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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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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或者说头顶,一大团与大海颜色截然不同的海草在随波浪缓慢漂流。
犹如陆地上藤蔓连藤蔓的植物,这团一定程度使所经过水域下方受光减少的海草,像一个只要获得充足的养份与光就能不断延续和延展的家族,一般的大西洲子民无法跟这类存有心灵对话,但好比星娜这样能从大神殿毕业的居民,多少可以感受到这团植物的意识中回响着一道声音,相对响亮的声音背后又回响着诸多薄弱的声音,它们永无停息,声容往复,纵然“听”起来絮絮零碎,但总能跟上那道响亮的声音。与其说较响亮的声音是和薄弱的众声音一样独立的意识体现,事实上它更像是后者凝聚成的对生存的追求。
便在这样形体复杂却又形式简单的植物中,寄存着一种终生伴随移动的个体。似乎为了更有效捕食想暂时在漂流的藤蔓之间休憩的小鱼,可长时间鳍端岿然粘着在两侧“藤茎”的大鱼呈现出和海草一样的体表颜色,打底下仰望,就像挂在了令小鱼进入后昏头转向的迷笼一角。
‘捡到了。’
手握住原徐徐下沉的空贝壳,星娜摆动双腿打水上浮。
如同天上的风在广阔的高空畅行如飞,来到地面遭遇山脉森林就会被改变方向重塑力量,俨然海洋之“风”的洋流因着星球的转动和星体的引力循环于整个大海,又由于隆升的陆地被预先分流、高低分层,最终交汇冲撞出带有大量来自深层水域的营养物质的旋流,吸引食谱单一的小型鱼群,继而引至不同中大型海洋生灵的造访。最先到的,往往也是成员身型最轻捷的族群。
“给你!”
聪明的成年雄性白鲸话音未落就张开了长满细小尖齿的嘴,仿佛等待她如预料地把沉入水下的玩具塞回牙齿间。
作罢,星娜抬眸看向总是观察自己举动的同伴,那双赤红的视线仿佛不时透出超乎好奇或单纯关注的神色。在意这个人,不管对方做什么,都不禁第一时间想知道、想去看。
星娜之所以了解,是因为她对Arzi有着同样的情感倾注。
“久候了!”
“你回来了。”
宛如发生在家人间的对话,系建立于共同理解的关系基础上,随着时日累积的相知,发展提淬出超越朋友身份的纽带。
是恋人吗?
在被送往神殿学习知识修习灵性后即与父母有所疏离的星娜看来,恋人跟家人的界线如此模糊,是很早就迎来异父胞弟的她难以辨认的范畴。
但无疑,她爱梅洛,也爱着骤然出现在她生命中的Arzi。
兰塞玩着回到嘴里的贝壳,流畅地载着两人浮水前行。
经历上一次和Arzi初见以来的成长增重,新手成年鲸的兰塞显然体形又见长了,即便跟着高速赴往猎食区的海豚群亦游刃有余,可想而知要是没有搭着两个重物,潜入水里的他能游得多快。
每年圣初节过去十天左右,白鸟湾对开近海都会发生多支海豚部族为寻食而来的庞然小鱼群壮观聚集的一幕。数百头海豚在迎接着他们到来的海面跃水前游,为了一享近万条围着充满养料的旋流的小鱼组成的捕猎盛宴。说是捕猎,其实仅有孩童手掌那么大的银色海鱼也只会待在散布着数不清的肉眼难以辨察的浮游生物的固定区域,一圈围一圈,一层贴一层,沿着上层旋流的中心至外缘化身一个硕大的纺锤,海豚们不过探身取物。
几乎在先锋大队抵达的同时,活跃于天空的蓝足鸟群扑动着他们起棱的窄长黑翼加入狩猎队列,一时间密密麻麻的迅影交叠,海豚的噈啭,蓝足鸟的清鸣,即将开宴的水域热闹若腾。
放眼可见如此,更不说星娜向来知道在人不知觉的时候,习惯独行却也会回应当前庆节齐聚一堂的鲨鱼业已伺伏在旁,待机而发。
“这是……平衡的一环。”拂面的海风,瞬息带走她渺小的喃喃自语。
纵然这样的事实、这样的场景她早在老师的教导下、十数次的身临旁观中变得熟知与理解,在兰塞快速前游间转为扶握银白腰身的手还是不由收紧了弧度。
Arzi微微回头:“既然明白,为什么还难过。”
没想到被他注意到,星娜怔了怔,脱口道:“是啊,很矛盾呢,明明清楚是重要的有着它发生的意义,却依旧感到一丝难以释怀……大概是因为,我还是个灵性不成熟的人。”
受到日光直射的凝酯膜并没有像上回在清晨出海时表面流溢光彩,而是如同透明的衣料附在穿着的生物上,轻盈、服帖、与穿用者成为一体,只在迎面曝光的部位露出痕迹。按理说,她触及的都是覆盖了金属身体体表的凝酯膜,Arzi应该不会立刻察觉到她举止的变化才是……
亦或者,他其实一直是精细搜集着外部环境的变动数据。
一直有在关注她?
