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世》退戈

7、念书

　　刘伯温牵了唐是道：“去洗手。待会儿带你去裁衣服。”
　　唐是埋头跟着他往前走，一脸的悲愤。
　　路上遇见了管事杨叔。杨叔问道：“这是怎么了？”
　　唐是要去揉眼睛，被刘伯温一把抓住了手，闷闷道：“我想种地。”
　　“那便种。”杨叔很是疼爱小孩，发现不是什么大事，随口就答应道：“杨叔给你在后院开个地，你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成不成？”
　　唐是摇头：“不种了。”
　　杨叔：“为什么？”
　　唐是道：“种不出。”
　　“那就慢慢种。”杨叔甚为耐心的他说道，“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一树一获者，谷也；一树十获者，木也；一树百获者，人也。种的越久，得的就会越多。不用怕等。”
　　杨叔在刘府十多年，刘伯温对他最为放心，遂道：“要你对他多上心了。你说的话他未必能听懂。”
　　杨叔笑道：“无碍无碍。听的多了就懂了。只要肯学。”
　　唐是伸手指了指他手中的东西。
　　杨叔说：“我见小少爷脸上似乎有伤，找了瓶红油。想给他抹一抹。”

　　于是唐是顶了一脸紫红去裁新衣。
　　在青田，不认识刘伯温的真是极少。
　　街坊骤然间看他带了一个弟弟回来，都很是新奇。
　　刘伯温解释道：“故友之子。托我代为管教。”
　　众人点点头表示理解。
　　唐是虽然瘦弱，但大眼睛浓眉毛的，总是仰头看着你，怎么瞧怎么叫人很喜欢。
　　同他说话，得不到回应。众人也只当他是害羞。
　　只有杨叔，相处两天之后发现，这孩子有些不大对劲。

　　唐是不是不爱说话，相反，他应该很喜欢说话。
　　简单的问题，他都能答的很高兴。
　　但如果句子长了一些，他就会一直看着他们。
　　在刘伯温说话的时候，他还会莫名其妙的插上一个词。
　　这不是没有念过书的原因，更像是没有学过说话。
　　可是哪家孩子这么大了，还不会说话呢？

　　而再过了几天之后，刘府的下人也发现了，这位看起来挺聪明的小少爷，实际上脑子有点问题。
　　呆。
　　太呆了。
　　不是内敛也不是害羞，只是蠢的很真诚。
　　不该犯的错误他都犯了。教导许多遍他也不会改正。
　　甚至连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也不知道。
　　这问题就大了。
　　虽然嘴上不说，下人们心里还是这样认为的。
　　这孩子是个傻的。可是太幸运了，被少爷捡回来了。是个少爷命。
　　一面嫉妒一面又同情。看着唐是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唐是不蠢，他只是不懂的太多。
　　不懂的太多，所以比任何人都会察言观色。
　　不消几天，他就安静下来。躲在角落里，也不跟人说话。
　　可见唐是的自尊心是很强的。
　　刘府对他而言，已经是一个陌生的，会叫人害怕的地方。
　　那茕茕孑立的背影，杨叔看着，煞是心疼。
　　这孩子明明很是聪明。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替他辩解。

　　元宵过后，刘伯温终于让杨叔给唐是请一位先生回来。
　　“不送去府学吗？”杨叔问。
　　若是能交到几位朋友，想来他会开心许多。
　　刘伯温说：“不，找位启蒙先生到家里来。”
　　杨叔怕唐是这样的情形，请了教书先生，会被欺负。
　　“总要吃过苦，这又算的了什么？”刘伯温道，“往后，不会有人看他可怜，就愿意待他好。”
　　话是如此，但唐是尚小，总觉得有些不合适。
　　杨叔不懂他对唐是为何如此严厉。
　　大约从唐是出现开始，一切不懂的就太多了。
　　刘伯温见他还站着，问道：“还有何事？”
　　杨叔道：“少爷，您不去看看小少爷吗？”
　　刘伯温恍神。
　　他近日忙着钻研《六甲天书》，也忘了唐是那边的事情。
　　只是最近思如泉涌，将有所成，便想说再等等吧。杨叔接着道：“他是很想见您的。”
　　刘伯温思索片刻，点头道：“我知道了。”

　　刘伯温问了下人，最后在一处极其偏僻的墙角，找到了唐是。
　　他搬了张小板凳，整个人缩成一团。背对着阳光，脑袋也是一点一点的。

　　刘伯温走过去，影子盖在他的身上。
　　唐是感受到光线暗了，抬起头朝他看来。
　　刘伯温问道：“你在做什么？”
　　唐是认真答：“变聪明。”
　　刘伯温拿过他手中的书，发现是一本千字文。
　　是自己以前用过的，扉页还写了自己的名字。如今已经破破烂烂，缺张少页。
　　刘伯温蹲下身，问：“认得这些字吗？”
　　唐是翻回到封面，字正腔圆的念道：“刘基。”
　　“对的。”刘伯温又问，“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吗？”
　　唐是：“……不知道。”
　　刘伯温便随手捡了个石块，在地上划给他看：“唐，是。你的名字。”
　　唐是一笔一划的记在手心：“我会努力的。”
　　刘伯温：“我知道。”
　　唐是沉默良久，抬起头，又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欲言又止。
　　刘伯温：“你想说什么？”
　　唐是：“……我会努力的！”
　　“努力识字吗？”刘伯温笑道，“那差的还有些远。”
　　“变聪明，变厉害。”唐是抬起头道，“不给你丢人，你别不理我。”

