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瞎子 ...
-
黑，这天下，原都是一般黑的。
陆意婉躺在床上静静想着，这是她在二十年前便已悟出的道理。这些年来，感触倒是越发的深了。
外边传来不小的喧哗，意婉嘲讽地笑了笑，这宫中是又发生什么样的大喜事了，竟连她这冷僻的宁云轩都能感受到热闹之意。二十年过去，意婉早比当初想得透彻多了，却还是不愿出去这宁云轩，毕竟，杀父灭兄之仇，可不是谁都能靠着时间淡忘的，怕也是没有谁能轻易原谅的。
外边的喧哗声越发的大了。意婉摸到床头竹竿，不耐烦地朝地上敲了两下，可预想中该出现的红玉却没有出现。意婉气急，抓着竹竿狠敲了几下，红玉却还是没出现。
是红玉也走了吗？无数的疑问与惊惶在意婉脑子里四处飞旋，脑仁儿狠狠痛了起来，意婉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有泪水从眼眶溢出。
门边传来衣衫摩挲声。慑人的威压并着厚重的裙摆拖地声，外加那一股魅人的胭脂香气，教人不难猜出门边那位贵重且久居上位的身份。
时至今日，竟还有人愿意到这般偏僻之地来看望自己，意婉不无自弃地想着。
“公主殿下，多年不见，不知可好？”那人一开口，意婉心中再无一丝轻松庆幸，脑仁儿越发的疼了起来。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意婉尽量用着冷肃的声音回道：“我之近况，想必当今权倾六宫的兰贵妃娘娘必定是一清二楚吧，又何必多此一举惺惺作态！”
来人轻笑道，银铃般的声音扎入意婉的心，“公主殿下呀，自二十年前你被关入这冷宫之时，我可是时时关注这你的情况，就在外边日日盼着你长命百岁呢！”
余兰声音忽又转沉，带这些叹惋地说道“只可惜啊只可惜，你瞎了双眼蜗居在这冷宫之中二十年，如今外边的盛况，你也看不着了。”
听得这话，意婉心中咯噔一下，冲着外面大声喊道：“红玉，红玉——”
“你还是别白费功夫了，你那个忠心的丫鬟早偷溜出去了，竟还叫她碰上了皇上，早被我下令拖去杖杀了。哼！贱人，居然还想出去告密！”
红玉，红玉被杖杀了？
“你——”意婉惊呼出口。酸涩涌上鼻腔，万千恨意滞留心中，陆意婉几乎要忍不住破口大骂，却早已过了那个直呼出口的年纪，一直以来的良好修养也不容许她那样做。压抑住心里的悲伤，只问道：“说吧，你特地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陆意婉，你瞎着双眼，只怕还不知道外边是你儿子荣封太子，聘娶荣国公嫡孙女的大日子吧？可惜啊，儿子成婚，母亲却无法观礼。
哼！你的儿子如今可是认了我做母妃，更是为了叫他母妃不叫有家世有背景的宛贵妃欺压，一步步走向了如今的太子之位呢！说起来，我还真是谢谢你呢，给我生了这么个乖儿子。”余兰的话语里无不透露着她如今的得意，银铃般的笑声里含着渗人的冷意。
“你，你居然敢，你不是喜欢顾书沉吗？你明明知道尧儿是谁的儿子，居然还要拿他的命往这皇权路上送！”陆意婉不悲不喜，最先担忧的不过是儿子的安全。
“哼，大概我还忘了告诉你件事，顾书沉一心恋慕着我，可从来没碰过你。你这个儿子，只怕是不知从哪儿来的野种呢！哈哈哈哈哈——”
陆意婉心中对顾书沉抱着的最后一丝期许终于消失殆尽，原来他从未有过半分怜惜自己。而尧儿，却只能认贼做母。不过，意婉凄凉一笑，或许，对尧儿来说，认余兰做母也要比认下自己这个罪妇废人要好的多吧。
手边忽然多了一碗汤，“喝了吧，你会从此忘却前尘，再也不会记得叫你难过的事了。这样，不论是对你，对尧儿，还是对我们，都好。”是那样一贯云淡风轻的儒雅声音，一晃二十年过去，顾书沉一如当年一派谦谦君子模样。
“原来，你也来了啊。”陆意婉心中凄惶，当年的三人如今齐聚，却是她的处境最为不堪。
“呵呵，我自然不会叫我的儿子有任何危险的。”意婉端起药碗送到嘴边，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
熬了这么二十年，她实在是累了。她对这世界早已不怀任何期许，唯一放不下的也真正只有儿子了。请原谅她的懦弱，她其实早已在这二十年的寂寞沉思里明白，所谓谋逆之罪，抄家灭族，早就是皇族里头的人计划好了的，而所谓的余兰举证不过是恰逢其时罢了。
