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姑娘》大海哥

4、六姑娘·阿瑶

　　江南有二乔，河北甄宓俏。
　　那些都与你我何干？
　　我只晓得你，阿瑶。
　　（楔子）
　　多雨的江南水乡，大大小小湖泊被河水串连，像是水晶或珍珠的长链，曲曲折折缠在大地的脖颈上。说来也真是相宜，这河就被唤作玉带河。河上撑篙的老人常讲：
　　“玉带河，这是王母娘娘的项链，金贵得很呐。”
　　如果有人多嘴问句莲叶镇，他就会点起旱烟袋，眯着眼扫视着那什么都不懂的外乡人，用一种带些骄傲的口吻说：
　　“那可是项链儿中央最宝贝的祖母绿呵！”
　　是呐，莲叶镇，莲叶镇，万亩莲叶清香，万朵荷花娉婷。远近十里八乡人都晓得，这个镇是被绿包围了的，深深浅浅，浓浓淡淡，远远看去，镇子就是绿色的。
　　小镇周围有大片大片荷花塘，夏日里，十里八乡的人都赶来赏花看热闹，撑船的，打赤脚的，将这不大的镇子围个水泄不通。平日里，这镇子是悠闲的，夏秋交际的时候，花败了许多，叶也残破了，唯有绿油油的莲蓬，一个个抖擞着精神，直直立在水中，仿佛长脚鸥鹭。
　　只是鸟儿细长的腿是红的，莲蓬细长的枝干是绿的。
　　莲蓬收下，满镇都弥漫着莲子的清香。老实讲莲叶镇一年到头都飘荡着股莲叶独有的淡香，只是此时特别浓郁罢了。更何况，莲子的香气与莲叶到底还是不同，莲子更香甜些，常吃的人总能分辨的来。
　　莲子这东西，不光能生吃解馋，还能熬粥煲汤，甚至打糕做小食。莲子做的吃食可是本地特色，有一种“三莲糕”，初夏的莲花将开未开，采下来闷在瓮里卤成酱；盛夏翠绿而完整的圆叶留下，细细风干晾好；初秋鲜嫩的莲子和着埋在莲塘淤泥里整个夏天的莲花酱，包进新下的糯米里，用片片莲叶揉搓成一个个可爱的团子，上锅，隔着水小火慢慢地蒸——呀，这香气，十里八乡都能闻到。
　　蒸锅飘起诱人白烟的时候，十里八乡的人又来了。这次他们不再赶集样儿的把小镇堵个满满当当，他们三五成群，成双结伴儿，趁着清晨赶集，抑或走亲访友的档口，顺着香气来到小镇中央最繁兴的这家小食铺，摸出几枚闪光的铜板或是几张花花绿绿的纸票，换来一个沉甸甸暖呼呼，还挂着露水的荷叶包。
　　然后他们就笑了，露出或黄或白的牙齿，
　　“老板，姐儿是越来越俊啦，您老好福气呦！”
　　（壹）
　　阿瑶的故乡不在莲叶镇，亦不在相近的十里八乡，甚至金陵，甚至上海，那些梦中才见得着的大都市都没有她故乡远。
　　听父亲说，那是在北方，跨过长江，越过秦岭，那里有八百里的黄土地，还有土生土长，用土养育的土一般的人们。
　　“那里也有莲花吗？”夜间蝉鸣花香里，她朦胧地问。
　　“大约有罢。”顿了半晌，黄泥为骨肉的男人叹息。有么？大约有罢？记忆中只剩下兵荒马乱的逃亡，半块硬实的锅盔还有那只得含泪埋葬在路上的妻。记起旧年，满脑都是泥土味，尘土气，黑黄黄刺鼻的硝烟。莲花，那种安逸在水乡的东西怎的有呢？
　　有怕也是忘却了。
　　等男人翻身，不久背后响起北方人特有的那种长而响亮的鼾声时，乌黑发辫的女孩方才安心闭上眼。
　　梦中，她见到北方的莲塘，一样娉婷，一样美好。
　　阿瑶也是那般美好的姑娘。
