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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前因: 虚实之镜 ...

  •   谷雨这一宿没做好梦。

      他梦见自己一直在那片江水里刨沙子,从东滩一路刨到西滩,而石壁一块儿接着一块儿露出来,像是祖祠里的牌位似的,怎么刨也刨不完,等到他终于把最后一块儿给刨出来了,却看见那石壁上竟然写着“稷神殿秋宫仙官谷雨之灵位”!紧跟着他的两条腿就像坠了铅块似的往下沉,直把他整个人都坠进泥沙里……

      谷雨猛然惊醒,只觉真跟刨了一晚上泥沙似的,腰酸背痛,脊梁骨上仿佛被谁钉了一万颗钢钉,动一下都费劲。他缓缓坐直了身子,伸个大懒腰,简直都能听见关节咯啦咯啦的怪响。小神仙正打算挪动麻木的双腿,忽然发现某个凡人的一颗大脑袋正安逸地枕在他大腿上,睡相安详,呼吸绵长,比自己不知舒坦了多少倍!谷雨一撇嘴,不悦地伸手戳了一下穆江的脑门,嘟囔道:“敢情你就是那死沉死沉的大铅块儿啊……”

      可惜“大铅块儿”睡得太熟,全然不知自己竟把神仙的膝盖当做枕头,甚至还得寸进尺地一翻身,把整张脸都埋在小神仙的小肚子里,他察觉不到神仙肚子有多软,倒是让谷雨见识了一下这凡人的面骨有多硬。

      “不成体统!”谷雨嫌弃地一把推开穆江的镜影,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随手抓起桌上酒店配给的圆珠笔,在镜影脑门上写了大大的两个“不敬”,是为“大不敬”!晨光正熹微,不过是五点刚过,淡淡的微光洒在穆江脸上,把“不敬”二字趁得遒劲有力、潇洒自如,小神仙满意地点了点头,算是自欺欺人地完成了对穆江的惩罚。而出于上仙对凡人的宽容以及长辈对后辈的体恤,他也终究没吵醒好不容易睡熟的穆大作家,任他在沙发上休养生息,自己去浴室简单洗漱了一下,而后自觉地跑去另一边幻境“视察”了。

      警局办案不分日夜。

      昨夜那一张匿名照片加上热心市民送来的内存卡搅得刑侦二队又是取证,又是查验的,折腾了足足一个通宵。这会儿的刑侦办公室里,也是一副人仰马翻的景象,辛苦了一宿的警员们睡得横七竖八,而谷雨刚进来就嗅到了一股混合后的怪味儿——浓郁的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加上呛人的香烟……坐在最里面的韩旭,两条腿都架在桌子上,桌角摞了起码四五盒杯面,杯面旁边是杯泡的发黑的艳茶,右手边则是一只塞满烟头的烟缸,他身后的白板上贴着好几张取证照片,并用红色马克笔连着密密麻麻的蛛丝线,分别引向许靳和穆江两个名字,就在许靳这个名字右下方的空白处,则画着凶手使用塑料袋和麻绳移尸的示意图。

      看来短短一宿的功夫,警方已经追上了穆江的推理进度!
      以及……看不出,这位韩大队长这么能吃的……

      谷雨走近韩旭,见后者正叼着烟两眼放空,那只随身携带的黑皮本子此刻正摊开搭在他腿上,上面用红色水笔写了重重的“许靳”两个字。谷雨毫不客气地把本子没收了,继而盘腿坐在办公桌上,舔舔手指,一页一页的翻。

      韩旭的笔记本基本就是穆江推理的图文讲解版,谷雨滤过一遍,相当于把穆江的推理又复习了一遍,毫无疑问,最后韩旭也将矛头指向了“许靳”。而他们之所以还不实施抓捕行动,实则在等技术科的答复:扣子和内存卡上到底有没有许靳的指纹,以及内存卡的内容到底是不是许靳的黑料。

