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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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柔醒来时，是十分茫然的。
双月洞架子床是小叶紫檀所制，颜色略深，绕床柱四面的围栏屏镂雕蝙蝠、葫芦、葡萄，工艺精美，繁复无比，都是吉祥的寓意，却绝不是异度魔界的风格。
她渐渐想起了，她非是自然醒来，而是被千暮雪叫醒的。
是了，暮雪说，现在已不在魔界了。
掀开丝润的薄被，下床着履，柔软又宽大的睡袍覆在肌体上十分舒服，挑开洒金的轻纱垂帘，那种沙沙的触感是久违了的熟悉。她往窗边去，长窗镂刻的是四合如意图样，中心为芙蓉花，明亮光线透过白纱窗照射进来，守柔还没走近，眼睛就被微微刺痛了一下。
她怔然摸了摸眼睛。
她睡了好久，好久，久到她觉得这人世都有些陌生了。
对了，暮雪让她买药来着。
忆起千暮雪专程将自己叫起是为了什么事，守柔急急忙忙想去洗漱出门。
看天色都要午时了，要快点去买……药？
她忽然定住脚步。
该不是阿堇受伤了？
这个念头顿时吓到守柔，她连忙给自己切脉。
灵力流转，生生不息，没有内伤在身，但神魂似有损耗。
鲜艳的发丝随着抬头而自肩头滑落下去，同样鲜艳的睫毛微微颤抖着，眼珠轻转，望向了远方。魔女容颜柔美绝丽，怔忪的模样让她看起来迷茫无害，多了柔软娇弱的意味。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吸取阿堇的灵力？
她伸出手去，食指尖虚点了下，原本无形的供灵渠道显现，是虚幻的、半透明的细细光线。一端连接心口，另一端延伸出去，穿过了墙，窗外日光洒进来，乍一看还以为消失在了光里。
这灵力的流失，不正常吧？
小夜左文字停步在东西游廊之中，正午的日头有些毒辣，因这一段临着荷塘，清新的水汽与幽淡的荷香稍稍缓解了热意，加上没有阳光直射，他便定在此处盯了会儿碧绿荷叶间的莲蓬。
心口微热。
他低头看去，一丝若有若无的光线，飘飘荡荡，从心口生出，直线向前穿过层叠碧叶粉花，延伸远去。
他顺着那游丝平视而去，水榭楼阁映入眼帘。
蓬莱阁。
距离他们被使女手入回归本体沉睡的那天，已经过去两日了，蓬莱阁还是从前一样的安静，那些从画上唤醒的使女们就像从没出现过，那蓬莱阁里仍然孤孤单单住着审神者一个人，于是从外面看，就像没住人。
再一次垂下头，犹豫片刻，还是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想要摸一摸这莫名显形的供灵契约脉络。
苍白的指尖，试探似的触了一下，半透明的细丝如同光组成的、轻柔的蛛丝，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让它荡漾开去，散出星点微弱光辉——
消逝了。
没有心理准备的突然变化让小夜左文字慌了下，细感知下发现灵力供应并未切断，他才稳住心神。
审神者大人在做什么？
因着这疑问，小夜左文字抬头眺望向蓬莱阁，视角变化中，余光不经意扫到一边悄无声息立了道人影。他本是不甚在意地瞥过去一眼，紫衣红发的配色却让他的心漏跳一拍，当即握紧了自己的本体。
毫无疑问，她是审神者。
但她究竟是否是银锽朱堇？
她仍旧穿着三日前那身装饰有大量飘带与珠玉的丁香紫色服饰，长发不过随意一挽，用一把珍珠插梳别住，几缕碎发垂落颊边，中和了两分她无甚表情的冷淡，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看起来没那么高远了。
这种异样一点也没有使小夜左文字放松，因为这很有可能代表着，眼前这个躯壳里盛装的意识，是银锽朱堇的其他人格。
守柔比小夜左文字还紧张。
她藏在袖子里的手绞住了一点袖边，魔界的岁月大多都被她睡过去，这次睡的尤其久，她不知阿堇是怎样来到这里，也不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更不知对面的小孩子是谁，究竟认不认识阿堇。
灵力被肆意汲取，一时冲动跑出来想要弄清是怎么回事，看见了人才发现千暮雪什么也没告诉她。
信息的短缺令守柔焦灼不安。
对面的小孩子看起来只有五六岁大，宽大的袈|裟衬得他格外幼小，瘦弱，深蓝发丝用红绳扎成马尾，刘海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小了，倒三角的吊梢眼透出三分阴郁凶狠，尤其此刻手握短刀戒备的模样，让人警觉他绝不是外表看起来的弱小。
