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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伙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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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是惴惴不安上了一天的课,比想象中的简单许多,却一点也不轻松。
先生没教什么,主要是一些礼仪。
仪容,行路,坐立,叉手,作揖。诸如此类。
唐是听刘伯温讲话,极难的东西,也听得简单。听这先生讲话,却是恰好相反。
他说的拗口,语气腔调,都带着一股乡音。
无奈唐是连官话都听不懂,更妄论这乡音了。
听得懂的他便照做,听不懂的便看旁边的人,再跟着做。
所幸没出什么岔子。
一同就学的共有二十一人。
唐是是新来的,看衣着打扮不是寻常人家。
又因为紧张,整张脸都憋着,让人觉得很不好亲近,于是一天也没人找他说过话。
学馆里的日子真是难耐极了,唐是觉得屁股下像长了痔疮。
总算等外面敲响了钟声,夫子走出学堂,他也紧跟着走出去。
刘府的马车早已停在门口等候。
唐是爬上去,杨叔问:“怎么样,还习惯吗?”
唐是点头。
杨叔又问了些琐碎的事情,车上有些吃的东西,叫他先填肚子。
“吁——!”终于到了地方,马夫停下车道:“管事,前面有两个人。”
杨叔下了马,看见一大一小的两人站在门边。
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是谁。
门房道:“杨叔,他们二人说是来找少爷的,只是没有拜帖。”
杨叔正想问问他们是谁,唐是已经大声喊:“张士诚!”
说完了又觉得不妥,跟了一句道:“兄台好!”
杨叔上前:“上次送少爷回来的是?”
张士诚道:“是家弟。”
“原来如此,失礼失礼。赶紧里面请。”杨叔在前面引路,对着门房道:“下次见到这位侠士,直接请里厅等候。这位是少爷的朋友。”
“是。”门房向他赔罪,“多有冒犯。”
张士诚受宠若惊,连忙回礼。
大户人家的冷嘲热讽他们看了不少,这般礼节分明,以客相待的还真是没有。
一时间心绪繁杂,难以形容。
杨叔仍不忘纠正:“小少爷。论兄台是乱了辈分。你得叫一声张叔了。”
唐是便仰头喊:“张叔。”
张士诚摇手:“不敢当。”
杨叔将两人带到了大厅,招小仆上茶,然后道:“少爷今日访客去了,不在府中。大约晚间会回来。二位先在此处等候,老奴去收拾房间。”
张士诚叫他热情的懵了头,站起来忙道:“不必不必!我兄弟二人待会儿就回去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少爷怕回来的会有些晚。”杨叔道,“哪有让人深夜赶路的道理?这不是刘家的待客之道。二位尽管安心住下,老奴先去准备。”
张士诚拉住他:“不麻烦了。我先行告辞,改日再来。”
杨叔便同他讲道理,说不可不可。
唐是绕到了几人背后,拉着张士诚问:“他是谁?”
张士诚侧头去看,答道:“小弟张士信。”
张士信比唐是高了一个头。皮肤粗糙枯黄,但是眼睛有神。十一二岁的模样。
唐是没有同龄人的玩伴。今天第一次见到了一群,却没能说上话。回了家才感到郁闷。
张士信虽然超龄了一些,但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他仰着头问:“你做些什么?”
张士信紧张道:“没……没做什么。”
杨叔机智解读:“小少爷是问你,喜欢做些什么?”
张士信:“晒盐吧?”
“不懂。”唐是道,“好厉害。”
张士信没搞懂两个短句之间的关联,但是听懂了这个好厉害。仿佛自己欺骗了他,张口想要解释,却不知该怎样解释。
“不厉害。”张士信羞道,“就……随意晒晒。”
小仆端了茶水上来。正是上次的小厮甲。
杨叔拉着张士诚回座:“来,让他们好好聊聊,先喝杯茶。”
张士诚心道:不愧是书香世家,行事毫无疏漏,没有能叫人诟病的地方。
甲给张士诚倒了茶水,然后退到唐是的旁边,小声问道:“小少爷,您回来啦?”
唐是:“昂!”
门口不知怎么挤了一堆人。
一人怒道:“诶!别推呀!”
杨叔出来一瞧,骂道:“成何体统!都不用做事了吗?”
小厮甲站出来,指着前面的一众同僚道:“通通住嘴!看好了!”
他弯下腰对着唐是问道:“小少爷,假使一个粗使下人的月费是九百五十铜,那十三个下人两个月的月费是多少?”