　　刘伯温那喂狗多年的良心，忽然有些发痒。
　　这个少年。已不止是让他心疼。
　　他比谁人都坚强，也比谁人都害怕。
　　茫然无知。他不知道的事情都值得他害怕。
　　这个世界里，所有人都比他强大，所有人都懂着他不懂的东西。
　　因为害怕，所以才一直强撑着。
　　将他救出水火的韩庸离开了他。
　　那是他最为信赖的人，他认为永远也不会分开的人。
　　那个人不告而别了。
　　他心中彷徨无助，只能偷偷藏着，不敢叫刘伯温知道。

　　刘伯温脑海中，只剩下当晚，唐是一面抽泣，一面捂着脸说“不能哭是吗？”的样子。
　　“是我的错。”刘伯温抱住他，“你很聪明，也很厉害。”
　　即便是刘伯温，也不知道在那样的情况，能不能做的比他更好了。
　　“不必难过。”刘伯温说，“只要你成了大人物，他会回来找你的。”
　　唐是：“什么叫大人物？”
　　刘伯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的时候，你就是大人物了。”
　　唐是认真思考后，哀婉叹道：“太难了！”

　　刘伯温决定好好跟他聊一聊。可是蹲着腿太累了。
　　于是让唐是起来，自己坐到了小板凳上，再把唐是搂在怀里。
　　他问：“你以前，都做些什么呢？”
　　唐是急道：“不知道！”
　　不知道该怎么说。
　　刘伯温：“有什么呢？”
　　唐是整理了一下，答道：“有人送饭。冷的，有时候三天一次。没有被子，没有窗户。什么都没有。”
　　他指着远处的花木楼房：“这个没有，那个也没有。”
　　又指了指天道：“它也没有。”
　　“它可不能没有。”刘伯温握住了他的手赶紧收回来，“往后你什么都会有。”
　　唐是摇头。
　　他不需要什么都有。哪怕陪着韩庸一辈子奔波，他也不觉得日子难过。
　　“许多年前，有一个人，名叫重耳。他在外逃难，逃了十九年……”

　　刘伯温同他讲了一下午的故事。而后带着他回房。
　　嘱托杨叔去买新的书本，还有笔墨。
　　杨叔听闻，直接去买了一沓回来。
　　晚间，唐是捧了一本完好的千字文，翻来覆去的看。
　　刘伯温握着他的手，教他写了自己的名字。
　　“等我念完，是不是就可以了？”唐是问道。
　　“天下间书可多的是。哪有能读完的一天？”夏生端了水要给他擦面，说道：“这千字文不过是最基本的东西。你差的可远了去了。”
　　唐是想起杨叔的教诲，道：“很多很多没关系。慢慢来，不怕等。”
　　别人说的话，他都会记得。
　　夏生：“你知道什么是念书吗？你知道念书有什么用吗？你知道书里都写的什么吗？”
　　唐是埋头不语。
　　他也不知道念书是为了什么。一堆看不懂的东西，凑在一起。
　　他看了，看完也没觉得自己变大了。也没觉得他们喜欢他了。
　　不懂的还是不懂。
　　唐是揪着眉毛感慨道：“……太难了！”

　　“睡了睡了！”夏生将他抱到床上，“这都什么时辰了？别的不学会，先把熬夜给学了。”
　　唐是朝着刘伯温伸出手，坚持不懈的问道：“为什么？”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刘伯温道，“念书，学的是做人的道理。往后遇到了什么事情，可以让你知道，应当要怎样做。”
　　唐是：“不念也会知道。”
　　韩庸就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人。但他懂许多。甚至唐是说不出来的心情，他也会懂。
　　“人活的久了，会遇见许多事情，会悟出许多道理。这就跟念书是一样的。只是，往后也总会有许多你没遇见过的事情。又该怎么办呢？”刘伯温说，“就像你一样。有许多不知道的地方，不知道，不代表不能做。只是做事情，会觉得没有底气。”
　　唐是念叨：“……底气？”
　　“没有底气，会惶恐，会犹豫，会坚持不下去。”刘伯温顿了顿又补充道，“除非有着坚定信念。”
　　唐是：“信念？”
　　刘伯温：“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唐是：“什么是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刘伯温却没跟着他解释信念，他说：“等你知道的多了，知道了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他们就会来向你指教。越多的人来找你，就会有越多的人知道你。”
　　唐是眼睛一亮：“大人物！”
　　刘伯温：“光凭念书，是不能成为大人物的。”
　　唐是现在精神抖擞。仰着头虚心求教：“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