这孩子，是吸取阿堇灵力的其中之一。
暮雪……是故意的吗？
是想要让我发现什么？还是想让我做什么？
每每到这个时候，守柔就觉得自己真是笨死了。
她猜不透千暮雪的打算，因为信息不足，脑子里混沌纷乱，唯一比较清楚的念头是弄清楚这些供灵契约。
回忆着阿堇平日里淡漠的口吻，确定自己保持着高冷模样，守柔决定主动些。
“你……”
有人来了。
“过来。”
几乎是接着尾音，守柔听到一声低笑。
“不知审神者大人找小夜，所为何事？”
来人越过了小夜左文字才停步，守柔注意到他亦身披袈|裟。
看这里的建筑风格并非寺庙，竟有这么多的僧侣？
对于一个成年男人来说，这人过于纤细了，樱粉长发下，蓝绿的鸳鸯眼十分醒目，似笑非笑的看人，有那么些优柔、幽怨的意味，手里提了柄长刀。
又一个吸取阿堇灵力的人。
“你们……”
刚吐出两个音节，对面再次来人了。
显眼的水色短发，军装上有金与红的装饰，暗透奢华，来人容貌俊美，笑意温和，行止优雅，气质高贵。
这园子里难道全是吸取阿堇灵力的人吗？
守柔克制住咬嘴唇的念头，循着供灵契约去感知。
为什么有不少人都向这个方向来了？
“审神者大人。”
军装青年俯身行礼，在看见守柔后笑容变淡。
“今日竟有幸得见大人，不胜荣幸。”
恭敬有礼的话语似乎暗藏锋芒。
这个态度，为什么？
喉头莫名哽住，无声的氛围里掺杂了微妙的情绪，守柔能感知到隐约的恶意，压抑、不安、似有似无的恐慌不受控制的涌现。
守柔不喜欢这些，这令她想要避开。
可是，阿堇会这么做吗？
阿堇，阿堇，你与这些人，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为什么离开了魔界？为什么要停留在这里？为什么要将自己的灵力让出供养他人？
审神者又是什么？
视线投远拉长，一色雪白映入视野，白发白肤白衣，新到来的人唯有双眼如流金。
“啊呀，这可真是吓到我了。”
人越来越多了。
也就意味着越来越容易露出破绽。
守柔真的对这里毫无了解，连想要摆脱现状离开此处都顾忌着自己不认路，不要说暮雪嘱咐的买药了，要自如走出这个园子都成问题。
阿堇的话，一定早早就把所有信息全部掌握。
……要试试吗？
“我要去买药。”
守柔从四人脸上都发现了惊讶。
白雪似的青年笑问：“大人的伤还未好吗？”
守柔不答话。
军装青年轻声进言：“万屋只有一家药店，以经营中草药为主，大人何不联系政府，转入医疗部治疗呢？”
“正合我意。”指间松开袖边，竭力维持云淡风轻的表象，压制心慌如若随口吩咐般。“你既然熟悉药店，便带路吧。”
鹤丸国永目光一闪，他十分大胆的将银锽朱堇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一期一振对上她的视线，发现其确然发出了命令，并且没有要更改的意思。
“既是大人之命，自当遵从。”
鹤丸国永让开道路，一期一振先走过，而后是银锽朱堇。
后披略长拖曳在地，丁香紫的裙摆上绘染淡银折枝曼陀罗的花案，随着女子走动若隐若现，裙裾边缘染了一抹极淡的血色。
这是银锽朱堇三日前穿的那身衣服。
“审神者大人。”
鹤丸国永视线上抬移至魔女后背，中途还对左文字兄弟笑了笑。
“我许久都不曾去过万屋了，可否同往？”
对方不停步，不回头，仿佛全然不在意，万事不挂怀，淡淡抛出两字：
“随你。”
这个人，绝不是银锽朱堇。
银锽朱堇说“无忧”我行我素，实际就鹤丸国永感觉，她自己就是个相当自我骄傲的人。所以当她忽然说出“我要去买药。”这句话，鹤丸国永就有所警觉。
银锽朱堇是会向别人交代行踪的人吗？
而后让一期一振领路也十分奇怪。她向来与刀剑男士们不接触，三日前更召唤出那么多傀儡役使，有事为何不交付使女去办？
更有意思的是“领路”。
自银锽朱堇接掌本丸，无论何时何地所见，她始终是万事在握成竹在胸的模样，无论是对本丸、审神者、刀剑男士或者时之政府都是了解的，毫无迷惑与疑问，鹤丸国永还曾问过五虎退与之的接触，发现其还利用过紧急事故处理部门的身份权限查阅政府机密。
这是一个滴水不漏，缜密至极的人，她对信息有着强大的掌控欲，绝不会让自己处在无知的不利之境。
那么已经去过一次万屋长街的她，还需要人带领吗？
以及最后，最重要的一点。
鹤丸国永将本体架上肩，饶有兴趣的目光始终不离魔女的脸庞。
她本就白，正午的日头烈，那明艳过头的阳光照耀在她身，愈发显得她肤色晶莹，如玉般内蕴光华，连模样似乎都有些看不清了，但她像是感受不到这毒辣的烈阳似的，不紧不慢地跟随着一期一振，额际不见点滴水迹，神情也不曾有分毫的焦躁，唯有那脸颊，渐渐染上一层薄红。
她，银锽朱堇，居然脸红了。
鹤丸国永憋不住乐。
这景象实在太新奇了，谁能想到那个银锽朱堇会脸红呢？
新人格？