      谷雨翻完笔记本,忽然发现桌上还有一份打开的刑侦档案,看牛皮纸袋的磨损痕迹,应该是很旧的档案了。谷雨心下好奇,把档案袋拿过来,抽出里面的文件一看,忽然愣了愣,扉页的内容让他有些讶然,半晌才回过神,狐疑地逐页查看下去——这份档案……竟然是十年前穆江父母那场意外事故的记录。

      据档案记载,2008年9月30日傍晚19时许,一辆大众途观在湍水村南树林里发生车祸后油箱起火爆炸,司机和副驾驶当场死亡,后座一名12岁男孩在车辆失控时被甩出车窗,因而获救。经警方鉴定,这起事故为意外伤亡,两名死者身份已核实,男性名叫穆荆,是市公安局经侦科干警,女性名叫江映雪,是市报记者,而获救的小男孩名叫穆江,是两位死者的独生子,后来被他的叔叔接走抚养。
      后面附了几张现场照片,能看出车子破坏严重,发现时几乎烧得只剩主要骨架,而穆江的父母也全身烧伤,死状非常惨烈……

      就在谷雨看得揪心的时候,忽然有人冲进来,朝着一屋子人激动地喊道:“检测结果出来了!两处取证地发现的纽扣上,都有许靳的指纹!船里那颗扣子上还检测到了死者的指纹!另外,技术科从内存卡里恢复的那部分照片,是许靳早就在乡下娶过媳妇,却不敢对外公开的证据!”

      韩旭猛然起身,抓起自己胡乱丢在桌上的外套,大吼一声:“出队!”

      话音还没落,一屋子警察呼啦啦全走了,谷雨捏着档案袋愣怔了一下,随即便留意到桌上多出来的东西。就在韩旭外套下面压着一张摊开的陈年旧报。谷雨好奇地俯身去看,发现报纸上被铅笔圈出了一块,内容竟然是有关湍水村的!他立即逐字逐句读下去……

      这篇报道主要讲述的是湍水村的风土人情,前面用了很大篇幅谈及这里保留良好的明清建筑群以及原住村民的生活如何古朴归真,在篇末,笔者顺带列举了一些当地习俗,被铅笔勾出来的部分,讲的是湍水村的“水祭”。

      所谓“水祭”,其实是源自于渔民对于水神的崇拜。湍水村是从一个小渔村演化而来的,如今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多数的村民都以捕鱼为业。这个“水祭”习俗就是当地人对死于水难的渔民不进行土葬,而是将尸体打捞上来后,换上红衣红鞋,身上绑上红绳和巨大的铜砣,沉入水底安葬,以祭奠江水中的龙神,祈愿死者安魂,生者平安。

      谷雨看到这里,不禁就联想起那江水下面的尸坑——说不定,那其实是村民为了“水祭”龙神,挖来安葬死者的墓地……

      谷雨继续往下扫了几行,发现报道的日期是08年9中旬,而记者署名……竟然是江映雪?!

      他皱眉捏紧方才那封陈旧的牛皮纸袋,一时间有些摸不透,这个韩旭到底想查些什么……

      *
      谷雨回到客房时,穆江已经醒了,正坐在小圆桌前面吃早餐,而上供给小神仙的那一份也摆在小桌上,是冒着小山的一盘“小蛋糕大杂烩”。谷雨挨着穆江坐下,端起牛奶杯,杯壁热呼呼的,暖得手心有些舒服。

      “纽扣上查出了许靳的指纹,内存卡里也证实了,确实有他的黑料,警方正往这边赶呢,估计一会儿许靳就要进局里喝茶了。”谷雨如实汇报完,低头喝了一口牛奶,嘴巴含着杯沿儿斜眼睨向穆江,后者脸上似乎没那么紧绷了,整个人显得有些轻松,两口就吃完了一块小布丁。

      “你昨晚在水下发现了什么?”但穆江脸上的柔和总是稍纵即逝,早餐吃完了,他又恢复往常那副板着脸的样子,似乎水鬼案的解决并没有带给他太多的释然,反而是才卸下了一只扁担,又挑起一根大钢筋。

