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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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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伯温:“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唐是认真看了遍,答道:“不认识。”
刘伯温便指着念道:“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唐是点头,不轻不重的应了一声:“哦。”
刘伯温道:“说这话的人叫孔丘。别人道他什么都知道,于是有人称他为圣人。”
唐是:“圣人是什么?”
“圣人就是什么都知道,不会犯错的人。”刘伯温道,“可是他自己却说,天底下,没有圣人。而至死,他一生最想做的事情,也没有做成。”
他说着放开了唐是的手。
唐是手指一松,毛笔落了下去,在纸上滚出一条线。
“呀!”唐书叫道。
这是才感受到,刘伯温的手,温热而有力道。
“这话的意思是,不必在乎别人会认为你是一个无能的人,而应该担心,自己是否真的无能。”刘伯温道,“你年方八岁,来日造化如何,不该由那群半截入土的先生决定。你不必介怀,更不必在意。”
唐是半信半疑道:“是这样吗?”
刘伯温低头道:“你不会,我可以教你。这没什么。但你需得让别人知道,你有什么不会。”
唐是低头,看着通红的手心道:“瞧不起。”
“别问你韩爷,韩爷是个粗人。什么都不知道。”
韩庸蹲在河边,泼水洗了洗伤口,然后清洗身边的大刀,道:“不知道的就憋着,憋的多了,不知道的就会忽然知道了。那便是开窍。记得了,不知道也不能问出来,不能要别人瞧不起你。”
唐是:“瞧不起……”
韩庸唬他:“就是不喜欢你,再将你关起来,不和你说话,不给你饭吃,不高兴了还要打你。”
唐是道:“我不想叫人瞧不起。”
“天底下,任何人都有不会做的事情。我也有,这没什么会叫人瞧不起的。”
刘伯温指了指纸笔道:“譬如我不会制纸,不要造笔,不要缝衣裳,不会做饭。我有许多许多不会的事情,要说起来,我也只会写写字,做做文章而已。”
唐是激动道:“你很厉害的!”
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很聪明,做文章很聪明。”
刘伯温说:“会做文章的,不一定是聪明人。”
会做文章的,不一定是聪明人。
聪明聪明,所谓耳聪目明。就是要将耳朵听见的,眼睛看见的,都时常留意在心中。
唐是虽然看着反应迟钝,但实则内心通透。
刘伯温从未曾说过,他不许提韩庸,也没人教过他。
但是他自己不知从何处便领悟了。
刘伯温也从未曾说过,为何带他回来,为何教他念书。
但他还是自己领悟了。
他未曾告诉过他,凡事要隐忍,不逞一时意气。
但他遇事沉稳冷静,已经初具统帅之风。
他的经历,与常人比起来,真是少之又少,玄之又玄。
若不是足够聪明,哪能活到今天?
刘伯温对他太过安心,反倒让他妄自菲薄了。
刘伯温说:“我比你年长十岁,十年来不曾懈怠,一直在求学。你如今时光大好,十年之后,当成如何,犹未可知。”
唐是道:“我有很多很多不会。”
刘伯温笑道:“那你想想,你会什么。”
唐是心虚道:“我会算术。”
“那很厉害。”刘伯温鼓励他,“还有呢?”
唐是接着数:“会削土豆。会掰菜叶子。会吟诗。我会干活!”
“你不用学干活。”刘伯温摸摸他的发髻,“有许多事情,你不必学。因为来日会有人替你做。”
唐是思考了一会儿,不解道:“为什么?”
刘伯温说:“因为天命。因为你同他们不一样。你有你该做的事情,比这些重要的多。”
唐是问,“什么是天命?那我该做什么?”
“明是非,辨真伪。”刘伯温补充道,“这是世上最难的事情。”
“我知道。”唐是道,“因为要有底气!”
刘伯温:“对。唯有比别人懂的多,你才有底气。”
唐是:“所以我要学。”
“对。学,看。这是很长的路。”刘伯温欣慰道,“有的人一辈子,都在糊涂的走这条路。我希望你不要如此。因为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路。”
张士信坐在外头,很是不安,问道:“刘公子不会责罚他吧?”
杨叔:“怎会。少爷待人宽厚,何况是小少爷。”
张士信问:“为何他姓唐?是刘公子的远房表亲吗?”
“不错。刘家世交,遭逢变故,便代为教养。”杨叔说,“你先去用饭吧,不必等他们了。”
刘伯温又同他说了一些,问道:“今日先生教了你们什么?”
唐是:“千字文,没答上。”
“哦,千字文。那是以前学的东西。三字经,百家姓也是一样的。答不上,没关系。先生说的话,你不必都听。”刘伯温说,“识字便成。道理,论语、三坟、诗经里面都有。这些是学不完的。”
唐是点点头道:“我喜欢你。”
他说:“我喜欢跟你说话。”
刘伯温好笑道:“嗯?你不怕我训你吗?”
