家家长,自己的亲身父亲。而现任的方家家长接任后,对于自己那打下江山的大哥却颇有微词,腹诽不断,哪怕平日里只听见只言片语,也能大概猜想出这位前任家长的形象。
……所以这句话好像没什么问题。
“……那为什么又要特意救我呢?”他喃喃说道,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更像是自言自语:“我父亲不只有一个儿子吧,再说从身份上……”
从身份上我也不合适啊。私生子可以算作子孙么?
再说就算我死了,如果要延续血缘的话也有大哥二哥吧?
虽然二哥是个既蠢且呆,完全无法让人有指望可言的垃圾货色,但深受父亲重视的大哥还是很有几番才敢能耐的,只要家族的继承人还在,无论如何血脉传承,子孙香火一类总是不会出问题的吧。如果只是延续方家的血脉,又为什么要选择我呢?
而这一次,他很快就得到了回答。
“事实上当然不必选择你。”少年淡淡开口,他的声音仿佛散入了夜晚的微风,几乎不能分辨方向,仿佛是微风送来的喃喃低语,“哪怕在一个小时前我也不必选择你。但是很遗憾,在仅仅十分钟后我就失去了选项——你的大哥当时正在某个秘密别墅约会他的情人,但在温存后却与他那位性格颇为火爆的情人争执,在扭打中这位女士渐渐被酒精□□摧毁了神智,于是在亢奋之下抓起了她幻想中的防狼电击棒猛击你大哥的胸口——而很不幸的是,她顺手摸出的武器并非防狼电筒,而是在情人节来自于你兄长的礼物,一个末端也许过于尖锐的铂金十字架……如果要仔细计算,那么当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你应该还没有开进四环的入口。”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
这一段描述详尽之极又毫无波澜,就像叙述者是在背诵一段小说情节,这种平铺直叙的语气颇有迷惑性,一时间方流甚至来不及有所反应。 但他刚一听懂对方的言下之意,刹那间便觉得惊心动魄,像是有一块冰从他的喉咙里一直塞到了抽搐痉挛的肺部,一直从血管冷到了心脏瓣膜。他和他那位继承人大哥的关系并不好,但当自己身处在这样绝望诡异的境地时,陡然听到亲人的死讯仍然使人毛骨悚然,兔死狐悲,以至于痛苦不可自抑。
方流在心中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终于把那股泛上来的火辣辣的感觉给压下去。他有些艰难的开口,询问他另一个兄长的情况:
“那我二哥方振呢?”
尽管发出了疑问,但方流基本上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当听到少年平静的声音时,他已经能够压制住悲痛:
“你二哥在四十分钟前离开了太平间。”
方流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沉重哀伤的叹息,却旋即发现了不对:
“四十分钟前离开太平间?什么意思?!”
进了太平间要出来就只能是一件事——尸体火化下葬。可什么葬礼会这么快,连一个晚上都等不了?
“你二哥在一个小时前驱车到了医院,顺着没有看守的小门进入了太平间。在那里他躺了二十分钟,而后起身离去。”少年立刻给予了解答,仿佛是在对着剧本向他解释人物命运,详细缜密一如亲见:“如果要准确计算时间,应该是你哥哥的大脑彻底死亡,以及你在车祸中第一次失去意识。”
方流震惊得几乎不能说话:“你的意思是——方振没有死?他去太平间干什么?你让他去的吗?”难道是逃命的方法?
“当然不是我让他去的。”少年直接否认,“我没有理由让他去。他要去的原因是因为你们……如果你能找一条厉害一点的警犬,那它应该能分辨出来,那辆牌号一串8的红色卡车,残骸上还沾有方振的味道。”
刹那间轻风吹过,一片焦黄的碎屑飘飘荡荡,打着旋儿从方流头上飘过。尽管已经被火焰烧灼得面目全非,但斑驳的表面上,那一道扭曲的暗红色痕迹仍然清晰可见。
方流仰头瞪着那块飘舞的碎屑,觉得自己几乎已经不能思考。
他被那个猜测压得喘不过气来:“你是说——你是说——是方振——”
怎么可能呢——以方振的智商和能力——怎么可能在老头子眼皮底下搞出这些东西?那些诡异玄秘的东西又是他从哪里搞来的——
“啊,没错。”少年道:“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你了吧?”
方流终于彻底傻住了。
这并不能完全怪他。
哪怕仅仅是在一分钟前,那位同父异母的二哥,方振,留给他的也是一个刻板而统一的印象:惊人的无知、狂妄、愚蠢、自大——总而言之,几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标准化纨绔,标准到可以上百科全书作为典范流传……方流自从被认祖归宗接回了家后,与这位名义上的骨肉至亲朝夕相处过将近十年光景,而在这十年里他对这位二哥所拥有的全部印象,则只有那些蠢得令人发指的自以为是。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不动声色的搞出这么大个新闻?从道理上从逻辑上讲,简直都应该是狗屁不通吧?
难道是扮猪吃老虎十年磨一剑么?还是被谁吊打了浪子回头卧薪藏胆莫欺少年穷?或者是根本就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可怎么可能啊?那十年的印象难道全是错的,我面对的不过是一个狡诈的骗子精心准备后涂抹的面具?世界上真的存在处心积虑到这个地步的人么?他为的又是什么
瞬息之间有千种念头万种心情从方流的脑中流过,以至于他再也反应不过来直接愣在了当场。想说的话想提的问题太多,反而全部堵在了胸口。但刚才剧透了一波的那位救命恩人却似乎全然没有照顾他心情的意思,他径自进入了正题:
“一言蔽之,在29号的凌晨11点59分后,方贵的三个孙子已经所剩无几。其中一个在一个小时内成功清除了另外两个。如果不加以干涉,那么方家的家业就会在数年内落在一个毫无人性的杀人犯手上。哪怕从最基本的善恶报应、因果循环出发,这样的继承人掌舵者也是极为恶劣的征兆,更不必说方振本身的心性才能……换而言之,如果不能及时插手干预,那方贵所哀求要逃避的断子绝孙,应该就在不远后的未来。而如果保住所谓的子孙安泰,血缘绵延,那就至少需要一个方家的直系。”
“所以说,方流先生,你是否愿意与我合作?”
少年平白直叙的说完这一句,然后身体前倾,向瘫倒在地上的重伤者伸出了右手,带有明显的邀请意味。
而作为瘫在血泊中的病患,方流的脑子已经开始嗡嗡作响。过大的信息量充塞了重伤后运转不灵的大脑,使他处于一种恍惚的昏茫中。在这种茫然里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嘶哑:
“……我能怎么做?”
“在我的指导下行事。”少年道:“尽力保住自己的性命,然后揭穿方振,设法挽救你父亲的心血。当然,如果水到渠成,你也可以顺带拿下方家,坐上方家家长的位置。”
他的口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就好像讨论的是菜市里面的打折白菜,而不是一个扎根了数十年有余的庞然大物。
“你……可以帮我什么?”
“很多。” 少年平静的说:“比如说现在,我就可以给你一个安全的庇护所,而不会是四处求靠,然后被你那个二哥追得走投无路。”
下一秒钟,少年悬在空中的手掌做了个上托的动作。而后迷雾四涌微风吹拂,方流浑身不由自主地一轻,立刻就悬在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