他自己在心里琢磨着，心情是近来少有的轻松，当审神者步入药店，他与一期一振的视线对上后，发现这位恐怕也发现了异常，但是对方似乎与自己的想法不一样呢。
一期一振在审神者之中向来以谦逊温和，沉稳优雅著称，眼前这个人的样子、可不太像啊……
斜倚柜台，银白长刀下滑，自宽大羽织下探出捅了捅对方腰眼。
“一期殿，这个时候，你弟弟们是在睡午觉吧？”
军装青年淡淡瞥来，蜜金之色的眼眸有若刀锋，鹤丸国永笑颜不改，若无其事地收回自己本体，示意他往旁边看。
右侧经过的审神者是位少女，正惊诧地盯着一期一振，都忘记了继续迈动脚步。
“杀意太重了哟~”
这一句低不可闻，然而一期一振明了对方的提醒。
一期一振侧转身体，避开了少女审神者。
“你们……”
清冷悦耳的音色，银锽朱堇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注视着那位少女审神者身后的刀剑男士。
那正巧也是位鹤丸国永。
“不太一样。”
鹤丸国永站直身，一边思量着她语速是不是比银锽朱堇慢这种问题，一边不动声色地靠近她。
“虽然都是鹤丸国永，但因为唤醒的审神者不同，分灵之间都会有微小的差别。”
轻笑声很极，却很清晰，鹤丸国永与魔女之间只有一掌之距了，因此对方无论是睫毛的微颤，肌肉的紧绷，藏在袖中手指的蜷缩导致衣料细微的滑动，全都逃不过鹤丸国永的双眼。
“我以为，您肯定知晓这些事呢……”
哦哟~紧张了，居然能看到银锽朱堇紧张。
如鹤洁白的青年越加贴近魔女，亲昵地对着她的耳朵吹进一口气。
“啊！”
绝不可能出现在银锽朱堇身上的惊惶与慌乱，撕碎了伪装，将真实暴露出来，那个常让人觉得她更近似仙人的魔，如同一个最普通的人类小女孩儿，几乎踩到自己的裙子，不敢置信地仰脸望来。
要不是时机不对，鹤丸国永真想大笑。
“你叫什么名字，嗯？”
她没有回答，抬了长长的袖子掩了半边脸，鲜红眼眸转向了一期一振。
鹤丸国永此刻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见此不过分了一丝余光给一期一振。
一期一振把本体推出了一分。
变化就是这一瞬间！
魔女掩面的手，只有食指尖露出了袖，蓦然指尖下压，一线晶莹长丝不知何来，被她勾指勒住，稍一停顿，放开。
“铮——”
弦音颤鸣，磅礴刚劲横扫，击飞一切。
半空微光一闪，七弦古琴翻转而落，被魔女一拂袖接入怀中。
红发，紫衣，她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但只单看那双眼睛，不管是谁都能看出，这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人。
又冷，又静，又明锐。
“你干什么？”
惊变了调的女声，来自之前被一期一振杀意吓到的少女审神者。她的鹤丸国永已然抽刀护卫住她，而她指尖夹符纸筑起结界，依然没能完全挡下琴音震荡，她一句话喊完就咳嗽起来。
银锽朱堇盯了几秒别人家的鹤丸国永。
陡然一震！
说不清那震动的来源是哪儿，那瞬间的感觉像是整个世界都摇晃了下。
莫名的窒息感袭来。
视线一扫，柜台后在切割药材的纸式神忽然软了下去，不光是它，整个药店之中的纸式神全部失效，纷纷化回小纸片飘落。
银锽朱堇走出药店。地面不停轻颤着，天阴如霾，一团团灵力旋涡闪现，动荡不止，万屋长街如她上一次来时一样熙熙攘攘，这里从早到晚都热闹极了，来来往往的审神者与付丧神们不知这情形是怎样一回事，以致场面有些混乱。
“这是怎么了？”
“敌袭吗？”
无视周边嘈杂，左手扶琴尾一掀，古琴腾空翻起，长指一拈勾住琴弦，长长拉开。
弦动音起，流采烁烁，千道光辉万抹耀芒蜿蜒而散，划开天地生死一线。气浪如暴风卷开，将周边清扫，但见魔女指飞弦鸣，琴音浩然，流光彩华，激风云不休，破天光浩荡。
压抑感减轻。
杂音无端压低，天地之间唯有琴声。
日月失色，烈劲冲袭，无边大地，为之一倾。
恍神之中，那独抗异变的魔女如她出手般毫无预兆，她的收手也是十分突兀。
指尖将那琴弦一绕，扬声高亢，竟是最后一击。右手收琴入怀，左手覆面，广袖下端垂落在琴上，一声轻咳，朱红溅湿。
天际震荡，灵能紊乱，似有粉碎之象，压迫临身重力倍增，银锽朱堇不耐反手轰出一掌，抛飞的袖已是一片淋漓血迹。
柔和的、白色的光辉充斥眼界，足有六七分钟才慢慢消失，之前所有的异常也渐渐静止。
……
将眼眨了又眨，视野中的景象依旧。
满地的小孩子。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正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