“不怕。你说的很有道理。”唐是道,“你是对的。我听,不怕训。”
刘伯温贴着他的脸,赞许道:“乖孩子。”
淫雨霏霏,乍暖还寒。
昨日只须穿一件凉杉,风雨飘过一场,又要添上两件。
五月,蔑里乞脱脱因病辞相,举世哀嚎。
脱脱奉行儒学,为官清廉。虽是元人,却能秉公办事。
如今元朝上下腐败不堪,黄河水患悬而不绝,脱脱此时辞相,无疑是雪上加霜。
刘伯温虽然早有准备,收到信息,却仍是唏嘘不已。
自数月前,过别京师,听脱脱几番感慨,他便预感会有此事。
阿尔拉·阿鲁图继任中书右丞,他虽为人刚正,颇俱声望,却无心权谋。
此时上位,也是被逼无奈,无甚益处。
只怕天下难免一番动荡。
杨叔拿着信笺敲门进来。
刘伯温一面拆信,一面问道:“银票都换了吗?”
“换了。能换的都换了。商铺也转让了。只留了些田产跟宅子。”杨叔也不过问他此番做的缘由,只是又报告了一番唐是近来的行为,笑道:“学的很快。这才五个月,能识数千字了。”
刘伯温点头,随手回了封手书给他。
杨叔欲言又止道:“是否应该换个先生?我看小少爷不是很喜欢去学馆的样子。”
“原本也不指望他能学到什么。只是想他明白,别人是个什么样子的。”刘伯温道,“过几日我有朋友要来。你先准备着吧。”
杨叔称是。
晚间,唐是回来。
跟着张士信,在院里踢石头。
两个半大的小孩玩得一身汗,张士信索性将外衣脱了,跟他讲蹴鞠。
唐是往树上一靠,叶子抖动,头上重重砸下一个东西来。
唐是捂着脑袋,捡起东西来笑道:“枇杷!”
张士信问:“熟了吗?”
唐是扒了外衣吃一口,道:“甜的。”
张士信便抡着膀子道:“我去给你摘!”
枇杷树不高,张士信又是惯得爬树本领,三两下就到了。
一人丢一人在地上捡。
后厨的王婆拎着菜篮路过,看见两人,忙喊道:“诶!别爬树,快下来!”
两人住了手。张士信从树上溜下来,嘿嘿的傻笑。
王婆说:“闲得无事?那跟阿婆到后院割白菜?”
唐是跑过去抢过了她的菜篮,大声道:“我来!”
张士信跟了上去,王婆怕他俩糟蹋种出来的白菜,亦紧跟了上去。
菜地开在花坛后面的角落里。
唐是抱着菜篮冲过花坛,眼角瞟见一物,猛然尖叫。
张士信跟王婆追上:“怎么了?”
唐是掂着脚,小心的走过去。
那娇颤的新枝,还带着雨后的露水,冒出半小截头。
“开了!”唐是趴到地上,也不管湿润的泥土,盯着它看了会儿,笑道:“开了。”
张士信问:“这是什么?”
唐是说:“很重要。”
那弱小的,几要湮灭的希冀啊。
生根发芽了。
张士信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
何况那附近的土一看就是新翻过的,说开了定然不对。
只是他也不愿意扫了唐是的兴致。
唐是也不敢去碰,生怕把它碰歪咯。
两手在土堆上又拍了拍,垒实一点,蹦起来喊人:“夏——生!刘伯温!”
唐师转了两圈,绕去找刘伯温。连张士信在他身后叫他多声都未听见。
刘伯温不在书房。却是在空地上练剑。
杨叔给他指了路,他便飞也似的跑过去。
唐是从未见过他练剑。愣愣站在石阶上看。
那好像是不他不认识的刘伯温。
却是鼻尖一阵风起,刘伯温用剑气卷了落花来,扑到他脸上。
唐是呸了一声,抬手挥开。
刘伯温笑道:“做什么?”
唐是当刻也忘了自己是要来做什么的,随后急忙答道:“开了!”
没头没脑一句,刘伯温颔首道:“嗯,甚好。”
唐是已经不在意那个了,上前一步问道:“我也想学。”
刘伯温掂了掂手中的沉剑,偏头道:“想学?”
唐是:“想。”
刘伯温说:“怕你以后就不想了。”
“为什么?”唐是问。
刘伯温:“很苦。不有趣。远比你想的难的多。”
唐是郑重道:“我不怕!”
刘伯温:“那你要学文还是要学武?”
这话叫唐是难住了。
他想说都学。刘伯温又道:“这世上,多的是文不成武不就的人。因为他们都想学。”
唐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