      是啊,案件远还没解决呢……

      谷雨看向穆江,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刑侦档案中那几张泛黄的旧照片,其中有一张穆江年幼时的特写,小男孩泥土斑驳的脸上一双黑洞洞的大眼睛渴求般地望向镜头,彼时他瞳孔中的惊慌和无助,如今早已收敛得毫无端倪,现在呈现在谷雨面前的,是一张成年男人无懈可击的脸。

      谷雨忽然就觉得有点吃不下小蛋糕了。

      “石壁,排列无序的石壁。”谷雨把餐盘推到一边,将自己昨晚画的图描述给穆江:“我猜测,那些也许是村民布祭坛排出的阵图。”谷雨见穆江因着自己这句结论愣了一下,没多追问,如实把自己在刑侦办公室看到的报纸内容转述给穆江:“一个月前死亡的浮尸、无名白骨,说不定都和水祭有关。”谷雨推测着:“我说过,尸坑那里的魂魄都被好好安葬过,也许……那只是原住民的一种丧葬仪式,根本就没有什么连环杀手和寒冰地狱,只是巧合罢了。”

      “那又要怎么解释浮尸烧焦的手臂,还有突然冒出的人骨?你说过那些人骨没有尸气,不觉得蹊跷吗?”

      “蹊跷……当然蹊跷了……”谷雨颇为心烦地揉乱了一脑袋乌黑长发,继而呼的吹出一口气,吹得额前两道刘海须子往上飘了飘:“可就因为想不明白也无从查起,才特别蹊跷呀!”

      穆江蹙眉沉默了半晌,轻叹一口气,概是也觉得这条线无解了,转而问道:“韩旭那边还有没有什么线索?”

      谷雨看着他,有点欲言又止。

      “他是不是——”穆江其实比谷雨想象得更加心如明镜,他在审讯室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就预料到韩旭一定会查,他甚至有些从心底期盼着,韩旭会重查那场事故,从而……

      “怀疑那场车祸?”穆江只字不提父亲母亲,只轻轻用指尖摩挲起烟盒来。

      “他——”谷雨刚说了一个字,骤然顿了几秒,声音徒然拔高:“动作真够快的……许靳已经被带进审讯室了!”

      穆江几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出了凝神香。

      “你现在要入境?”谷雨一愣。

      穆江没作答,顷刻间已经把线香点燃了。

      *
      “你还有什么话说?”

      同样的审讯室里,韩旭翘着二郎腿,对许靳冷笑,他那股与生俱来的煞气看在凡人眼中,就是种极大的精神压迫,纵是正当红的明星,在他面前也有些怂了。许靳额角渗出些许冷汗,指尖微微颤抖,低着头,一边摇头,一边不住喃喃:“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猛地抬起双眼,眼中一片血红:“我没杀人!”

      “证据确凿,还嘴硬?”韩旭挑了一下眉:“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总听说过吧?”

      许靳不由得抓紧了椅座边缘,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冷汗顺着他的下巴尖滴落在衣角上,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我……我交代……全都交代……”

      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小神仙忽而“嘶”了一声,捂着半面胳膊皱起眉,嘴里没好气地嘟囔着:“你交代就交代啊,还挠我!”谷雨搓了搓左臂,就见许靳垂着头,放弃挣扎一般,低声叙述起来。

      “10月1日凌晨3点多,我的确去了江边,但不是我约冯思淼的,而是有人发匿名信息约了我。”

      “什么人?”

      “为了避嫌,我把短信删了,但我觉得那就是冯思淼和我玩的把戏……”许靳似是有些懊悔地扯了扯嘴角,继续说道:“我赶到江边时,冯思淼已经到了,他说他掌握了我的秘密,而秘密就藏在他身边那艘渔船上。我不信,他就指给我看,没想到那艘船就在我们俩眼前,莫名其妙地往江心飘去……”

      谷雨听得微微皱眉,扭头求证似的看了穆江一眼,后者斜倚在审讯室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盯在许靳身上,似乎想要看出什么端倪,谷雨退到他身侧,用手肘碰了碰他:“许靳很紧张,你觉得他是在撒谎吗?”

