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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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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喜正走著,斜地里忽得窜出一人。和喜避让不及,被撞了个满怀,定神看去,却是一宫女,身著宝蓝五品服饰。和喜忙低头侧身退让到一旁。
那宫女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有些忙乱的系著衣带。和喜微微抬首便瞧见她凌乱的鬟髻,裸著的脖颈间有些淡色淤痕。
宫女发觉和喜的目光,拉起衣衫,横了他一眼:“再看便剜了你的眼。”
和喜低眉敛眼的向後退了几步,宫女这才冷哼一声,向向远处去了。
和喜站了一会儿,估摸著自己已不在她视线之中,才挪了步子。
宫女边行边理著发髻,走了数百步,忽的“咦”了一声定在原地,插簪的手生生止住,回首望去,只见隐隐绰绰的淡青背影,她蹙了蹙眉,终是没有去追个究竟。
膳房的门虚掩著,和喜一踏进屋中便嗅到一股脂粉香气。
转过灶台,便见骆长生裸身躺在草垛上,死了一般。身下垫著淡青官袍,青白的肤色几乎与衣服融为一体。
骆长生瞧见和喜,转了转眼珠,一把捞过他。和喜没有防备,跌进他的怀中。
骆长生叹息道:“柳宝宝抱起来也没你舒坦。”
和喜拧了拧眉,依稀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
凉瑟瑟的手拂上和喜的脸颊:“好歹也顶著张俊脸,怎麽没人与你结成对食?”
和喜拧了下身子,拍开骆长生的手掌,道:“我记事起便已是刑余之身,哪里如你这般识得情欲之妙,懂得讨好女子。”
骆长生不答话,将脑袋埋在和喜的颈间,闷声笑著,凉森森的,如同三九天冰渣落地,激起一层层寒意。
和喜打了个颤:“我来领份食,有人在等。”
骆长生松了手,贴著和喜的耳,道:“给你们留著,暖在灶台上。”
和喜离了身後寒凉的躯体,摸到灶台前。
骆长生安静的坐著,身体隐在暗处,唯有一双瞳,嵌在微微泛青的眼白中,猫儿般明亮。他看著和喜将份例的食物放进食盒内,缓缓道:“你别太迁就他。”
和喜没有回话,拎著食盒向外走去,转身之时露出颈间一段雪白的肌肤,亮的晃眼。
骆长生系好最後一个衣结,从暗处走了出来,青白的手指搭在明红门沿上,宽大的衣袖被风吹得直飘,他望了一眼阴沈的天际,喃喃道:“又要下雪了。”
姬小三抬头,墨色的眼中映出暗红的天空。
一片雪花自云端跌落,堪堪停在他的鼻尖,姬小三伸手一摸,触到一片水渍,他微微一愣,再望去,雪已洋洋洒洒的飘荡开来,笼住整片天地。
雪地上的人像渐渐淡了去,姬小三搓了搓冰冷的手,不依不饶的描著。
远处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转念间,两双皂色的靴子出现在姬小三的视线中,他抬头,对上一张熟悉的脸。姬小三腿一软,跌坐在雪地里,只一双眸子,大睁著,瞪著两人。
“就是他。”小刀刘微哑著嗓子,对身畔的人道。
锦衣卫点了点头,扣住姬小三的手腕,姬小三尖叫一声,死命踢踹,连连向後退却。锦衣卫皱了皱眉,将他拖了起来。姬小三露出森白的牙齿,照著眼前的手指一口咬了下去,顿时满口血腥。锦衣卫吃痛,往回收手,尖利的牙齿生生刮下一层皮肉,他倒吸一口凉气,劈头盖脸的赏了姬小三几巴掌,姬小三登时红肿了脸,耳畔一阵嗡嗡乱响,他死命咬著,牙齿落在骨头上喳喳做声。锦衣卫忍著痛,勉强压下杀意,一掌劈在姬小三的後颈,姬小三顿时软了下去,口里却没有半分放松,他掰开姬小三的下颌,抽出手指,只见一圈血淋淋的牙印森森白骨从伤口出露了出来。
锦衣卫掏出帕子,胡乱裹上伤口,小鸡般拎著姬小三的後领向外走去。
小刀刘跟紧了几步,道:“大人,此番私换刑徒,在下实不知情,只是……”
锦衣卫不耐的挥袖一拂,小刀刘顿时栽在雪地里,颈间一道血痕慢慢渗出几点血珠。
小刀刘伏在雪地里,半晌才抖著慢慢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触手之处只是浅薄伤口。小刀刘长长吐了一口气,抽了骨般的瘫在地上。
大雪几欲迷了眼,和喜微卷的睫毛上沾了几片雪花,他抹去食盒上的落雪,用衣袖掩著,将它纳在怀中,小跑著向回赶,适才至廊下,就听见噪杂声响,和喜微微一怔,脚下不禁一顿,方犹豫了片刻,便见一人拎著死了般的姬小三从远处走来。
和喜呆愣的站在原地,锦衣卫与他擦身而过。
冻僵的手失了知觉,怀中的食盒啪得一声落下,尚还温热的食物滚了一地。
和喜僵了一会儿,默不作声的俯身去拾已然变得冰凉的吃食。
屋内一片冷寂,和喜将冷食放在炉子上热著,看著为姬小三新置的餐具发愣,直到有人站在他面前,和喜才惊觉,腾的跳了起来,喊了声乐师傅,便要引他落座。乐翰然挥了挥手,道:“我只是来问问,方才可有什麽人瞧见你了?”
