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色名伶之绿腰》goodnight小青

7、七 有今生 做兄弟

　　长针拖过胸膛，划出深深血痕。绿娘陡然挣脱他的手，一脚把松石踹翻在地。
　　“你的性命我一定要取，但不许你胡说！”她扬针指在他脸上，厉声道，“夜里来的男人明明是他，我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你是个太监，不许再胡说八道！”
　　松石在离眼珠只差一线的针尖下目不稍瞬，似是悲哀、又似狂喜地凝望着她，眼中流露的深情惊心动魄：“我是个卑劣的骗子，但我真的是孩子的父亲。绿娘，我爱你，这是真的。我不是太监。”
　　忽然之间，他尖锐刺耳的阉奴嗓音变得浑厚，如猛虎低啸，深沉有力。这不但是男人的声音，而且是个阳刚伟岸的壮年男子。松石泪水不断涌出，浸湿了面颊，他抬手在脸颊两侧一阵搓揉，撕下两块粘呼呼的半透明凝冻物。绿娘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又望向榻上的苍虬——撕去了凝胶的松石，那张棱角分明的长方脸，剑眉浓发……
　　“你们……你们两个长得真像……”
　　“这样就更像了。”云釉已坐在苍虬身旁，用药烟为他镇痛后，轻轻揭下苍虬面上一络浓密的连鬓胡子，走过来将之按在松石脸上，端详一阵，笑道，“夜里来的男人是不是这样子？男人一留胡子，看上去是会很不一样的。否则我们这行当为什么讲究戴髯口呢？唉，这把好胡须一戴上，真的很威武啊。”
　　“你们……他们俩……”绿娘左顾右盼，惶惶失措。
　　云釉以指尖触了触本来敷在松石颊上的那两块凝胶：“东海的人鱼胶。我以前只知道它是消除疤痕的良药，却不知它还有易容的功效啊，这么说以后老生戏我也是能唱的了，此行受益非浅，松管事，真是多谢你了。”
　　她站起身福了一福，松石身处生死边缘，面对这个戏痴只是哭笑不得，云釉却顾自说下去道：“或许现在不该唤你松管事了。你是庄主的同胞兄弟，按排行应该叫苍什么？龙，蛟，还是螭？”
　　“在下苍蛟。可云老板，您看是不是该先救我哥哥……”
　　“不要紧的啦，产妇临盆总难免一时痛苦，性命是无碍的。”云釉浅浅一笑，“原来是苍二爷。嗯，苍松本为蛟龙势，奈何强屈入盆石。今日二爷终于恢复本来面目，可喜可贺。您从苍蛟变成松石，以大好男儿之身，为了令兄不惜顶上阉奴的名头，这么装腔作势十几年，连心爱的女人都放弃了，手足之情能做到像二爷这般，也实属难得。”
　　“云老板就别再挖苦在下了。我算什么兄弟，暗中欺瞒，玷污亲嫂，我是个猪狗不如之人！”苍蛟仰头长叹，“哥哥当年是为了养活我，才自残身体，挣下偌大一个家业。我却情欲迷心，背着他做下这种事……我竟然让绿娘怀了我的孩子啊！”
　　“我想令兄是早已知道你与绿娘的事的。”云釉瞧着他点头，“今天邀我来到山庄，也不只是为治愈自身病痛，在令兄心中，着实期盼能看到事情得到解决。苍二爷，万有山庄的家业固然是令兄挣下，但若没有你多年忍辱负重，只怕也不得久存。你为兄长不惜冒名入宫，难道做哥哥的看着兄弟这样就不心痛么？”
　　“她说得对……”
　　角落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响起，苍虬支起半身，腹中剧痛犹在折磨，他咬牙忍耐，揭去了虬髯的面上一片青紫。仔细看去，鼻端至下颌的肌肤平滑细密，并无半点胡茬。
　　“蛟，其实我才是那个不是男人的人，这么些年，委屈你替我顶着这个名头，委屈你做下人，连妻子都不能娶……是我委屈了你啊，二弟！”
　　他凝望着同胞兄弟，痛声说道。

