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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烽火连三月 ...


  •   (壹)
      靳冬第一次见到大师时,北平初雪已落。
      披着大氅的男人靠在游廊立柱上,望着笔直立在冬雪里的那个人影,不得不惊叹于世上竟有如此锋利的女子。
      是的,锋利。他点起一支烟,扫了眼腰间的佩刀,笑出声来。
      “嘿,我说……大师,”他扬了扬帽檐,露出黑皮手套外半截好看的腕子,“杵在院子里倒白冻坏了你……不如进屋暖和暖和?”
      院中那人闻言未动,过了半晌,方微微抬起头。
      “我有职责,二少。”她面无表情看着他,眼瞳黑亮如漆。
      ···
      大师本不叫大师的,那是靳冬给她取的诨名。
      初见时,他正在北平城里鬼混。父亲怒气冲冲把他从窑子里拽了出来,拉到真真滴水成冰的大街上。
      “阿冬!你怎么……唉,不说了,这位是本慧大师,她师父和我有些交情……这位小师父习得峨眉子午棍,棍法了得,枪术又准,让她这段时间保护你的安全……”
      “呵,”他抬起半边眉毛,斜了眼自成年后通共见了没有三面的男人,喷着酒气,晃悠着来到那女子身边。
      “这位……大师是吧?身子这么单薄,怎么看都不像是精通武艺……”他眯了眼,一脸痞相凑到女子颈间,“倒是这细皮嫩肉的模样,怕是床上功夫了得吧……”
      然后天旋地转,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抽搐着滚到了墙根底下。
      “真臭。”他听见女子淡漠清冷的声音。月光下,她下巴尖尖,像是冰塑的雕像。
      ···
      “嘿嘿,不打不相识嘛,你说是不是,大师?”靳家公馆里,男人一面用帕子捂着抽痛的鼻子,一面谄媚地朝女子面前杯子里倒入红艳的酒浆。
      “法国波尔多葡萄酒,上好的货色,暖暖身子?”他端起杯子,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女子却没有领情,她一声不吭,眼盯着男人端着杯子的手直直举到她鼻子底下。
      两人对峙了好一会儿,还是男人先缴械投降——他长叹口气,赌气似的将杯子重重一搁,“您是还生我气不是?罢了罢了,客房在二楼,您请自便吧。”
      “我不喝酒。”女子抬头,直戳戳盯着窗边揉着头发,状似苦恼的男人,不大明显地皱皱眉,“家师曾受恩于你父亲,听闻靳家有需,她才派我来保护你。少爷,你做什么都和我无关,我只负责保护你安全,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明白么?”
      “我做什么都可以?”男人扬眉。
      “……嗯。”女子不可置否地哼了一声。
      “那好!”男人拍拍手,露出一副狐狸样儿的自得来,“今儿晚上还真有事情……阿金,备车!”
      透过玻璃窗瞧了眼一溜烟往车库跑的侍从官,靳少爷满意地打了个响指,“那咱们就出发吧,不过等等——”他猴样地凑到女子身边,被她一掌隔开,“您这身打扮可不成,清心寡欲的……今儿个可是得参加晚宴的,晚宴嘛,就得有个晚宴的样子——”
      没等他啰嗦完,女子就不耐了:“我不过是个保镖,还是不劳少爷麻烦了。”
      “欸欸,这话你可就说错了。”男人晃晃手指,难得正经起来,“您知道我父亲请您来是为了保护我安全,实话和你说,最近局势确实有些麻烦,日本人那边也暧昧不清的——”
      “所以?”女子睫毛闪了闪。
      “所以嘛,是不能带保镖的,太扎眼。”男人轻咳两声,“您要去啊,得扮成我舞伴才成。”