      “听他说下去。”穆江扬了扬下巴,抱起双手,竟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谷雨一撇嘴,也倚靠在那门上。

      “接着说。”审讯桌前的韩大队长,语气和穆江如出一辙。

      “我本来也没觉得怪,但冯思淼忽然跨进江水里去追那船,我被他这阵势唬住,开始相信船里也许真有黑我的爆料,情急之下也追着他下了水。渔船漂浮的速度很快,我们俩都被引到江水深处,冯思淼的水性更好,他先一步抓到了船舷,我为了自保,和他在水里拉扯,也许就是在这拉扯之间,我在船上留下了指纹毛发之类的,也是这时候冯思淼拽坏了我的衣服,说不定扣子崩了一颗半颗掉在船上的……”

      “那冯思淼是怎么死的?”韩旭没在这些牵强解释上浪费时间,引着许靳直奔主题:“是不是你们在拉扯的时候,你误杀了他?”

      “没有!不是我!是……”许靳顿了顿,忽然露出惊恐又后怕的表情:“我们互相撕扯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脚踝,将我往下坠,那东西力气很大,就好像是脚底下坠了铅块儿一样……冯思淼本来试图拉我,但很快,他也被那东西抓住了……”

      “铅块儿……”谷雨有些迟疑地重复着许靳的形容,这让他回想起自己今早那个怪梦。神仙其实很少做梦的,他本以为是自己睡得太难受才会作噩梦,但现在想来,那个梦也许预示了什么?

      “水底下有什么?”韩旭有些听不下去这些胡言乱语,皱眉打断了许靳没完没了的描述:“你看见那个东西是什么了吗?”

      “是水鬼……”许靳看上去不像是装的,他越说脸色越难看,虚汗几乎浸透了衣服,嘴唇也开始泛白、颤抖:“白衣……长发……青面獠牙……眼睛是两个黑洞……”

      谷雨和穆江再次对视了一眼,便听那许靳颤声说道:“我……我拼了命才挣脱,等我游回岸边再回头看,冯思淼已经沉下去了……”

      “然后你就跑了?”韩旭问。

      “我……太害怕了……当时只想快点离开这鬼地方……”许靳显得十分懊恼,他痛苦地按住头,垂着脸闷声道:“我逃上车往回开,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轧到轮胎,车子爆胎之后,失控冲进树林里……”许靳的手指骤然收紧,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得厉害:“我……那时候才恍然意识到,冯思淼就这么死了,警察一定会怀疑我。”

      “所以,你把和冯思淼有过拉扯的衣服烧了,”韩旭顺着许靳的话往下说:“回酒店后还刻意编了个借口?”

      “是……”许靳双手捂脸,似是懊悔万分,良久才缓缓抬起头,这一回眼眶更是红得厉害:“但我真的没杀人!”

      “演技可真好!”谷雨在一旁瘪嘴,象征性地给许大明星拍了拍手,但脸上却是嘲讽:“水鬼抓脚?糊弄鬼呢!”这话说在普通人口中,也就是不信那些怪力乱神罢了,但从小神仙嘴里说出来,那便是有理有据有玄学的不可能,谷雨鄙视地瞥了一眼“演技炸裂”的许明星,扭头问穆江:“可我不明白,他想脱罪,干嘛要说闹鬼这种谎话?装疯卖傻吗?”

      “他可不傻。”穆江摇摇头。

      “难道是……”谷雨当即又有些迟疑:“许靳‘自以为’见了鬼,事实上是有人搞鬼?”