意婉仿佛听到顾余二人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意婉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些随着自己笑闹的身影，想起了父兄宠溺的笑容，想起了儿子刚出生纯澈的眼神，她微笑着，在这难得的甜蜜温柔里渐渐失去了意识……
史载：陆氏列传：兹有陆氏独女，蒙敬太后亲眼，获封宜宁公主。后因父兄之罪，连坐，废封号贬为庶人。敬太后仁厚，囚其于□□冷轩。大历二十三年，获赦封一品夫人。大历二十五年，因病逝世，享年四十岁。
―――————————————————————————————―――――———
——―――——————————————―――—————————————————
虚无与繁华并存，雕梁画栋，锦衣华服，无数人向往着这里的富贵荣光。陆意婉却只贪婪看着头顶银线锦纱修成的帐子，轻嗅着唯有宫廷才有的秘制香料，感受着身上被子云一般的绵软，庆幸与冰冷一齐涌上心头。
有人来到床前，好似端着什么东西。
意婉偏头看去，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红玉。心中的无限愧疚涌上心头，意婉紧紧盯着这位比她年长三岁，却始终如母亲一样照顾着她，陪她陷入困境二十年，甚至最后——为她付出了生命的犹如亲人的贴身婢女。
这时的她还很年轻，身上有着一股子温婉宁静的气质，叫人舒心。
意婉的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不知道，不知道那吃不饱穿不暖的二十年里却依旧尽量照顾周全自己的红玉，最后被生活和困窘磋磨成了怎般模样？
红玉收拾好茶岸上的凉茶和点心，下意识看了一眼床上的小姐，忽的发现——小姐早已醒了，眼眶红着，还正盯着自己。——让人心里毛毛的。
“小姐，您醒了。要喝点热茶吗？”红玉不急不躁地向意婉福了一礼，问话的语气恭敬内敛。
意婉下意识感觉到口渴，赶忙点点头，“好，给我倒杯茶。”
一杯热茶下腹，意婉才真正从迷迷瞪瞪中醒过来。
“快，红玉，给我梳妆，我要去见爹爹和兄长。”意婉着急着要起身，却站不稳，被红玉扶住了。
“小姐，您还是好好休息吧。奴婢知道您想家，看着您哭奴婢实在心疼。可您昨日才正式受封公主，迁入这希宜宫，今日就要出宫见老爷和少爷，这叫旁人如何看您？”红玉关切地看着陆意婉，又叫小宫女去端了盆水来给意婉细细地擦了脸。——初来乍到，这些近身伺候的事一直是红玉在做。
尽管没能如愿去见父兄，但大抵是瞎过一回吧，意婉的心理承受能力实在好了不少。遭到拒绝，她没有如往常般哭闹，倒是把红玉吓了一跳。
等到红玉退出房，意婉静静思索着这一切。
不是一开始以为的所谓梦境，也并非是临死之前的人生回忆。大抵，她回到了她十三岁那年，先帝病重，皇后收养她为义女来冲喜。于是，她被封为宜宁公主，住入了精致华美的最受宠的贵妃都未曾住进的希宜宫，享受着其他所有公主都无法拥有的精致奢华。
上一世的意婉在入宫后，很是喜爱这些华美的陈设，连续欣赏了几天才开始想念父兄，才想起去给义母敬太后——也就是现在的皇后娘娘请安。所幸，敬太后忙于照顾先帝，倒是没有追究她的过错，反而对她很是照顾。但是，谁知道她心里有没有怪罪呢？
再者，受封公主，加上她父兄在军中无人可比的地位，她不知为何声名在外的彪悍野蛮，导致她无人敢娶，最终只能自己争取未来夫君，还好巧不巧的陷入了顾书沉这个坑里，从此在害人害己的路上越走越远。
在瞎了二十年之后，意婉终于明白，有些东西不是只靠眼睛就能看得明白的。所谓的义女只不过是折中的人质，那些表面的温情关怀和亲近疼宠，也不过是有意无意的放纵与旁观。而其他小姐的亲近和若有若无地奉承，又哪里曾有一点真心。真是好笑，意婉不禁嘲笑当年的自己，她怎么就不想想，皇家是抽疯了才会让她这个义女过得比真正的公主还要奢华！
重新回到十三岁这年，意婉心中充满了庆幸和感激。如果，如果这是上天给她的又一次机会，她只想护住家人，护住红玉。如果，如果这一世的命运可以改变，她一定会保持冷静，远离人渣。她真的，真的，再也不会做出和上辈子一样傻的事了！
作者有话说第1章 瞎子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