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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围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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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子,不就是根枝儿吗?也能盯着瞧这么久?”
唐是小心翼翼的捧着,不理他言。
夏生讨了没趣,哼了一声。
刘伯温代他说:“这很重要。”
唐是点头:“重要。”
马车摇晃着,穿过了嘈杂的城区,哭闹与悲戚,隔着车帘远去。
唐是已经从望着梅枝,改成了望着刘伯温。
刘伯温在闭目养神,恍若未闻。
夏生却觉得自家少爷,要被看得少快肉,唬道:“去哪儿也不问,当心卖了你!”
卖这个字,让唐是好生紧张。他急忙问道:“去哪儿?”
“青田。”刘伯温扫了夏生一眼,答:“我的家。”
谁家都不是他感兴趣的,唐是举起手问:“有这个吗?”
“春有春桃,夏有夏莲,秋有秋棠,冬有冬梅。”刘伯温伸手捏住了他的鼻子:“花满长街,香飘十里。山河辽阔,华比锦绣,多的是比这个更好的。”
夏生惊道:“少爷,你疯了不成。同他说,他能听的懂吗?”
唐是喃喃学语:“锦绣……”
刘伯温笑:“他往后会懂的。”
一路向南,灾民不断,饿殍遍野。多的是亡命之徒。
这年头,用得起马车的人家,都不是寻常人家。
车夫直驱江浙,不敢停留。
路过街市的时候,唐是好奇的掀开车帘,一双黑手便伸了进来。
所幸刘伯温眼疾,一掌拍下,将窗户盖了回去。
唐是已是吓得不轻。
夏生道:“叫你不要乱动,看,起乱子了吧?”
待上了城外的山道,刘伯温才卷了帘子:“可以看,不过有些冷,风大。”
唐是便趴在窗口,叫冬风吹得耳鼻通红,却是看得兴起。
山川河流,一石一沙,都是他中意的风景。
唐是随手一指,然后扯了扯夏生的袖子。
夏生说:“野花。”
再指。
“野草。”
“野树。”
“野……”夏生定睛一看,无奈道:“呸!那是人呀!”
唐是探出窗口,对着扛锄头的路人大喊:“野——人!”
路人凶猛回头。
夏生吓得直叫:“快快!马夫快走!”
济宁郓城行都水监。
“韩庸呢?”
“已伏诛。”
“那贼种呢?”
“尚未寻得。”
“一个连话也没学会说的幼童,没了韩庸,哪还能活的下去?便是活下来了,谁人又知道他是谁?”此人说着,看向一旁,似是在等指示。
坐在正首,静默许久的老者开口道:“不可就此作罢,死要见尸。”
“使君,现下可不是有空管这事的时候。水患未决,天下动荡。右相派您亲身南下,该是有许多其他事要做。”那人道:“何况,莫说韩庸已死,他纵是没死,十个韩庸,加个稚子,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贾鲁不语。
脱脱让他南下,除却治灾,首要之事便是拦截韩庸。数月追捕,却仍叫他逃脱。
堂下刀客道:“我再去探寻。以免使君后顾之忧。”
贾鲁点头。
刘伯温行至南庸,停下吃了顿饭,又买了些东西。晚间要出城,却见城门已关。
夏生去打听了,回来道:“恐怕要过两日才开。”
刘伯温道:“那便找间客栈,先住下来吧。”
夏生叹道:“年前是赶不回去了。”
刘伯温:“平安便好。”
被困在南庸的,不止他们一路。
南庸又是个小城,世道不好,客栈也就几家。
总算在天黑前,找了个能投宿的地方。
店中俱是唉声叹气。
“听闻是贼寇要打下山来。县令急忙就关了城门。也不知何时才能出去。”
“可别说了,你我尚算好运。再晚一些,就同那些难民在城外呆着了。”
“不还有没来得及回城的吗?这人饿极了,哪还能叫人?”
“当如何是好啊……”
城门既关,店家很是聪明,直接将吃的涨了一番。
众人哀嚎,怕连馒头也要吃不起了。
夏生正同掌柜的商量,刘伯温牵着唐是站在一旁。
唐是趁机侧着耳朵听众人讲话,不时听见要饿死了这般的言辞,抬头望向刘伯温。
夏生已经付了银子回来,捏着钱袋子,表情甚是郁闷。
拿着房牌去了屋子,推开门,发现摆设简陋非常,还带着股潮湿的霉气。
“这……”夏生气愤难当,简直是要咬碎自己的牙。
“罢了。”刘伯温道,“将就吧。”
又哪能不将就。他们这还带着一个唐是,总不能住大街上去。
不多时,小二送了吃的过来。
看着像隔夜的菜,只是温了一遍。
刘伯温抓了个馒头,递给唐是。
唐是啃完半个,又放了回去。
刘伯温吃到一半,发现他不动了,问道:“不吃了?”
唐是点头。
“哟!祖宗,给你韩爷留半口!”
唐是就着韩庸的手,又往里大咬了一口。
韩庸举起最后捻在指尖的小块馒头,哭笑不得。
看着上边的唾液,又嫌弃的不行,最后将东西塞回唐是嘴里。
“你将韩爷饿死了,接下去饿死的就是你,懂不?”韩庸道:“少吃些,吃的多了,谁人还敢养你?”
夏生拿过他吃剩的半个馒头,狐疑道:“真不吃了?”
这小子初见时,那吃饭的狠样,可不是这样的。
刘伯温:“饱了?”