      (贰)
      靳家二少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脂粉堆里摸爬了有些年头,自诩也算是佳人阅无数,却从没想过会遇见这样的女子。
      大概都算不上是正儿八经的“女子”啦,眯着眼打量着从转梯上下来的人儿,他上前几步,殷勤地伸出胳膊,“这整只儿的雪狐裘子可是宫里出来的好东西,没想到你穿上还真衬,哎呀,之前竟没注意大师你这么白——”
      但女子并没理会这轻浮公子,她一声不吭朝前走,速度都不减半分。
      望着余光都不给自己一点,直直走向门厅的女子,男人不禁朝她的背影孩子气撇撇嘴。美则美矣,就是性子冷绝了,几乎都能掉下冰碴来,还算得上哪门子“女子”呢?女人嘛,就得柔似水,甜如蜜的才好。靳二少爷一路想入非非,直到车停在吴家别馆正门口才回过神。
      “二哥,好久不见了诶!”约莫二十岁的大男孩堆着笑迎上来,一副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做派。“这位是……”他瞧着一袭白裘的女子,有些迟疑。
      靳冬也侧脸望向身旁人——她正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脑子一转,心下一计已成,“这位是留洋回来的惠小姐,你叫她英文名温特儿就成。”
      “……啊哈。”男孩眼仁亮了亮,“久仰久仰,我是吴时,叫我德文名儿费恩就行,也是刚从德国回来,您是在……”
      女子扫了眼身旁幸灾乐祸的男人,他正一副打算看好戏的蠢模样。“好了时弟,我是逗你——”男人憋着笑打算解围。
      “英国,爱丁堡大学。”没等男人说完,她就抢先接了下去。
      靳少爷盯着身旁悠然自得的女子,有些发蒙。
      “呦,爱丁堡大学是在苏格兰?那地方可挺远的啊,我还没去过……”
      “是的,挺远,苏格兰那边总是阴阴雨雨的,但风景很好……”
      男人目瞪口呆望着谈笑甚欢的二人,直到男孩离开,才恍惚回神:“不是吧大师,您真的——”
      “只准你扯谎么?”女子呷了口杯中果汁,语气几乎带上丝狡黠,“以为全天下人都不懂洋文,还是‘女子无才便是德’?”
      “没有没有,岂敢岂敢!”男人连连摆手,“只是惊讶罢了,没想到大师您年纪轻轻,经历倒不少。”
      女子垂下眼睑,没有接腔,倒是男人一把拉过她胳膊,“那是尾田,今天的正主,小心点。”
      她被高大的男人半掩住,隐约从他西装边角窥见那个被簇拥着的人影。
      日本人么?她握紧绸扇,脸上不露半丝表情。

      ···
      “靳少爷,好久不见!”刚一瞧见靠在墙柱上的靳冬,油头粉面的小个子就掐着花腔凑了过来,“快来,这位是尾田先生,中日亲善代表,今日来特意就是为了见见您。”
      “我?”男人满脸惊讶,旋即哼笑出声:“我这个不成器的家伙有什么好见的?成天吃花酒玩女人,连老头子都不愿看见我这不孝子。”
      “哎呦,这您是哪里话!”男人满面堆笑,一棱棱褶子在金丝镜框后扎眼的要命。“您和您父亲都是北平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尾田先生作为和善代表,正想诚心诚意见见咱们这城里的各界英才,这可是个好机会,靳少!”男人压低声音,“你知道现今日本人风头正盛,整个东北都战况吃紧的——”
      “呵,日本人。”二人身旁的女子轻喃一声。
      靳冬回头望了她一眼,明明女子低着头,只给他露出一个发顶,但瞧着她耳垂上银光点点,轻摇微晃,莫名的,他就知道她不愿他去。
      小个男人眼看急了,他一把抓住靳冬手腕,低声劝说:“不是我没提醒您,靳少爷,现在可真到站队的时候了,再说您家现在也身份敏感不是?令兄之事我们都清楚,虽然过了有几年——”
      “我去。”高个男人打断他,不顾身旁女子错愕的目光,大步向前走去。
      我还以为你总归……女子顿足,杏眼微圆。停了好几秒,最终还是跟上男人的步伐。