和喜略一迟疑:“我之前去领份食,只远远的瞧见他被带走了。”
乐翰然点了点头,仍不忘嘱咐:“千万小心!虽说苏箴言一事已过了近一年,但总有人惦著,你又是他嫡亲的弟弟……”乐翰然重重叹了口气,临行前摸了摸和喜的头发:“真是!越大越像。”
和喜站在原地,看著劈啪作响的火炉,忽然想起在骆长生那里遇见的宫女,应该没什麽罢,和喜摸了摸自己的脸,方才他与锦衣卫打了个照面,也没什麽不妥,想是乐师傅太多心。
和喜想著,却忽然笑了,他待那孩子,倒有几分像乐翰然待他。
姬小三慢慢清醒过来,睁眼时已被带到一处陌生场所。
姬小三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地方,水磨青砖地面,程亮得能照见人影。
姬小三被压著跪伏在地上,放眼望去,只能看到各色官靴衣摆。离他最近的一人,身著茧绸兔毛滚边曲裾深衣,铺展开来的衣摆,犹如荷叶般托出一朵莲。
姬小三一震,他竭力抬头。
他看见一人──
与自己相仿的年岁,绾著童子垂髻,跪在殿堂上,双手高举,奉著一只三尺见方的漆雕描金绘牡丹盒子。
只一眼,姬小三又被压下,额头触著冰冷地面。
丝丝凉气慢慢渗入,浸得头脑一片冰冷。
姬小三渐渐安静下来,乖顺的跪伏著,一双眼盯著砖缝。
耳畔尽是乱糟糟的喧哗声,有人在殿堂上指著跪著的少年怒斥;有人跪伏在姬小三旁边说著子曰云云。姬小三听不清他们在争论些什麽,只觉得脑中一阵一阵发黑,有什麽东西想要跳脱出来。他隐隐嗅到一股腥气,缓缓自少年手中的盒子里飘出,淡淡的,像是冬日里埋在雪地里的尸体,恍若阿爹倒在地上时呕出的血。姬小三颤抖起来,十指扣在砖缝间,苍白的指甲几乎崩裂。他看见一双细长的眼,刀子似的眼风拂过,直直扎进心坎;一对象牙骰子,夹在一只纤白细长的妙手中,两个鲜红的一点闪亮的刺目。姬小三闭了眼,瘦弱的身子晃了晃,几欲跌倒。
坐在镶金龙椅上的人说了句什麽,殿堂上顿时静了。
身後的锦衣卫应了一声,揪著姬小三的发,迫使他仰首,无数双眼向他看来,姬小三彷徨的睁著眼,乌亮的瞳中一片茫然。
仅仅是一瞥,周遭的视线便悉数收回,纷杂的争论声再度响起。
“贺兰清澄……”
贺兰清澄!
姬小三捕捉到这熟悉的名字,瘦弱的身子一震,张大的瞳猛地一缩。姬小三怔怔盯著前面的少年,忽然尖叫道:“是你!是你!是你!!”凄厉的声音利剑般穿透殿堂,姬小三猛得甩开侍卫的手,拼了命般的向跪在他身前的少年冲去,才触到一片衣角,就有人拧住他的胳膊,将他拉回。
姬小三眼睁睁看著那片玄色衣角从自己的指尖滑落,氤氲在眼中的雾气渐渐凝成一滴,顺著脸颊滑落。
那少年听见动静,与殿堂上的诸官百吏一样,向姬小三望过来。
姬小三忽然不挣了,死死盯著他的脸,似是要把他的容貌刻在心中。
“带他下去。”宣和帝不胜厌倦的一挥手。
锦衣卫拎著姬小三走出正殿。姬小三拔著锦衣卫的胳膊,使劲扭头看,直到那玄色的身影落在一层层台阶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