      穆江忽而眯起眼睛,转脸望向谷雨:“他就是希望我们这样想,水鬼当然不会杀人,闹鬼的,才杀人。”

      谷雨愣了愣,反应了一会儿才搞明白穆江话里的意思:“你们人类可真麻烦,一肚子花花肠子……死到临头还想往别人身上嫁祸……”他嘟囔着,再次看向那边声泪俱下,脸色惨白的许靳,仔细看来,这个许靳又好像真的是心力交瘁,不大像说谎的样子,更看不出是心存算计的表演。小神仙困惑了,有些纠结的抓了抓头发。

      “‘真’与‘假’之间最大的差别是,‘假’是不连贯的。”穆江似是看出了谷雨的困惑,轻声在旁边解释道:“听说过‘蝴蝶效应’吗?”

      “哈?”虽然他们此刻身处幻境,所作所为影响不到真实世界,但是那边还在审讯中,他俩就这样聊起闲天来,似乎有些不妥。谷雨一头雾水地看向穆江,心里再次认定人类真是复杂难懂的生物,他一点儿都搞不明白这个穆江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所幸,那边的韩大队长也是个脑袋里能开花的奇葩人类,审问许靳的问题也从案情一个大转弯,转到了 “9月30日晚,21:00到22:30之间,你去干什么了?”“去哪个药店?”“买了什么药?”“一日几次?一次几片?”“车开了多久?”等等细枝末节的问题上。

      谷雨对两边都是懵逼,比起韩旭和许靳那边的快问快答,他还是选择了穆江这边:“我只听过庄周梦蝶……”

      “蝴蝶效应是指,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可以在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穆江照本宣科的解释,只会让小神仙更加懵逼,他瞥着谷雨一脸懵的样子,眼角不自觉地垂下,眼形忽而弯成了一种有些温柔的弧度:“事物,是相互作用的,真实的事情,无论多么微小的细节,都经得起推敲。”他说着,朝韩旭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他很明显在质问细节,并且打乱了事物正常发展顺序,跳跃着、正逆交错着、毫无逻辑性的质问。这就像是我们小时候参加考试,同一个知识点,以各种不同的形式的考题出现,目的就是为了迷惑。”

      “韩旭的问题看似无关紧要,但就是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才能验证许靳有没有撒谎?”谷雨并不笨,他只是对人界缺乏了解,如果有人耐心解释,小神仙也是一点就透的。

      穆江点了点头:“许靳是演员,演技的基础其实是相信,演员擅长去相信一个虚假的故事,并用自己的想象把假象的不连贯之处一一补齐,演员也擅长记忆,会把自己编造出的东西像是亲身经历过一样反复记住。所以,许靳比普通人更善于伪装。”穆江虽然在和谷雨聊天,但注意力从未从许靳身上离开过,他一直在观察着这个演员的表演,和韩旭一样,他们都企图从中找出破绽:“但是,他伪装得越多,‘假’的东西就越多,许靳也许可以毫无表演痕迹地让自己自然流露出那些假象,但他顾及不到的是——‘假象’与‘假象’之间的联系性。假的,就是假的,再完美的谎言,都会存在逻辑悖论,它的出现,只是早晚的问题。”穆江忽然冷笑了一下:“你数没数过,许靳回答了多少次,不记得、记不清、想不起来了?”

      “呃……”谷雨张了张嘴,他忽然想撬开穆江的脑壳看看,这个人到底长了几套脑子,一心可以这么多用的吗?

      “许先生,让我们再来还原一下9月30日晚的事情。”另一边,许靳忽然结束了他的质问:21:00,你和助理离开片场开车去村口药店买药,药店的名字叫做青松药房,你的助理下车了,你在车上等。10分钟之后他买好药回来,你们回酒店的路上你因为醉酒晕车,停了几次,等到回到酒店已经是22:30,你喝了抗过敏药之后就入睡了,但凌晨三点半,你被匿名电话吵醒,继而收到一条短信,约你去江边。”韩旭顿了顿:“我说得对吗?”

