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茨）追寻》乐云舒

1、一：经年流水依然在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
　　茨木童子曾说，傍晚的阳光如同酒吞童子的发色一般红艳美丽，酒吞童子嗤之以鼻。
　　可现在酒吞只能说，夕阳凄艳地好像茨木身上的血。
　　茨木童子在酒吞童子面前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酒吞却只能在一旁看着，束手无策。他甚至不敢想象一个大妖身上会有这么多血。
　　安倍晴明率领他的式神们姗姗来迟，赶走了源濑光的人，救下了恍惚中的酒吞和满目疮痍、狼藉遍地的大江山。
　　却没有来得及救下茨木。

　　“你不是会复活吗？为什么不能复活茨木？”
　　“茨木大人实力高出我太多，复活的几率本就不高，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他的魂魄支离破碎，纵使有回天之能、也有心无力啊。”
　　“那么……你呢？”
　　他看向一旁举着蒲公英的小妖，后者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
　　酒吞一路踉跄，追问每一个精通治疗的妖怪，每个人都给了他沉默的回答，最后的最后，他把目光移向了安倍晴明。这个把红叶迷得晕头转向的男人也只是摇头。

　　得到答案的鬼王沉默了很久，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晴明看着大妖的背影，不由用折扇掩住了嘴角的一声叹息。
　　“晴明大人，”萤草有些难过地说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阴阳师看着小式神悲伤中夹杂着些许希冀的眼神，终于吐出一句话来：
　　“有也没有。”
　　有，也没有。
　　谁都不能参透阴阳师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战后的大江山一地荒芜，所有人都以为鬼将茨木的死去会使得重整的重任全部压在星熊童子身上。谁知过了一阵，就听大江山的小妖说，酒吞童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喝过酒。他开始雷厉风行地处理大江山的事物，性格变得更加喜怒不定，谁都不敢靠近他。
　　大家都说是茨木童子的死彻底唤醒了他。
　　等终于闲下来，酒吞童子才想起到晴明的阴阳寮看一看，开门见山地询问黑晴明的消息，摩拳擦掌地准备给他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晴明想了想，便同意酒吞和他们一起去对抗黑晴明。

　　“怎么，酒吞童子终于和自己最不屑的人类混在了一起吗？没有茨木童子的你果然堕落了。”
　　酒吞懒得和大天狗废话，晴明却神色复杂地看向大天狗，良久才叹息一声：“让这一切到此为止吧。”
　　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晴明的心很柔软，但该冷硬果决的时候也毫不含糊。他对雪女不忍、对大天狗不忍、对黑晴明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却没有手下留情。
　　因为这是生死决战。
　　异常惨烈的一战。
　　黑晴明的死去让这一切付出都变得值得，晴明带着叹息和不忍封印了大天狗和雪女，将身边的式神都骗走，一个人在战场上滞留了很久。
　　那一瞬间酒吞竟然从安倍晴明身上看到了一点茨木的影子。
　　很快他又嘲讽似得否定自己——明明是性格南辕北辙的一人一妖，哪里会像呢？

　　黑晴明死了之后，酒吞又时常叨扰桃花妖、萤草等妖，看看她们究竟有没有找到复活茨木童子的方法。却没有主动去见曾令他魂牵梦萦的鬼女红叶。
　　“我也很想复活茨木大人，”被鬼王追问的萤草说道，“可是轮转阴阳，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呢？”
　　一无所获的鬼王告别了阴阳寮，在回到大江山的路上路过了从前喝酒的枫叶林。他有些恍惚地走了进去，想起当年白发大妖经常在这里找到他，喋喋不休的劝他不要喝酒，故意激怒他以达成和他一战的目的，最后守着他一直到天亮，或者和他一起喝到酩酊大醉。
　　少年时的茨木其实不太会喝酒，一口烈酒能让他呛上老半天，后来陪他喝多了，便也练出了千杯不倒的酒量，只是和酒吞比起来依然差还远。经常是喝到最后茨木会倒在一旁，说一些吹捧酒吞或者不满红叶的话，只留下酒吞独自对月饮酒。
　　“能填满我寂寞的只有月光和酒，从来不是你茨木童子。”
　　第一次对茨木说这句话已经是久到记不起来的从前，他早就忘了茨木听到这话时的表情，只知道之后的每一次，茨木都会满不在乎他话语中的冷漠，亦步亦趋地追随在他身后从不远离。恐怕不只是酒吞自己，所有人都以为没有什么能让大江山的茨木童子离开他的鬼王。
　　他们都忘了这世间从来没有理所当然的事情。
　　直到源濑光组织人马进攻大江山，想要斩下酒吞的头颅献给天皇。酒吞本不会这么容易便被擒住，谁也没想到背后还隐藏着一个黑晴明。
　　没有人知道茨木是怎么预见这件事情的。
　　没错，就是预见。
　　和晴明一起匆匆赶来救场的八百比丘尼见到酒吞活着而茨木死去的惊讶目光还历历在目。

　　“我占卜到酒吞童子你会遇到一生中最大的劫难，”她说道，“没想到死去的是茨木。”
　　占卜师悠远的目光望向天际：“如果是逆天改命的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