      ···
      夜色渐浓,但吴家别馆的正厅里却正灯火通明,一派春意盎然。
      二更天啦……斜眼瞧了瞧落地自鸣钟,女子重新把目光放回自己的“被保护人”身上——他正和一群男人把酒言欢,尽谈些风花雪月之事。
      “来来来,”男人突然跨步到她身侧,一把搂过她的肩,“都认识下,这位是温特尔小姐,我今儿的伴。”
      一群人哄笑起来,在这个节骨眼上被靳少爷介绍来的姑娘……男人们笑嘻嘻打量着她,大概都没把她当做什么正经人。
      “这就是您刚说的,一等一的那种冰山美人儿?”有人嘻笑出声。
      “这么俊的姑娘……”另一个人眯着眼搭讪。
      “抱歉,我不大舒服,先行一步。”女子受够了轻薄,微微欠了欠身,扭头走向露台。靳冬一扬手,吞下半杯起泡酒,扫了眼独自离去的女子,紧跟着又和新认识的一群人谈些有的没的了。
      这人可真是……女子咬着唇使劲拍了拍长手套,好像这样就能拍去半身臭热酒气。明明是兄弟,却和他半点都不相像——她手一顿,愣愣望着月光氤氲下的皑皑雪景,有些失神。
      “欸,这不是靳少带的那位温……温什么小姐吗?”红了面的平头男人挂着笑从她身后冒了出来,“真是年纪轻轻、细皮嫩肉的嘿。瞧着水灵灵模样……”
      “放手。”女子蹙眉,低声警告说。
      “别这么无情嘛……”男人解开领结,笑得邪气,“我看你年纪小,怕是还不晓得靳家少爷水性杨花那性子。还是跟着我钱大爷罢,保你以后衣食无忧——”
      女子不留痕迹斜退一步,直到整个身子全都倚上栏杆,“我说最后一遍,放手。”她垂下眼睑,睫毛间冷光闪过。
      男人见劝说不过,自知今晚遇上了枝刺玫瑰。但觑着眼瞧着那张清清冷冷的小脸,又觉心里头又馋又恼。借着五分醉意,他索性撑着栏杆,半趴在女子身上,“我说温小姐,你也别太不识抬举,那靳家老二可不是什么靠得住的货色。整个北平城都知道他那不成器的大哥给太君们整出多少麻烦!幸好是死了才没弄出更大的风浪来!过了这些年靳家也不见得翻得过身,你也——”
      男人话没说完,他也没法说完了。电光火石间,他就只能抱着左手,惨叫着跪倒在地上。
      女子淡淡望着猪一般嚎叫的男人。终究没忍住啊……狠狠握了下腕上的念珠,她缓缓收回周身的寒凉。
      “该死!你还好吗,大师?!我听见有人惨叫……”本在闲谈的靳冬听见叫声,心头一紧。他越过议论纷纷的众人,慌慌张张从大厅跑过来,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顿了足。
      “我警告过他的。”女子施施然从蜷缩在地上的男人身边走过,像是解释。“他和我废了两句话,我便断他两根指,这很公平。”
      靳少爷头痛地望着嗷嗷呼痛的男人,简直想要扶额。“您老公平个什么劲儿啊……”他一面将女子护到身后,一面翻书似地变出个笑脸来。“诶诶,这不是钱大爷么?您也出来透风么?”当着陆续围上来的众人面,他殷勤地大步走到露台边蹲下身子。
      “您怎么坐到地上来了,嗯?这大冷天的,还是赶快起身的好……”他眉眼弯弯,含着笑,意欲扶男人起身。
      “姓靳的,你别在这儿假惺惺!”平头男人瞪圆那双黑豆眼儿,面露凶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太君干了些什么,老子今儿是‘雄鹰叫雏鸡啄了眼儿’了,往后路还长着呢,咱们一步步走着瞧!”他咬牙切齿,面容扭曲。
      “今天家里还有急事,吴老爷,对不住了!”略略客套两句,平头男人拿帕子捂住手,带着一大帮人直接从前门离去,半句挽留也不听。
      “……你看看你。”确认一帮人全都走远了,靳少爷叹息着将女子从身后拉了出来——自知冲动了的女子咬着下唇,将自己蜷在雪白色裘衣里,活脱脱就是只藏在深山雪坳里的小狐狸。

      ···
      回去路上,靳家二少心情不佳地打发掉司机,踏着雪,徒步往回走。略微觉得有点理亏的女子也就一声不吭,咬着嘴唇,默默跟在他身后。
      但没有哪双宴会高跟鞋走得了长路。意料中的,没过一会儿女子就只得停下步,恨恨扔掉一只断了跟的鞋子,皱眉赤脚踩在雪地里。
      背手走在前面的靳少爷耸耸肩头,靴子尖狠狠在雪面上蹭了蹭。“唉——真是的,还是我来背你吧。”他转回身子,半弯下腰,“年纪轻轻在雪地里打赤脚,当心冻坏身子。”
      见女子不动,他索性整个人蹲在地上,“别不好意思的,要真你病了,谁来保护我来着?”他转过头,痞痞地笑了笑。
      瞧了眼雾气中不那么棱角分明的男人面颊,头一次,她觉得自己的“被保护人”其实也没那么糟糕。
      “对不起。”趴在温暖结实的背脊上好一会儿后,她松了唇,极小声这么说。
      “呵,真没想过道歉话能从你嘴里冒出来,”男人笑笑,“姓钱的今儿个轻薄你了?他就那德行,也难怪你会生气……”
      “不过他在日本军方那儿挺得势的,我原本没打算处的这么僵,不过嘛——”他拖长音,似乎有丝犹疑。
      “不是因为轻薄。”女子低声说。
      “嗯?”原本正思考着的男人顿住脚步,有些疑惑地哼出声。
      女子就势从男人背上翻下,轻轻单脚立在雪地里。
      “因为他污蔑了靳阳。”月光下,她耳垂上的三枚银环闪闪亮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烽火连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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