      许靳缓缓点头。

      “你的助理买回来的过敏药是扑尔敏片?”

      许靳又点了点头。

      “你确认自己服药后就睡下了?”

      还是点头。

      “那么,醉酒后服用扑尔敏片会加剧过敏反应,你难道不知道吗?”

      这一次,许靳没办法再点头了。

      “许先生,我再问你一遍,”韩旭忽然笑了,但他的笑容有些让人毛骨悚然:“9月30日晚,21:00到22:30之间,你,去干什么了?”

      许靳抬眼看向韩旭,满是血丝的双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惊慌。

      “真正的慌张都是转瞬即逝的,因为人类善于掩藏情绪。”穆江冷冷开口:“刚刚,许靳露出的表情,总算是真的了。”

      他话音刚落,谷雨倚着的门忽然被打开,小神仙不察,整个身子失去平衡往后倒去,和冲进来的警察撞在一起,又被那人硬邦邦的身子撞得往前踉跄了一下,好在穆江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把他带进怀里搂住,穆江的身体是魂态,身上没有半丝热乎气儿,小神仙在他怀里打了个寒颤,忽然警觉地抬头看他:“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与谷雨的感官不同,穆江反倒觉得小神仙整个身子都暖烘烘的,像个人形暖手宝,又软又热地依偎在他怀里,还瞪着小鹿一样的大眼睛,奶凶奶凶地一个劲儿瞪自己,穆江忽然觉得不仅是这胸口之外,就连胸口深处,也似乎被这只小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他轻轻推开谷雨,眼神飘向别处:“还有一会儿。”

      “哦。”谷雨却没心没肺地应了一声,忽然像只炸了毛的猫儿一样冲到韩旭跟前,附耳去听那个刚进来的警员跟韩旭耳语了什么,眉峰越挑越高,等到都听完了,忙转向穆江汇报道:“他们原来同步在审问许靳的助理,连蒙带哄的,那个助理已经坦白从宽了!”谷雨显得有些激动:“9月30号晚上,他先把许靳送到了江边一家村民家后,才去帮许靳买的药。而据那个助理说,那家是捕鱼的,院子里还摆着不少晾晒鱼干的塑料布和停泊渔船用的麻绳!”

      与此同时,韩旭对着许靳说了一样的话,但随后,他又说了更多谷雨他们不知道的线索:“据我们从一些群演口中得到的消息,开机当天,有个女人混在工作人员中接近了你,对吧?”韩旭说话间身子前倾,虽然与许靳还隔着不少距离,但这个举止足以让被审问者压力倍增,许靳依旧没有回答,抑或是面对意料之外的状况,他还在思考着如何回答。但无论如何,韩旭也不是必须得到回答,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有一套答案:“你认出这个女人后非常恐慌,立即让助理把她带走,安置在一家村户民宿里住下,并让助理安抚她,说你晚上会去见她,我说得没错吧?”韩旭顿了顿,却并非是等待许靳的答案,他只是用短暂的停顿,让后面这句结论更有力量:“而这个女人,就是你和冯思淼争抢的内存卡里,作为你黑料的女人,是被你抛弃的乡下老婆!”

      如果前面的质问是铺垫,这段话无异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丝稻草,当韩旭终于说出事实,许靳的肩膀仿佛没了骨头似的塌了下来,他低垂着头,像个无法出戏的演员一般,指尖神经质地颤抖着,缓缓按在脸上。