“换作艾大人他们,甚至是白银身群体,一定就不会如此。”
“在星娜看来,你所称颂的造物者可也是对一事一物的消亡毫无感觉。”
“那当然——”
她失语了。
连Zi这般已意识进化到大西洲居民望而不及程度的高等群体都不能信口自己了解了造物者的意图,处身这个年轻文明中微小的她又哪里有资格僭越?
“我不知道,不管我妄加肯定或否定,极可能都是错的。以人为例,他怎么会不喜爱他耗费心神创造的实物呢,由此爱屋及乌,他兴许也会喜欢上寄住屋檐的鸟筑造出的居巢,可事实如何、心态会不会随时间的流动改变,这些尽是未知。”
以已知的形态去猜度未知,难免狂妄。
“但是你选择再次带同我出海。经过上次的事件,明智的处理方案是避免遇险的可能,留在更为安全的地带。星娜却没有这样做。”
星娜回神,一眼对上他鲜亮的眼角余光。许久,嘴角不由扬起:“大概正是因为,我还只是个普通人。”
在极致正确和极端错误间广阔的可能性中,步调及方向俱未固化的个体反而更握有探索出不一样体验的主动性,假若自由意志是造物者设下世界运行的第一规律,她想,这位无限之主一定也会对此抱有期待。
片刻,餍足的部份海豚脱离宴席,在慢慢残缺的鱼群纺锤外围畅游起来。
瞧着不同部族的蓝色生灵们在她可见的水下范围亲昵玩在一起,欢快共跳交际之舞,对屡屡经过用身体蹭她小腿,或直接冒泡打招呼的年轻海豚们,星娜翻出手心伸进水里以示致意。
“可是,虽然偶尔会对‘正确’产生迷茫,我却又不敢肯定自己能承受‘正确’以外的……”
说着,她感到明显的能量波动自头顶传来。
Arzi已看向了表面毫无异样的湛蓝天空。
一个飞行船队赫然出现在两人视野,边长二十肘的三角形运输船成双结伴,两架小型翼形客船一架轻型补给船在边上伴飞,虽然远不比传说中几百年甚至千年前的外星船队规模,但五架机体长度皆超过十二呎的飞行器为提高效率共同穿越一道时空之门,其能量振幅对出口处的空间扭曲也是不可忽视的。
近乎纯白的银色船体,在夜里缺失日光照耀时,则划一呈现绀蓝色泽。
尽管用途大多还是为真理塔送去这座大陆上稀缺的香料贵石,星娜依然一眼看出这些是疾风境研发的飞行器。因为在那里受启蒙的同胞仿佛有着一股对月光石的着迷,相信要不是大西洲人的开导群体是浑身显露银白光泽的高等使者Zi,后来生命神殿带领下的疾风境居民说不定就会专注于打造颜色变化完全肖似月光石的飞船了。
‘三角水晶动力飞船。’
星娜一愣。
便在这个当口,恢复高速飞行的船队直奔西方,在逐渐崩解的水中纺锤景象上徒拂过云絮般的薄影。
‘这都是Zi的教导成果。’她恢复视线,明澈的目光落在咫尺前方:“沿用至今的飞行器全是使用最初的设计框架,可谓白银身群体飞船的低配置机体。Arzi你的名字也是来源于我们先民对这些手足的致词。”
“我知道。与星娜相遇以来的事我都清晰记得。”
不太能听出感情变化的清冷机械声音却听得她脸庞阵阵发热。
恒星光辉垂直移转赤道以北的时节,呼呼吹动在两人间的海风完全算不上冷,甚至还捎着些许经过大海降温散发出的暖和,但正是此时此刻的情景,叫她忍不住依偎到他身上。
渴望牢牢抱紧这珍贵无比的宝物。
翡翠石板,流传于这座大陆口耳相闻的另一类别的宝物。
事实上它在祭司当中无人不晓。传言它的历史几乎与白银身临访这片土地一样悠久,是从Zi习得灵力运用的大智者某天铸造出了一块宛如油然森林绿意凝成的奇异石板,它无法被这颗星球上的物质溶解,哪怕是流动在星球心脏里的灼热血液,它亦无法被读懂或读完,当讯息合一,去往天空的通道将打开。千年过去,目前有说法认为,这块神秘石板就保存在白翼之庭,然而贞洁的独角马根本不容许普通人接近他们的家园。
“星娜,你有没有发现,最近穿渡大海的飞船频密了?”
她闻言有些惊讶,旋即平静了下来,毕竟卓拉比她更要关心海豚们,常出海探望那些美丽生物的女孩自然容易留意到在陆地上鲜少察觉的事。“应该是为了筹备海外高能晶矿的开采吧。”
说完,她的心像也随着出口的回答变得沉甸。
卓拉放下采花的篮子,需要运往大神殿的花已全部装载到出航的飞行器内,今天不需要送花的两人一起把篮子带回收纳的小屋,她迷惑地看着好友:“水晶又不像鲜花青草只有短暂的生命周期,为什么要开发新的矿脉,而且还是为了高能晶石?”
“是啊,单单辰星洞所在星引山内的晶矿储量就够全体大西洲人消耗两百年,到底哪里用得上那么多的高能晶石。”
星娜和提着空篮与她们擦肩走向小屋的同袍对望了一眼。
末了,仰首如常透着灿烂光辉的蓝天,她轻声接道:“或许只有翡翠石板能回答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