　　虽说是北方人，但养在这温润秀丽的水乡，倒也是“水为肌来玉做骨”的。质朴的乡下人说不出这好话，但每每接过热乎冒气的荷包，总不忘夸上一句：
　　“这闺女真是白净可人疼，王老板，您老福气啦。”
　　间或有多事阿婆阿嫂接上一句：“今年多大啦，许人家不曾呀？”
　　这时掌柜的总会长笑几声，像个最最正宗的北方汉子那样，“还小呢，这可是我的宝贝疙瘩，嫁出去我心疼呦。”
　　要是阿瑶刚巧在场，就会甩开帕子，故意弄出些响动，从后门急急出去。看客们则多半善意地哄笑：
　　“呦呵呵，可不知道是哪家的小郎君有这个福气呢。”
　　阿瑶出挑是极好的，大眼白肤，笑声轻软，说话又甜。水蓝头绳藕荷裙，要是季节好，再在鬓角簪一朵将开未开的芙蓉花，真是人比花娇，生意兴隆的王家铺子，竟有二三成是专程为瞧眼这小娘子的。
　　最诚恳也让众人觉得最靠谱的是十字街上脂粉铺家的公子。人是仪表堂堂没的说，又在金陵读过两年书，家底也殷实，与这王家小姐正是郎才女貌，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每天早上，他总是赶头早站在铺门口，帮着伙计立起前夜放下的招牌，多半总能遇见端着茶壶从内间走出的王家老板。
　　“先生，早。”他按例作揖，赔着笑，与长者寒暄三二。
　　（贰）
　　镇上人人都知道，初到此地时王老板还不是王老板，是穿着长衫的“王先生”。
　　镇上的孩子都是他启的蒙，莲塘边，他捧着旧书，摇头晃脑，嘟囔些“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句子。
　　但过了几年，不教了。他在镇中央开了间小食铺子，唯有冬日闲时在附近的村里，给孩子们教点简单字词。
　　为什么不教了？镇上人议论纷纷，有人说毕竟是外来户，怕是没有口碑，没几家愿意把孩子送到他的学堂；有人说近来新式学堂兴起，状元都没了，早就不兴教那些古旧东西了；有人则不屑撇撇嘴，你们都知道些什么？王老板手艺那么好，开铺子赚的钵满瓢满，何苦当个穷酸教书匠？
　　众人都点头，觉得有理。
　　话真是这么说，不大的莲叶镇里，要说家底殷实，转行开食铺的“王先生”可是算得上数的，就连他自己每每两盅清酒下肚后，也会对闺女叹息：
　　“你是记不得啦，咱们刚上这镇子时，连屋子都是赁的呐。”
　　记不得，怎能会记不得？阿瑶攥着只长梗莲叶，颤抖的绿光微微晃晃，像她一样埋怨着爹爹的糊涂。
　　“赁的还是那户姓靳的人家呢。”这话她心里明明白白，但绝不会说出口，只是水蓝发绳一甩，在空中划过道模模糊糊的亮影儿。王老爹晓得闺女的脾性，父女相待，总归有股藏在血脉里的默契。
　　“你是还记得姓金那小子吧。”他问，或是自语。但他很少问，酒后呢喃算不得，毕竟这可是失言的一种——若真出了口，下酒的落花生可再没人添了。
　　阿瑶也是个有脾气的。
　　爹爹也真是个老糊涂。拐带走后厨钥匙的少女愤愤，连断了老家伙再添壶酒这念想都不能让她平下气。平日里，她总是温软可人的，再难缠的买主都在那清甜的笑里没了火气。但她最不喜谈到——
　　亏得那竹叶青还是阿金年年托人送的呢。她瞥眼屋中灯火，隐在夜中的脸蛋红扑扑，像是生病发了热。可要她自己说，怕是一定会咬定是那糊涂老爹气的嘞。
　　（叁）