      “说说吧,真实情况到底是怎么样?”韩旭本是逼近许靳的身体缓缓倚回到椅背上,再度翘起二郎腿,像一个收箭的猎手,审视倒在血泊中的猎物。

      至此,许靳终于承认,一切如韩旭所描述,他9月30日当晚,确实去见了自己找上门来的老婆。

      “陈碧云是我还没做艺人时,在老家娶的女人。”许靳语气平淡,情绪低迷,似乎已经放弃了挣扎,认命的陈述起犯罪事实:“我们根本不是合法夫妻,后来我走上演艺这条路,跟她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就给了她一笔钱要跟她‘离婚’,但这个女人死心眼,死活不肯‘离’,我也是没办法,当时我正在事业上升期,不能被传出这种黑历史毁了前途,只能一直敷衍着她。直到今年春天,冯思淼知道了陈碧云的存在,开始想方设法搜集有关她的消息,我没办法,只能强硬跟陈碧云分手,并安排人把她送走……”许靳顿了顿,并没有多提这里面的细枝末节,便转到再遇陈碧云的事情上:“没想到,她安生了一段时间,在这部戏开机的时候,又找到了我。而且这一次,她告诉我,她竟然怀孕了……”

      “许靳不是和他媳妇没感情了么,怎么还跟她发生关系?”谷雨这会儿已经回到穆江旁边,安静地听着许靳自白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吐槽道。

      “你们神仙不是断绝七情六欲的,也懂这些?”穆江瞥向谷雨,后者翻了个白眼嘟囔道:“言情小说不是白看的好嘛!”

      “那你就没看哪本小说里讲过,发生关系和感情,不是互为必要条件的?”

      “……”谷雨被噎得哑口了片刻,又听得穆江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你的小说库该更新一下了,现实世界,可没那么多‘一生一世一双人’。”

      “淫!乱!”小神仙半天,憋出了极重极重的两个字,眼睛瞪着许靳又骂了一遍:“淫!乱!无!度!”

      “陈碧云想把孩子生下来,劝我回心转意。”淫-乱无度的许靳坦白的态度倒是很良好,都不需要韩旭追问,自己便滔滔不绝地往下说道:“但是我怎么可能娶一个乡下女人?她突然唱这么一出,背后一定是有人给她支了招,而这个人的目的,根本就是毁了我!”许靳的眼中忽然流露出狠意:“好巧不巧,冯思淼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逼我帮他增加戏份,还一直威胁我,我当即就反应过来,陈碧云怀孕的事,肯定是他一手操纵的!”

      “所以……你怒从心中来,在村民家里,就计划好了杀死冯思淼?”

      “不!我没杀他!”许靳忽然情绪失控一样吼道:“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杀冯思淼,是水鬼……”他顿了顿,忽然身子骤然紧缩了一下,眼中露出惊恐无比的神色:“是……陈碧云……杀了他……”

      “陈碧云死了?!”

      谷雨和穆江跟韩旭一样震惊,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便听许靳颤声解释道:“那天晚上,我揭穿了陈碧云和冯思淼的勾当,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带那女人去打胎。却没想到……第二天我再赶到民宿的时候,陈碧云只留了一封遗书,人已经失踪了。再后来……我听说你们警方在江水里打捞出来一具浮尸……”许靳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他抖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道:“那夜我在江水底下看见的女水鬼……一定是就是陈碧云……”

      相比许靳的失态,韩旭显得非常冷静,冷静到有些无情了,他漠然看着面前哭泣的男人,冷冷问道:“所以,你明知道陈碧云失踪了,却没有报警?”他的声音冷如重锤敲击在精钢上,语气硬而厉,直让许靳抠紧了审讯椅的边沿,垂着头默不作声。韩旭眯了下眼睛,继续质问:“你因为害怕陈碧云的事情走漏,还威胁你的助理,帮你做伪证?”

      许靳依旧沉默。

      “光是这两条,就足够让你蹲上几年监狱了!”韩旭猛地一拍桌子,忽然站起身,几步走近许靳,俯下身,极有压迫性地逼近他,一把揪住他的领口。身后,做笔录的小警察紧张地喊了一声:“韩队!监控……”

      韩旭不理他,拽起许靳厉声道:“根本没有什么水鬼!你眼看着冯思淼突发身体状况,溺水死亡,却不想救他,就像你逼死了陈碧云却假装不知道、不报警一样!你是没杀人,但你盼着他们死!还见死不救!这与杀人者同罪!”

