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桥头》羊笔笔羊

1、①高一·高三

　　余舟知道自己死定了。
　　这是某个周五的早上，七点半。一步三晃的公交车里塞得满满当当，像一盒沙丁鱼罐头，充斥着各色“人味”。余舟抓着扶手隔过一个夹着公文包的男人，心急如焚地朝车窗外面张望，好像这样能让拥堵的路顺畅一些似的。
　　车里有不少和他同样穿着九中校服的学生，但他们都似乎没有被迟到的阴影笼罩，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说有笑。余舟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他不想迟到。第一节是王老虎的英语课，她最恨学生上课迟到，常常罚人在走廊一站一节课。
　　余舟死死盯着车窗外连成串串的汽车，耳朵里的喇叭声、叫骂声炸成一锅粥，他手上一用力，青筋都爆出来了。
　　但是余舟还是迟到了，七点五十二分他冲进教室，整整迟到了十二分钟。
　　王老虎那双原本就圆溜溜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要吃人似的，尖着嗓子骂：“好啊余舟，你也学会迟到了！我还以为你挺老实呢，这么快就原形毕露了。”
　　余舟涨红了脸，腿一直在打颤，他开口：“老师，我路上堵车……”
　　“堵车不会早点走？！”王老虎狠狠打断余舟，“你们这帮学生，懒死算了！一个一个心存侥幸，少睡一会儿能掉一块肉吗？”
　　余舟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耳朵都烧起来了，他知道王老虎骂起人来是不给脸的，但还是感到一阵一阵的难堪。
　　“还傻站在这儿着干什么？还不快到门外去好好给我罚站！”王老虎一摔课本，眉毛都跳起来了。
　　余舟没敢应声，塌着肩膀扭头往外走，关门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生怕动静大了惹来又一轮的教育。
　　外面走廊里空荡荡的，其他班里讲课的声音隐隐约约从各个门缝里挤出来，衬得这里更加冷清了。余舟两手拽着书包带低着头站在后门口，心脏的跳动仍旧剧烈，是一路狂奔留下的后遗症。
　　他刚才提前下车，一路跑过来的，大概比坐车快几分钟。
　　左右无人，余舟悄悄靠在墙上歇气，感觉浑身上下都开始发软。七班就在楼梯口，他站的地方通风透气，刚才身上的热乎劲儿散了个精光，冻得一阵一阵打颤。
　　忽然，一阵清晰的脚步声从楼梯下面传了上来，和女老师穿得高跟鞋不一样，但是依旧响亮，大概是皮鞋、板鞋一类的。
　　余舟头皮一紧，怕是教导主任上来了，几乎有心溜到厕所躲一躲。可是来不及了，脚步声很快就到近前，来人是两步一级跨上来的。
　　余舟死死低下头，大气不敢出，恨不得学会隐身术好让别人看不到自己。脚步声还在逼近，余舟眼睛先看到一双高邦皮靴，以及被迷彩裤包裹着的长腿，然后瞥到了和裤子极不相配的校服上衣。
　　……校服？
　　余舟愕然抬头，就看见一个留着短发的女生从自己面前目不斜视地走过。她单手拽着书包挂在右边的肩膀上，余舟一眼就看到她露出来的左边脖子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红色的，像一条狰狞的虫，盘踞在那里一直勾到耳后。
　　乔椋。
　　余舟脑海里立刻闪过这个名字，原因无他，这一层只有一个班级是高三的，据说班上全是混混，乔椋就是之一。
　　低年级的学生对于高年级的师兄，尤其是不学无术的师兄，总是抱有一种奇妙的敬畏之心。师兄换成师姐，敬畏之心只会更加。
　　乔椋是高三十班的一个传说，据闻，她脖子上那道疤是拿刀和校外的人对砍砍出来的。余舟觉得此事添油加醋成分居多，但是仍可从其中窥见这个人的剽悍。
　　余舟自己是个乖乖牌，连红灯都没闯过，他很难想象那种活在传说里的感觉。
　　拿刀，和人对砍。
　　余舟打了个冷战。
　　这一节课过得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在余舟打了三个喷嚏之后，下课铃声终于响起，长且刺耳，听得他恨不得捂上耳朵。
　　然而这么声势浩大的铃声并没有影响王老虎拖堂的兴致，一直到下一节课的预备铃响，她才恋恋不舍从教室出来，瞪了余舟一眼之后踩着高跟鞋进了旁边的办公室。
　　余舟连忙进了教室，他冷得直发抖，一进屋子被热气一蒸又是好几个喷嚏，惹得后座的几个男生骂骂咧咧。
　　余舟没应声，他看到自己桌上堆满了唐奎的垃圾，有些头疼。唐奎正趴在旁边的桌子上睡觉，余舟没敢推他，只能自己收拾了，然后把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
　　下一节课是语文，马老师要检查留的背诵，余舟昨晚几乎没睡，眼下脑袋里一团浆糊，早就把背过的课文忘得一干二净。他慌里慌张地翻开课本，找到该背的那一篇开始默背起来。
　　教室里乱得像一锅粥，课本上那些佶屈聱牙的印刷字好像一个一个手拉手跳起舞来，看得余舟眼睛发花。上课铃很快响起来，嘈杂渐渐平静下去，但是焦躁却愈演愈烈。
　　余舟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这种不祥的预感在马老师把他叫起来背课文时得到了验证。