　　尸骨不存，魂飞魄散，这就是茨木所付出的代价吗？

　　醉生梦死的是酒吞、意志消沉的是酒吞，对大江山置之不理的也是酒吞，而他任性的后果却由茨木来承担。
　　酒吞童子有时候会想茨木也许是故意的，他想利用自己的死激发酒吞的斗志，如果茨木还活着，酒吞一定会毫不留情、用最不屑的口吻来讽刺他，说他异想天开，太过高估自己的分量。
　　可茨木已经不在了。
　　这个蠢了一辈子的家伙终于聪明了一回，算准了酒吞的心思，逼得酒吞不敢也不能再沉溺于酒和月光。
　　——真是自作聪明。
　　酒吞嗤笑。
　　他恨茨木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其肉。

　　“看你这个表情就知道你在想什么。”安倍晴明拿着一坛酒做到酒吞旁边，说道，“他都已经不在了，不会有人在你喝酒赏月的时候扫兴，不请红叶一起来喝一杯吗？”
　　这个阴阳师实在太过聪明，心思又太过玲珑，他知道茨木有多么憧憬酒吞，酒吞就有多么孤高自傲——至少现在，他绝不会因为茨木的死而感到后悔自责，反而会谴责他多此一举。
　　——可这是酒吞最真实的想法吗？
　　酒吞“啧”了一声，说道：“本大爷没有这个心情。”
　　——如果是的话，他又怎么会拒绝晴明的邀酒，又怎么会再也没提过红叶呢？
　　“我猜，如果茨木现在出现在你面前的话，你一定会生吃了他。”晴明笑道。
　　酒吞童子动了动嘴，没有反驳。
　　“所以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阴阳师对上他一瞬间凌厉起来的目光和骤然升腾的气势，面不改色地说道，“这坛酒是茨木亲手所酿，凝聚着他的一滴心头血，一旦他身死，他的所有妖力都会汇聚到这滴血上，他说过万一……就要把酒给你。”
　　酒吞觉得喉头好像堵着什么东西，让他半天说不出话。
　　终于，他问道：
　　“茨木怎么会突然……”
　　“你还记得我带着他找到你的那一次吗？”晴明问道。
　　当然记得，他是故意躲着茨木的，不想听他提大江山，不想听他提振作，只想要酒，只想要红叶。于是收敛起妖力，躲在暗地里，冷眼看着茨木一遍又一遍地路过，一次又一次地寻找，一边庆幸、一边嘲笑。
　　“我记得，所以呢？”酒吞问道。
　　“他说他欠我一个人情。”晴明说道。

　　白发大妖的承诺仿佛还历历在目：
　　“承此一诺，若有驱使，莫敢不从。”
　　而后便是一次次出生入死，对付黑晴明也好、八岐大蛇，晴明不会轻易打扰茨木，可他一旦前来求助，茨木必然会放下一切事情前往。
　　——那必然是非常非常危险的时刻。
　　生死边缘的战斗令茨木兴奋地战栗，他乐在其中的同时也有着深深的担忧。他担心自己若有一朝身死，谁去孜孜不倦地唤醒酒吞、去驱赶他的寂寞？若他死在异乡，尸骨支离，又怎能让酒吞支配他的身体和力量？
　　哪怕酒吞一遍又一遍地说填满他寂寞的不是茨木，哪怕他厌烦茨木，可是如果连茨木童子都不在了，还有谁回去唤醒他、试图填补他的寂寞呢？
　　茨木永远都不会是畏惧死亡、害怕战斗的，但他也难以放下对酒吞的担忧。
　　他曾经试图把凝结妖力的铃铛赠给酒吞，一旦身死，铃铛就会立刻指引酒吞来到他的尸首旁。
　　可是酒吞没有接受。
　　茨木冥思苦想，才想出了酿酒这个方法。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什么是酒吞童子无法拒绝的，那一定是酒和红叶。
　　他把酿好的酒交给晴明，一旦有什么万一，晴明便会让红叶转交给酒吞。

　　知道缘由后，酒吞才勉勉强强地接过酒坛，晴明有些不放心，加了一句：“好歹是一份心意，如果不喜欢，置之不理便是了，千万不要……”
　　砸了。
　　后面的词在鬼王的瞪视下咽回了嘴里，完成了茨木的交待后，晴明也不多呆，匆匆离开了这片林子，徒留酒吞一人。
　　鬼王盯着酒坛看了半晌，既没有砸了，也没有打开喝掉。
　　直到林间的风拂过树叶、吹过淙淙溪流的声响一下子把他惊醒。
　　——月明水愈清，风过林更幽啊。

　　酒吞享受安静，但更多的时候却厌恶寂寞。
　　在遇见红叶之前，茨木总是来得恰到好处——就在他享尽安宁，又开始觉得有些寂寞的时候。偶尔酒吞会故意把茨木灌醉，制止他的喋喋不休，却又能让他安静地陪在身旁。是红叶的出现把这恰到好处便成了聒噪。
　　不，变得只有酒吞，茨木他只是一如既往。
　　只是如今，连那一度让他厌恶的聒噪都变得奢侈起来。

　　经年流水依然在，不见当时劝酒人。

　　酒吞看了眼天边的明月，只是叹了一句：
　　“能填补本大爷寂寞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