　　花都国的规矩，宫廷中阉奴都是选择十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少年，自幼净身入宫服役。期限是二十五年，服满之后，若愿意留在宫中自可继续高升，资历够了，将来做个内廷总管之类，总不愁养老。倘若想要出去，宫中也绝不强留。既然连太监都肯做，通常总是贫苦人家的孩子，此身已然残缺不全，又在深宫二十五年，不谙外界世故，即使出去了也无甚可做，所以历来太监多半倒是不愿意出宫的。
　　可是苍虬不想终老宫闱、为人奴仆。
　　他是云山脚下的农家儿，九岁上因疫病亡了父母，只剩下一个六龄幼弟相依为命。双亲逝世前拉着他的手切切叮嘱，无论如何，总要想法养活弟弟。但九岁的孩子有什么法可想？无非砍柴摘果，卖到市上换几个钱，兄弟俩饥一顿饱一顿，缩在父母留下的破茅屋中，冬天弟弟身上连件棉衣也没有，冻疮溃烂成一片……
　　人家都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不过在十二岁那年，茅屋终于塌倒的时候，苍虬再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他把弟弟托付给邻舍，讲明往后每个月会寄银子来，请他们拿这钱给弟弟买衣做饭，好歹养大成人。
　　他离开云山，风餐露宿，跋涉到都城。然后，寻着了禁宫之外那条黑幽幽的小巷子。一间阴森瓦房，里面有个执着刀的老人。
　　推开门的时候，他知道这辈子他永远也不能长成一个大男人了。那一晚孩子的惨叫碎裂在风雪夜里。

　　苍虬进了宫，从最粗贱的扫地倒尿壶的小太监做起。他实践了诺言，每个月从宫里寄银子回故乡，养活弟弟。
　　一开始钱很少，勉强只够一个九岁幼童饿不死。即使如此，已经是苍虬微薄饷银的全部，至于自己，他靠巴结主子和大太监们换取一点衣食。在纸醉金迷的宫殿里，底层的小太监就像蝼蚁，依靠主子偶尔从豪筵上掉落的残渣碎屑活下去。
　　后来银子逐渐多了起来。越是等级森严的地方，反而可以一步步往上爬。苍虬熬着年头，爬到了膳食监副总领的位子，也有新的小太监会来巴结他了。那时弟弟已不住在故乡，青年苍蛟四处漂流，当过武师，贩过私盐与青铜，交结过江湖上形形色色的人，无论做什么，想的只是一件事：让哥哥出来！
　　不要哥哥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做人奴隶、被人践踏。
　　在一次穿越坦来干架的艰险旅程中，凭借过人的体能与耐力，苍蛟得到了几位神秘客的赏识，他们问他：你知道什么是血黑金党吗？
　　血黑金党就是无所不能的意思。他们说，加入我们，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当然，你也得对我们有所贡献才行。
　　青年毫不犹豫地大声说：我要成为有钱有势的人，我要我的亲人再也不受人欺负！
　　不惜一切代价？
　　不惜一切代价！
　　于是他们笑了。
　　你现在还没有钱，不过没关系，你的哥哥有——只要他愿意。

　　“你就是这么入的血黑金党。”云釉看着苍虬道，“是令弟从中穿针引线。不过我很好奇，加入他们的第一笔钱是怎么来的？”
　　“皇宫的秘库里有许多珍宝。太多了，连那些主子们自己都不记得究竟有多少。他们只是把它们堆在那里，作为雄踞天下的凭证。”
　　“所以就算丢失一部分也是无关紧要的？但盗宝逃亡可是会招致朝廷追杀的，即使血黑金党也不愿惹上这个麻烦吧。”
　　“我没有逃。”苍虬骄傲而愧疚地望向兄弟，“膳食监总领一直在宫里，兢兢业业侍候着主子，从来没人疑心到他头上。”

　　父母生下面貌酷肖的两兄弟，父母遗命他们互相扶持，过上好日子。
　　于是他们用身体发肤，去履行父母的心愿。在皇族贵人面前，他们只是一无所有的卑微蝼蚁，但他们至少还拥有自己的身体，还有这张脸。
　　苍虬携着大批珍宝潜出皇宫，贴上假胡须，服用赤桑族的五丝散改变了嗓音。同一个夜里，苍蛟剃掉了一把天生浓髯，用墨笔在唇上勾出欲盖弥彰的细细两道，提醒旁人这是一个总想装成男人的可怜阉奴。自此他每天都须在别人起身之前仔细剃光胡茬，再用人鱼胶把自己的国字脸变成一副标准的太监相貌。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八年，直到服满二十五载役期，膳食监总领作为忠心侍主的好奴才被堂堂正正地放出宫来。
　　苍蛟背着行李离开都城，回到云山脚下。哥哥在故乡等着他，苦日子终于都过去了，哥哥已在血黑金党做到四向守之一，世人都说，延令河畔有一座突然崛起的大庄园，万有山庄，应有尽有。往后只是手足团聚，富贵荣华，享之不尽。
　　但是这一年，哥哥已经三十七岁，他也三十有四了。兄弟俩在山庄金碧辉煌的厅堂拥抱在一起，却陡然发现两人眼角都起了皱纹。
　　都不再是往日的少年。