      “不……”许靳因为韩旭分量极重的指控激烈挣扎起来,他显得异常慌乱,演技伪装出的壳子在这一刻悉数碎裂掉:“我没杀人……我没有……”他喃喃了两句,好像忽然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深吸了两口气,渐渐安静下来,他虚脱一般轻声叹息:“陈队长,该说的,我都说了,该承认的,我也都承认了……你如果不满意,那就和我的律师谈吧……”

      咚——

      韩旭沉重的一拳砸在椅子扶手上,与此同时,穆江也攥紧了拳头。

      “目前掌握的证据不足以判许靳有罪吗?”谷雨转脸看向穆江,忽然发现他的脸色异常苍白,谷雨愣了一下,忽然大喊道:“坏了!时间!”他猛地一把抓紧穆江:“这都多长时间了,你怎么还在这儿?铃铛……我们错过铃响了?”

      穆江抓过谷雨的手腕,把他的手拉开。谷雨挣了一下,根本挣不开穆江的桎梏,后者摇了摇头,轻声安抚了他一句:“我算着时间呢,还没到。”

      “可……”谷雨还是不放心,但穆江抢过他的话头,转移了个话题:“如果事实真如韩旭所说,许靳就害死了两条人命……但即便如此,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许靳杀人,甚至都没有能成功控告他见死不救等同故意杀人的把握。”穆江说话间,眸间的光淡了下去,如果眼神能有色彩,想必也会如同他的脸色一般苍白:“目前的证据只能勉强证实,许靳为求自保移动过尸体。虽然鬼神说不可能成为呈堂证供,但如果他的律师在辩护上多钻点空子,比如拿出许靳的精神证明之类的,应该就判不了太久,说不定还能保释。”

      “这也太不公道了吧!”谷雨成功被穆江引走了注意力,小神仙天生正义感极强,听了这个结果,整个仙都不舒坦起来,恨恨地瞪了许靳一眼,登时觉得他那张奶油小生的脸,丑陋极了!

      “公道是相对而言的,规则的制定是为了保证公正性的最大化,如果公正存在特异性,那就不是公正了。”穆江说这话时,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悲切,眨眼之间,那抹异色又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规则没所谓对错,但依照规则做出的判断公道与否,”他看向韩旭那边:“要看证据够不够充分。”穆江的声音淡下去,但眸光却犀利了起来:“你们做神仙的,应该相信这个世界是公道的吧?”

      谷雨愣了愣,继而缓缓点头:“种善因,得善果,一切因果业报,在冥冥中都是注定好的!只要作恶就一定有恶报!”

      “可惜我们人类不认识冥冥,惩恶扬善,只能靠自己。”穆江收回视线,转向小神仙时,眼中的犀利全部被敛藏得妥帖:“记得蝴蝶效应吗?无论多小的举动,只要发生过,就一定会有痕迹。”

      “现在,该继续去找痕迹了?”谷雨忽而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握紧拳头。

      “先要验证一下,许靳到底说了多少实话。”穆江点头。

      “好,在那之前,等我一下。”谷雨这么说着,忽然朝许靳走过去,紧接着……一套组合拳招呼到了镜影的头上,等到他发泄完了,镜影已经肿成了猪头,小神仙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给自己扇风一边嘟囔着:“这回痛快了!”可没多一会儿,身后的镜影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幼稚。”穆江无语地看着他,嘴角却在吐出这两个字后,极快地上扬了了一下,他迅速抿住嘴巴,正要告诉谷雨下一步查什么,反倒被谷雨忽然打断:“我知道怎么验证他说没说实话!”

      “嗯?”穆江饶有兴趣地等着谷雨说下去,后者拍拍胸脯,露出非常自信的表情:“问鬼。”

      问鬼?!

      穆江皱眉正想质疑,只听一阵急促的铃声传来,他眉心皱得更紧,整个人顷刻化作一缕青烟,就这么凭空地消失在了小神仙面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前因: 虚实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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