小厮乙在下面急道:“太难啦!你不能凑个整吗?”
杨叔不悦道:“你问小少爷,却不问自己会不会?离了你那算盘再说。”
“哎呀杨叔莫慌!”小厮甲道,“您等着瞧吧!”
唐是不负众望,直接开口道:“二十四两加七百个铜钱。”
“是也不是!”小厮甲拍手狂笑,大声道,“我就说小少爷聪慧非常!他们偏得不信!”
下面一人摇着算盘道:“对头!真是!”
小厮甲挥舞着他的茶盘,眉飞色舞道:“叫你们惊诧不已!”
杨叔也是惊诧,蹲到他面前问道:“小少爷,您真会算术啊?”
唐是:“谁不会吗?”
杨叔拍拍他的肩膀,赞道:“了不起!”
“了不起?”唐是想了想,乐道:“了不起!”
韩庸教他的!
他就道韩庸是真了不起!
杨叔将众下人轰开:“去去,没有规矩。等少爷回来了再罚你们。”
转身对张士诚道:“见笑了。”
张士诚:“哪里的话。”
“真厉害。”张士信不由自主道。
唐是看向他,张士信脸色顿红,慌忙道:“我是说我不会,我天资不够,算的慢。”
唐是说:“那去念书。”
张世信道:“没去过。”
两人便一言一语的聊起来。
张士信问:“你去学堂了吗?学堂里教的什么?”
唐是骄傲起来,道:“教骂人。”
众人:“……”
唐是:“不过今日只教了礼仪。”
张士信:“好学吗?”
“不好学。”唐是问,“你会背三字经吗?”
张士信:“会。”
唐是:“百家姓呢?”
张士信:“会吧。”
唐是激动道:“那千字文呢?”
张士信都有些不大敢答了,点头道:“……嗯。”
“哇!”唐是问,“那论语呢?”
张士信总算松了口气:“那个不会。”
唐是:“我也不会。”
他虽也有些奇怪,为何这样的小公子不识字,还是说道:“往后夫子会教你,你就懂的比我多了。”
唐是滑下椅子:“我那里有书,去看吗?”
张士信看向张士诚,张士诚看向杨叔。杨叔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便乐颠颠的去了。
霞光落照,天地间一片橙红。
待霞光散去,暮色四合,刘伯温才从门口走进来。
解了外袍交由夏生,同张士诚打招呼。
杨叔问:“少爷,晚上吃了吗?”
“再吃一点。”刘伯温问,“唐是呢?”
杨叔:“方才问了说不饿,我去叫他来吃饭。”
刘伯温点头,抬手示意:“张兄请。”
唐是还在房里认字,听闻刘伯温回来了,立马蹦起,跑了出去。
来到饭厅,往他身边凑。
刘伯温:“第一天去,先生教了什么?”
稍稍落后的张士信进来,正好看见唐是从椅子上下来,然后扯着衣袍的角,端端正正重新坐上去的模样。
认真又乖巧,加之出众的外形,实在太讨人喜欢了。
他若有这样的弟弟,一定万般都从了他。
然后他的视线又转向了刘伯温。
他从前一直认为,“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诗,不过是随便说说的。但今日看见刘伯温,才知道,公子二字,真不是谁人都当得的。
气质温润,风度翩翩。
刘伯温低垂着眼,看着唐是,听不出情绪的道:“嗯,会坐了。”
唐是答:“还会行礼,作揖。”
刘伯温颔首:“不错。”
唐是得到赞许,眉眼一开,登时微笑。
张士诚见幼弟还愣着,便喊:“阿信,还不过来!”
张士信回神,看了眼身上的衣物,第一次从心底生出了一股自卑感。
张士信原本是想要坐到唐是身边去的,但是张士诚拉住了他,往自己身侧的座位上按。低下头在他耳朵说了一句:“不要失礼!”
张士信一整晚便在这四个字中反复不安。
张士诚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双手递于杨叔:“小小薄礼。且无见怪。”
那是之前张士诚想带了卖的盐。
只是既然刘伯温以客相待,他再那般作为,反显得自降身价。索性当作前来拜访,送与主人的见面礼。
一包盐而已,他也不是舍不得。
杨叔接过:“破费了。”
用过晚饭,刘伯温牵了唐是回房,要同他聊聊今日在蒙馆的事情。
让原本想和唐是再玩一会儿的张士信没了机会,只能巴巴的望着。
张士诚一拍他的背:“怎么的?看什么呢?”