　　“所以你不能娶妻，甚至不能宣称你喜欢了一个女子，因为那无异于宣称膳食监总领并不是太监。而庄主就必须广收姬妾，以此表示他是个男人。”
　　“我对不起绿娘。”兄弟俩同时开口，彼此对望一眼，都是诧异不已。
　　“手足情深，心有灵犀嘛。没什么好奇怪的。”云釉点头道，“不过你们确实有点对不起她。不只绿娘，庄主的众多夫人们这些年恐怕都是独守空房，韶华虚掷，怎能不怨啊。我替庄主胡乱支个招，哪怕说你人过中年忽然悟了道，此后摒弃人欲打算专心向玄澹宫进发了，就此把夫人们都放出去择配也是好的，以玄澹宫的名头，谁还敢笑话你不成。倒是绿娘本人的意思不知怎样。五年来她痴心喜欢的是哥哥，以致因爱生妒，不惜痛下毒手。可是与她结下鱼水之欢、又真心爱她的却分明是弟弟……绿娘啊，现在你可明白了，庄主待你确是清清白白，即便这几年委屈你当了个幌子，可他亲口说过，有朝一日你找到了心上人，他绝不阻拦，还会送你出嫁——庄主没有忘记吧？”
　　她偏过头去，向苍虬挑了挑眉毛，对方会意，连忙答道：“绝不反悔，我一定尽力玉成这段姻缘，如果……如果绿娘不生气的话……”说着心下也是惴惴，为了掩藏当年盗宝真相，兄弟俩角色错位，竟惹出这么个大误会。虽然弟弟对绿娘的一片真心自己早知，也有意成全他俩，但五年来共枕的居然是另外一个人，如此戏弄只怕这女妖难免发怒。
　　“名字只不过是个符号罢了。你想清楚，你爱的到底是谁。你说你爱的是苍虬，那么这里有两个。”云釉懒懒地向两人分别一指，“他是白天那个从来不睬你的苍虬。他呢，是夜里那个爱你怜你、对你许下誓言的苍虬……你究竟喜欢哪一个？绿娘，他是你孩子的父亲啊。”
　　绿娘脸上泛起红潮，垂下头去。听到此句，突然抬头，眼眶中饱含泪水，向苍虬望去，嘴唇抖得厉害。终于屈膝跪倒，痛哭道：“庄主，错怪你了！我该死！”
　　“这么说你选择弟弟了？大团圆结局啊，别动不动死啊死的，多不吉利。”
　　“但我是一个蜂子……”
　　“疯子……你自责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不必如此乱骂自己吧……”
　　“不，我是一只寄生蜂妖，现在孩子在庄主腹中，我……我害死他了！”绿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纤腰颤抖，果然正如她的本相。
　　苍虬苍蛟两兄弟闻言大骇，寄生蜂这种虫豸知道的人并不少，它们的特异之处在于雌蜂在繁衍期会以蜂刺刺入其他虫类体内，产下卵来，便在宿主虫腹中孵化，直至长成幼虫，破肚而出之前还要吃空宿主内脏。苍虬按着跳动的肚皮，不禁满头大汗。
　　“我发现有了孩子时，本来可以选择其他宿主，但那时误会了庄主，一心只想报复……如今孩子就要出世了，庄主……被我害死了！”
　　苍虬两眼一黑晕了过去。云釉上前探了探鼻息，又抚摸肚皮片刻，道：“不用哭得太早，或许还有办法。”
　　“没有办法的，我族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繁衍，孩子出世之时，宿主一定会死的。”
　　“你若真的害死我哥哥，我便杀了你。”苍蛟咬牙站起，一把扼住绿娘咽喉，恶狠狠地瞪着她，泪水却不断流下，哑声道，“杀了你，我再自尽，到幽冥界去陪你。绿娘，你不要怕……”
　　“都别起哄，这是你们演苦情戏的时候吗！”云釉皱眉喝道，“如若施以针斧之术，剖腹取出孩儿，再将腹皮缝合，应该不会出人命吧？我这里有血竭草，可以止住伤口血势，鸦舌香也可镇痛，手脚利落点，庄主不会感到痛苦的。”
　　“可是孩子出世前一定会吃空宿主内脏，这是我族的天性，否则无法支撑孩子长大之前的养分。”绿娘呆呆地看着苍虬耸动得越来越剧烈的腹皮，像是回忆起了自己诞生时的血腥场景，“你不知道幼蜂咬噬起来的速度……来不及阻止的。”
　　“你族的孩子都是些彪悍的小家伙，我知道。所以你别愣着了，赶快把锦鬣葵召来吧。这种花非靠你们传播花粉不能繁衍，它们和你的关系一向很好。恐惧幻觉是它的拿手好戏，虽然吓不走我，或许可以暂时吓住那个小宝宝，希望我的动作够快。不过我需要一个帮手。”云釉转头向苍蛟道，“苍二爷，劳您大驾，去把我们那个‘账房’叫来成不成？我想她这会儿一定巴巴地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