　　在“王老板”还是“王先生”的时候，他们不住镇中央，而是沿河向上，在半里外最盛的荷塘那儿漂泊着。
　　是呐，无根的浮萍漂泊着，北方来的异乡人也漂泊着，人像浮萍般无土无依，但人有浮萍没有的快乐。
　　对于王家小姑娘而言，这快乐来源于大她二三岁的另一个男孩。
　　“快来，快来，我们摸鱼去啦。”“快来快来，我们挖藕去啦。”印象里，当她从落灰的旮旯拐角翻出一页半页，或者找出本旧书，半懂不懂摸索翻腾时，泥里滚出的男孩都会咧着嘴，沾着口水在纸糊的窗户上戳个洞，露出带点傻意的笑来。
　　“阿金那小子，总戳咱们家窗户纸。”每过个把月，王先生都会对着一溜透光的窟窿叹息，“都弄成马蜂窝啦。”
　　但孩子们是顾不得这些的，孩子自有孩子的乐趣。
　　而他们的乐趣，都是那母亲一般的玉带河赐予的。
　　蜿蜒的河流，注入一个个湖泡，像串葡萄，晶莹着，饱满着。湖泡注满，成了串连着的湖群，荷花就盛了，鱼群就游了，蜂子就来了，蝴蝶就飞了，嗡嗡飒飒，满眼尽是乐趣，独属于孩子们的乐趣。
　　他们是顾不得世道艰辛的。
　　“啊喂，”岸边柳树下，女孩把最翠的那片圆叶编成帽，扣在脑上，“为什么不去我爹的学堂？”带着残留的北方脆朗，她问，“他说过好多遍，你去是不收钱的。”
　　男孩是无所谓的，他笑，就那种通常意义上灿烂的笑。“我一个石头缝里蹦出的，学那些劳神东西干啥？靳家救我一命，倒是学些拳脚功夫报答他们实在。”说完，他随手掷出一粒石子。男孩倒真是个水漂好手，三圈涟漪后，石子总能稳稳落到对岸去。
　　“瞎说！”女孩不在意他那点“丰功伟绩”，“哪有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她执着于他的身世。
　　但身边人是不愿说的，或者不屑说。生逢乱世，人人都是无根浮萍，挣扎着活，得过且过，哪有什么别的想头。幸好这个镇子好歹算是安逸，莲叶镇，王母娘娘最珍贵的宝链，或许真是被她保佑着呢吧。
　　莲叶镇里就有供奉王母娘娘的大庙呢。
　　元宵节那天，换成是女孩拉着男孩上街逛庙去了。
　　“没想到你到底来了。”换了红褂的女孩看着身旁同窗，暗自得意。
　　“太太说还是要读书的。”男孩对这话题不怎么重视，“我想也是，认点字总是好的。”
　　“当然是好的！”阿瑶对父亲的“教育事业”一向重视，“连我这样女孩家都要读书认字呢。”她一脸得意，“不过怎么不见你家小少爷？他不读书么？”
　　“怎么会？！”阿金瞪大眼，带点说不清楚的崇拜，“少爷他虽然年纪小，但懂得可多着呢！太太说，顶多再过二年，就要送他去上海滩，那儿有西洋学堂——”
　　“吓。”女孩手里半块桂花糕滚落掉地，“那你也要走？！”
　　“那可不。”他没有半分犹疑，“这辈子我都是跟定少爷了的。”
　　瞧着身旁的榆木脑袋，阿瑶没缘由来了脾气：“羞不羞，跟着个半大毛孩子，还说跟一辈子！”
　　她是不懂男孩眼中光彩的，那是饥荒年月里半张饼；寒冬腊月中一个住处后沉淀的颜色。或许都逃过难，但她毕竟还有着父亲。
　　所以，她半懂不懂瞧着娘娘庙前被爆竹映得亮堂的那张脸。
　　“他会长大的。”那时男孩还年少，却有了终生追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