张士诚乐道:“不错,来一趟竟然让你有了想念书的盼头,没白来。”
张士信:“我是说,上学馆念书。”
“没银子交束修哟,阿弟。”张士诚道,“阿兄教你,也绰绰有余,待以后教不了你了,再给你找先生。”
张士信沉默不语。
翌日清晨。
张士诚两人要回了。唐是也要去上早课。刘伯温便拉着他顺道给两人送别。
杨叔拿了一个木雕盒子,交给张士信。
张士信打开看,一惊,又递给了张士诚。
张士诚连忙退还:“这怎使得!”
杨叔笑道:“利市。”
马车来了,唐是自己爬上去。刘伯温与杨叔也上去。
看着车辆远去,张士信拉住张士诚的衣袖干脆道:“阿兄,我想和唐是一起念书。”
张士诚也很干脆:“阿弟哟,想想便好了。”
时入三月,天色渐渐转暖。
唐是长胖了些,头发也不似以前那样稀疏枯黄。
捧着三字经,脑袋一晃一晃,一刻也不离。
他时刻记着刘伯温的话,极其努力的念书。
只是先前学礼的时候不知道,正式开了学,差距便显出大了。
别的孩童已经开始颂诗,他还在背三字经弟子规等流。
刘伯温道:“抄上两遍就会了,不用急。”
他这才入学不足一月,照杨叔看来,确实有些急了。
只是唐是尚不懂欲速不达的道理。
他只知道,一分努力做不到的事情,那便要两分努力,十分努力。
杨叔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
脾气太犟,反学不进东西,若多了不好的想法,那可就糟糕了。
刘伯温不以为意:“这样年纪的人,你同他说太多,他是不会听的。随他自己去吧。”
杨叔:“小少爷同您不一样。他是听您话的,您不如多点拨他两句。”
“他同我哪里不一样?”刘伯温道,“你不用小瞧他。来日造化,各看天命。”
杨叔心道,先尽人事,方听天命呐。
他自刘伯温小便照看他长大。知道刘基虽然聪慧过人,早熟稳重,又是进士功名加身。但到底,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而已。哪能面面俱到?对教养幼子,更是毫无经验。
带了唐是回来,想必自己也是没有准备。哪怕放在心上,却不见得能做多好。
杨叔想给唐是叫个书童或者伴读来,哪怕小一些也没关系,聊的来就成,分分唐是的心。
刘伯温倒也无所谓,让杨叔自己去找个来。夏生正好来报:“上次那个……谁?张士诚?来找少爷。正在客厅等候。”
刘伯温点点头,同杨叔一起过去。
张士诚还是带着他幼弟一起来的
寒暄两句过后,张士诚便有些局促的开口,直入主题。
“今日前来叨扰,实在是有事相求。幼弟想入学馆,只是张某委实无能。想借先生的关系,让他念点书。”
刘伯温叫他说的莫名其妙:“刘某于泰州,实在没那本事。”
杨叔看向张士信,忽而心中一亮。
那孩子看着老实忠厚,可不是来的太巧?便插口道:“张侠士,您若是不介意,可以让幼弟来青田就学。”
张士诚:“原本是有此打算。可公子若是为难,便当我没说。”
杨叔便满脸期许的看向刘伯温:“少爷。您看?”
刘伯温顿了顿道:“有好学之心,自是难得。那便让他住在刘府。同唐是一同就学吧。”
张士诚大喜,拉着张士信拜谢。
刘伯温便让杨叔去给他准备房间。
将东西提过去,张士诚要赶在太阳落山前出城。
他拉了张士信到一旁嘱咐。
“这下遂你意了,高兴了没?”张士诚道,“这月里来天天闹腾,不得安生。”
张士信嘿嘿傻笑。
“须得听话。刘公子这里,比不得自家。不要如此莽撞。”张士诚用手揪他耳朵,威胁道:“若是被赶回来了,我再不管你。”
张士信一面躲一面道:“我知道了!阿兄,我会好好学的。”
这句话戳到了张士诚的心窝。他一副难言的表情,定定看着他,然后伸手在他头上拍了拍:“阿弟。你要长大了。大哥终归只是个粗人,来日,万事还得靠你自己。”
张士信此刻满心欢喜,便点头应付:“明白明白。”
张士诚摇头:“你还是不明白。”
他将身上最后的银子,尽数给了张士信,又一次拍拍他的头,抱胸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