　　课间的时候，余舟被马老师留下来“开小灶”，一边的王老虎见状加入阵营，细数余舟上课时的劣迹——上课睡觉、和同学打闹、乱涂课本——凡此种种，罄竹难书。
　　余舟低头默不作声的听着，他有一样本事，打死都不吭一声。偏偏王老虎最恨学生一副锯嘴葫芦的样子，连抽了余舟胳膊好几下，骂道：“你是死人吗？一句话都不说，马老师同你讲话你听到没有？”
　　余舟憋出一句“听到了”，然后又变回哑炮，不出声了。
　　马老师长叹一声，说道：“我知道你这个孩子条件不好，家里苦。但是再苦能苦到哪去？怎么能连作业都不做？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和九班那几个不学无术的泡网吧去了？”
　　余舟猛地抬起头来，脸都憋红了：“我没有！”
　　马老师这番猜测并非空穴来风，九班有几个混世魔王一放学就聚在学校附近的网吧打游戏，马老师做为班主任曾亲自去抓过几次，结果正巧看到了同在网吧的余舟。
　　余舟百口莫辩，跟着九班的几个人一起写了检查，还在班上当众宣读。他有很长一段时间，连经过网吧的那条路都不走，哪怕要多绕十几分钟。
　　上午的课间操只有半小时，马老师该说的话通通说尽已是差三分钟上课，于是打发余舟回去，自己又埋头批改作业了。
　　余舟这一上午接二连三被老天磋磨，已经心灰意冷，下一节是班主任的生物课，他努力打起精神听讲，但想到放学前还有一节体育课，只感到一阵强烈的痛苦。
　　体育课是余舟最讨厌的课，没有之一。
　　余舟虽然长得高大，人瘦瘦的看上去很灵活，但他天生平衡感不好，走路都会摔跤。上体育课他总是出丑露乖，吃同学嘲笑，因此很是难堪。更遑论还有唐奎那帮人，几乎每节课都要折磨他一番才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课上被老师教训的火撒出来，得个身心舒畅。
　　近来体育课正上到排球部分，要求两个人对垫满十五个，期末之前随时都能考试。班上已有半数都过了考核，可是余舟连搭档都找不到，每次只能躲在边上看，还要躲着体育老师。
　　这样的日子似乎没有尽头，余舟坐在座位上看着讲台上正用力拿粉笔点黑板的周老师，忽然感到一阵迷茫。人生的方向究竟在哪儿？他又是为什么要在这里经受这番苦难？为什么活着这么艰难？
　　这阵迷茫一直持续到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然后被现实打破。
　　自由活动时间一向是唐奎和他的弟兄们舒展筋骨的机会，余舟每次都想躲过他们，但几乎没有一次成功。
　　当再一次被唐奎从树后面揪出来时，余舟奋力挣扎起来。这帮半大不小的男生一边大声嘲笑他，一边把他抬起来，两个人分别拽着他的裤脚把他腿分开，然后就朝着篮球架撞过去。
　　旁边有几个男生起哄叫好，喊着：“杠死他，用力！”
　　余舟脸涨得通红，他拼命蹬腿想要踹开那两个人，又反手去打身后架着他的唐奎。不知道第几次挥动手臂的时候，“啪”地一声脆响，打到了唐奎脸上。
　　周围似乎静了片刻。
　　下一秒，唐奎甩手就把余舟砸到了地上，一脚踹了上去：“妈的老子看得起你才和你玩，你玩不起你还敢打人，老子打死你！”
　　余舟抱着头缩成一团，有人扳着他的肩膀想把他拉起来——就像香港的电影里演的，打人总要有两人架着，供另一个人施展拳脚。
　　余舟疯了似的挣扎，但根本挣不开，那两个男生从后面挟着他立起来，唐奎就在前面站着，脸上是扭曲狰狞的笑容：“妈的，老子让你知道厉害。”
　　他说着狠狠扬起手来，劈面就朝余舟打了下去。
　　乔椋就是在这个时候，一把拑住了唐奎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