唐是迟疑了一下,点头。
刘伯温拿了个小碗,夹了些菜,放上个馒头,又推到他面前:“吃吧。你须得照顾好自己,再去管他人。”
唐是便就着碗又吃了一点。
是夜,刘伯温恐生事端,早早便关了门休息。
翌日。
夏生出去打探,消息却不甚喜人。
未见要开城门的样子,倒是城外的山贼反多了起来。
不懂他们在愁什么。唐是溜下椅子,说道:“马。”
刘伯温道:“他想去喂马,你陪他去吧。”
“马有什么好喂的?就你成天念叨。”夏生嘟囔道,还是陪着他去了后院。
唐是来到马的跟前。他只有马腿这么高,伸出手也才碰到马背。
这马虽然高大,却很温顺。打了个鼻息,站着不动。
夏生看无碍,走开去搬枯草。
他前脚刚走,店家便带着名官爷从院门进来。
店家指着这边道:“正是这匹。”
衙役过来,拍了拍马脖子,见这马四肢精壮,身材高大,赞道:“确是匹好马。”
说着便伸手去解缰绳。
那马脖子一扭,退开两步,唐是从后面蹿出来,喊道:“这是我们的!”
两人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倒是让忽然冒出来的小奶娃吓了一下。
衙役笑道:“现在是官府的了。”
是谁的唐是不管,他只知道,这马就快不是自己的了,当即急道:“不!不成!”
他真是好喜欢马。
韩庸曾经也有一匹,叫他们赶路跑死了。
没来得及埋,韩庸只是替它理了理马鬃,便抱起他接着向南。
一路横渡黄河水,韩庸的泪也和黄河一样涛涛的流。
他想叫韩庸看看。这马很聪明,他定然会喜欢的。
那衙役哪会听他说不,牵了缰绳便要走。
唐是上前,抱住他的大腿,大声呼救:“夏生!夏生!”
衙役不当回事,屈膝顶在他的心口,一用力便将人踹了出去。
唐是如同小狼崽一般,顽强的站起,又朝他扑去,张口开咬。
此番却是惹怒了这个衙役。
“小狲猢!真是找死!”
他单手将唐是拎起,右手握拳,毫不客气的揍下。
拳头落到脸上,唐是觉便脑袋轰隆一阵,眼前仅剩一片昏花,耳边也听不见了东西。
紧跟着第二拳就要打来,店家匆忙拦住,说道:“官爷,官爷。何必跟一个孩子动怒呢?这小孩不禁打,打死了,不还得赔头牲畜吗?”
衙役想着也是,便住了手。
唐是的挨揍能力是极强的。他缓了缓神,竟然没晕过去。
挣扎着想要翻身起来,却没力气。
“韩爷告诉你,打不过就跑,跑,知道吗?”
韩庸拿着跟教条给他比划:“跑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唐是狐疑道:“真的吗?”
韩庸说:“什么侠义勇武,那都是打赢了之后才说的。跑!有事没事都跑起来!”
唐是只听懂了一个跑字。
“不跑……”唐是费力坐起来,犟道:“不!”
衙役拉着店家道:“看清楚了,这可是他自己找死!”
夏生回来的时候,正看见的便是衙役掐住唐是的脖子。
真可谓是肝胆俱裂,凄厉喊道:“你做什么!”
他冲过去,用的和唐是一样的招数。对着衙役手臂便咬。
随后,他也摔到了唐是的旁边。
唐是脸已经肿了一块,眼泪和着血水一起混着往下流。
他哭倒不是因为疼,哪怕疼得说不清楚,还在含糊的重复:“我的马……”
夏生将他护在怀里,放声呼救:“少——爷!少爷——!”
他看向衙役,梗着脖子怒道:“你要打架,有本事找我少爷!我少爷的拳脚那是江浙数一数二的!来这里欺负一个幼’齿小童,亏你七尺男儿,还要不要脸面!”
店家在一旁道:“你一小仆,还不住嘴!这位大爷可是元人。”
夏生:“你这狗奴还不住嘴!帮这狂寇鱼肉百姓,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店家气急:“你真是不识好歹!”
“是谁不识好歹!你这黑店!你这黑心黑肺的黑驴!”夏生骂人,都不多思考,一连串就从嘴里蹦出来:“我等付了这么多银子住你这破店,都没多说半句,你却还带人来抢我们的马!我们这里少的少,弱的弱,你怎不干脆逼死我们?现在再来装什么好人!”
店家:“我是好心提醒,你却满口胡言!真是条疯狗!”
夏生:“你叫众人来评!”
周围已经吸引了一圈的人。
夏生说完,便四顾看去。
他们各个离了一丈多远,默不吭声,只当看戏。
那官差顿时来了底气,嗤笑道:“今日就你说这话,便是大逆不道。我杀一叛贼,倒要看看谁人敢替你说话?”
夏生要脱口而出的脏言全噎在了喉咙。
这得是什么世道?竟可以随意举刀,便要人性命。竟可以冷眼旁观,全作事不关己。
能是什么世道?
上都皇座上的是元人,制法执度的是元人,现在为难他们的也正是元人。
周遭的寂静让夏生陡然清醒。那些空洞的眼神和漠然的神情,落在他的心口。
刘家在江浙,那是鼎鼎有名的。哪怕他是一介下奴,也没见过这般的景象。
衙差向他走近一步。
夏生吸气,声嘶力竭喊道:“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