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传奇》天泽时若

2、青衣女（二）

　　“小妇人结缡三载，夫家姓孟，已当不得姑娘二字。”青衣女淡淡道，正面朝向许深，轻轻盈盈，仍旧微垂着头，“昨夜来时，已向许夫人借了器具，小郎既已起身，能否替我向许夫人问一句，牛黄，蛇胆，麝香，田七四味是否还有余，若有，万望见赐。”

　　许深此刻已是迷迷怔怔，他感觉到强烈的失望之情填满胸臆，春朝细雨中，依稀勾勒着对方窈窕且不沾纤尘的影子，那一瞥所见的体态举止，无处不像少女，又如何会是个嫁过丈夫的妇人？

　　“我家少爷正病着，这些药，也是急需用的。”许深硬邦邦的回答，他是习惯使然，往日陪在许老爷身边时，常常见到许多族中亲属过来打秋风，长年累月，他便越发谨慎小气起来，能自己拦下的，绝不放到老爷夫人跟前撒赖。

　　许深光顾着拒绝，却忘了问，对方是怎知他们带着这些药材的？

　　青衣女似乎没料到会听到否定的回答，一时有些沉吟。

　　恰在此刻，店门又开了。

　　一朵白底画梅的纸伞在细雨中徐徐绽开，伞柄握在羊脂玉般的手中。

　　许深瞧见伞上花纹，心中已是苦笑，知道今日是破财定了：“夫人，您怎这时就出来了？小心脚下。”

　　伞下传来的声音十分温柔：“眼错不见，你又这样自作主张。”

　　许深挠头，站在原地左顾右盼。

　　许夫人提着雪缎绣花的裙角，姗姗走进了茅檐下面，柔声道：“小深，你去把孟娘子要的药材每份拿一包过来。”又向青衣女微微一笑，“本来昨日就该与娘子斯见，只恐夜深不便，才拖到早上。”

　　这时节麝香极贵，李子大的一片就够普通人家吃喝半月，许夫人送上一包，算是重礼，那青衣女却只点了点头，声音还是冷彻而不见喜怒：“如今不便，日后自会折价相偿。”

　　听了对方会还钱，许深放下一分心，却还有九分悬在空中——许家夫妇常赠人财物，其中大半都说以后会还，但最后做到的，却不过十之一二。

　　许夫人生于富贵人家，又嫁了个好丈夫，此前从不曾为钱财所苦，当下笑道：“江湖相逢，既是有缘，一点药材，算是我送娘子的了。”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这是往日朋友们所赠的‘素螺丹’，放在我夫妇身边也是白搁着，不如赠与所需之人。”

　　素螺丹对外伤有奇效，青衣女接过，扫了眼，声音仿佛温柔许多：“多谢。”

　　许深在旁边，已经气的倒仰，刚见到时，他心中对青衣女颇有好感，此刻却只觉梗骨在喉，直想出声痛骂，他知道素螺丹，更知道主家为了这种丹药，只两瓶十二枚就花了三千白银，如今随意送出手，许夫人也就罢了，她虽然是内宅夫人，却自有豪侠英气，不将黄白之物放在眼中，可恨那青衣女子，分明萍水相逢，受人重礼，不过淡淡两字“多谢”，真是叫人气煞。

　　他虽然有满腹心事，却不好违背主人家的意愿，委委屈屈的取来药材，又委委屈屈的煮了姜汤和侄少爷的药，分别给众人送去。

　　随着时辰推移，众人皆已起身，店家忙着烧饭，许深忙碌一场，肚子甚饿，就着小碟酱菜，将一碗粟米粥吃的净光。

　　“这雨总是不停。”那布商抱怨道，“绸布受了潮，落下颜色，还怎么好卖，本想等雨停了走，但看这天气，还不如当日就早早爬山过去。”又向许氏夫妻抱拳笑道，“听说贤夫妇打算冒雨赶路？出门在外，多个人也多分助力，就算上小人一份可好？”

　　许老爷虽是一介书生，却有豪侠之气，向来愿意助人，但此时却有些踌躇，瞧一眼许夫人，见她不曾反对，才应了下来：“如此极好，区区荆州许师，敢问足下怎么称呼？”

　　“原来是江陵许孟尝，失礼，失礼，恕罪，恕罪。小人谷庸，稻谷的谷，中庸的庸。”着布商听了许老爷的大名，圆圆的脸上露出惊色，立刻站起，在桌上寻摸一圈，没找到酒也没找到茶，就将瓷碗端起，仰脖把里面的粟米粥一饮而尽，团团笑道，“许孟尝大名闻于江湖，小人心中十分敬重钦慕，可惜缘悭一面，如今能在这野店里碰面，实在是运气的很，就以饭代酒，敬您一碗！”

　　按江湖礼数，旁人如此郑重，许师当回礼才是，但他粥已喝完，总不好跟人硬干一碟子酱菜，只好拱手道：“不敢当，都是朋友们抬爱。”

　　谷庸笑嘻嘻的，冒雨翻山自有险处，但知道同伴是许师，他白面似的脸上登时没了半分愁容，只顾一个劲的奉承眼前的“孟尝君”。

　　许师被他恭维的受不了，苦笑着看向自家夫人，却接到一个促狭灵动，婉若春水的眼神，那眼神仿佛是在说，谁让你总是这般迂腐，旁人问甚就答甚的来？

　　许深并不关心这些，他吃完了饭，进屋去侄少爷那收拾碗筷，对方身子弱，外面透风的厉害，就在屋里自行用餐，老吴正陪在他身边伺候。

　　“侄少爷，您今日可好了些？”许深弯腰道，他看着侄少爷泛赤的两颊，皲裂的嘴唇，心内酸疼，“便是没食欲，也尽力多用些。”晚间还不晓得能不能找到宿处呢。

　　侄少爷名叫许瑾，性格极是乖巧，他颤颤的握着勺柄，又咽下一口，许深想喂他吃，却被小孩儿摇头拒绝。

　　“阿爹往日教过我，日常行事不可总赖人侍奉，否则与泥塑木雕何别？”许瑾靠在床头，这小孩子虽努力打起精神，声音还是弱弱的。

　　“你身子不好，叫人帮下也属常事。”许深劝他，坐在床沿，替对方拖着碗，“你早些吃好，也好跟着老爷夫人赶路。”

　　许瑾想了想，也生怕拖累叔父，就应了下来：“那就劳动许深哥了。”

　　许深小心的喂着粥，心中将侄少爷和那青衣女子相比，越发显得一个斯文守礼，另一个傲慢古怪。

　　他花了半刻时间，眼看着小孩子再吃不下了，才将碗筷收拾走。

　　许深走后，将房门从外面关上，那老吴默默听着，直到许深的脚步渐远，才开口说了一句话。

　　“今天早上，深小哥来过马车一趟，愣头愣脑的，半点防备心都没有。”

　　许瑾唔了声，光坐起来吃饭便似耗尽了他大半体力，神色倦怠，瘦瘦的小脑袋靠在墙上，眼皮半闭：“许深哥哥从小跟着我那许叔父长大，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