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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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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令与会者吹胡子瞪眼睛和击节叹赏的研讨会终于结束了。
会上大放异彩的张娅,在会议结束时看到众人看着她闪闪发光的眼神就直觉不妙。幸好周珏同志当机立断,在大家扑上来之前,早已派人护着她和乔楚从专用通道离开。
周珏跟在后面,在保安人员的重重包围中看着张娅和乔楚携手并行,刹那间恍觉又回到了若干年前——那个时候,大家都还有着年少憧憬和单纯的感动;那个时候,大家都还青梅竹马地厮混在一起。
他忽然有些莫名的感慨。
张娅和乔楚出来时,看到门口又停着一溜儿的保时捷,便笑着对乔楚道:“你那周公子又摆款哪?”
乔楚解释道:“他这是防着那帮狗仔跟梢呢。有一回他让人开这车带着狗仔队们在六环绕了三圈,估计狗仔队看见这车该有心理阴影了。”
说着,早有人将车门打开让二位上车。
张娅明明是要跟着上车——但她也不知为什么,上车前仿佛鬼使神差一般又往一边张望。
她的直觉没错。
果然有人在远处看着她。
那辆奇形怪状的大摩托,搁哪儿都引人注目。
但更显眼的是大摩托旁的那个人。他哪怕一句话不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那落拓不羁、气吞山河的气概,都足以令日月失色。
张娅怔怔地立住了。
周珏从后头跟了上来。乔楚也在一旁惊讶地望着她。
张娅看了他们一眼,心底有一丝悲凉,又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有些无奈地暗想:好嘛,这下都到齐了。——四个人一个不缺,岂不正好凑一桌麻将?
周公瑾已经朝她走了过来。他深深看着她,好像要将她的面容刻在脑海中。他并没有说他怎么费尽周折找到的她,只开口说了一句:“我今天该走了。过来跟你道个别。”
…………
张娅有一瞬间的头脑空白。
她一开始就知道,他有一天会走。他这样的人,就像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师,或者无国界医生组织的医生,仿佛永远在漂泊,永远行进在旅途。或许几十年后,在老去的某一天,他会厌倦了漂泊,为某个人驻足停留——但也许永远不会。
她知道自己不会跟他走。她是谁?她是热爱安定生活、极度需要安全感,冷静、清醒、理智的张娅。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她拼命投资攒钱给自己安了三个窝,她有要好的知心的亲人一般的朋友,有旱涝保收的工作和收入——她已经不愿意如一棵植物一般被人连根拔起,随风飘荡。
明明都想清楚了;但她在此刻,并不能遏制住心底深深的悲哀。那才是她的周郎啊,那是真正懂她、欣赏她的周郎啊。他们之间,是真正的意气相投,有真正的灵魂深处的共鸣和契合。
她迅速垂下了眼睛,泪水忽然涌出眼眶。——也许,再也不会遇见这样的人了。
她低着头,听见周公瑾对着诧异的乔楚和周珏自我介绍:“我叫周公瑾,——张娅的朋友。”
周珏上下打量着他,暗想:你竟然叫作周公瑾?为什么不叫周翼德,或者周逵?
乔楚好奇地看着他,暗想:哇,张娅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个猛男?——络腮胡子的周郎,简直酷毙了。
张娅悄悄别过头,不着痕迹地擦去了泪花。然后,抬头展颜对公瑾道:“要不,我中午请你吃饭?就当为你饯行。”
公瑾深深地看着她,笑得有些苍凉。
他言简意赅地答:“好。”
于是,周珏眼睁睁地看着张娅跳上了公瑾的车,如同看着一个美丽的吉普赛女郎跳上心爱的情郎的马车,就如同他们在他眼皮底下相约私奔一般,——看着他们两人就这么潇洒地扬长而去。
周珏觉得今天正午的阳光实在是有些刺眼。
公瑾的机车车厢十分狭小,平常窝着公瑾一个正好,加上张娅便愈显逼仄了。张娅轻轻地把脸贴在他背上,悄悄印干了残留的泪痕。他身上有阳光和汗水的气息,带着淡淡的樟香,又恍如混杂着普洱生茶特有的涩味——那股淡淡的涩味让她脸上的泪痕一遍遍地干了又湿。
张娅知道,公瑾是地道的青海人。于是,她特地挑了个远郊的西北饭馆。
她对他道:“据说这是北京最正宗的西北饭馆——老板是青海人,老板娘是新疆人。两人不知怎么碰上的,就一块儿私奔来北京开的饭馆。”
周公瑾笑了,尝了一口烤馕:“的确很正宗,一点都不走调的西北味儿……”
张娅一边地吃着烤羊肉串,一边道:“可惜你在北京呆的太短了,要不我可以带你去各省驻京办事处去吃饭,那才是真正的原汁原味的各地风味儿……上次我在云南办事处吃的过桥米线,才三十八块钱一大碗,鲜美得我连舌头都要吞掉了……”
周公瑾静静听着,不忍心告诉她:他这一次,去的就是千里之外云南。去考察怒江开发对生态环境的影响,一去数月或者更长;然后,顺流而下去到缅甸、泰国,考察萨尔温江沿岸生态——不知何时是归期,也不知下一站在何方。
他看着她莹白如玉的脸颊,想起她第一眼看到他的摩托的惊愕,想起当初她在地球村的楼梯间绽放的光芒,想起她喝醉后嫣红的脸颊和流转的眼波,忽然间心痛不已。
他不能请求她等他,他的步伐也不会因为她而踯躅不前——困顿在城市,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涯的他,那不是他。
——他知道她明白,所以她不肯跟他走,也从不开口请求他留下。
尽管如此,但他知道他整个生命,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在路边撞到那个心不在焉的姑娘的那一刻,已经有些不同了。
午后,这个偏远的饭馆里人丁稀少,除了他俩,只有老板和老板娘相依偎着坐在门口晒太阳。年逾不惑的老板娘脸上早已出现了细细密密的皱纹,双手因为积年的劳顿而干枯粗糙。但她的丈夫在阳光下看着她,目光中依然充满了爱怜,仿佛看着自己最重要的珍宝。
这个阳光的午后,老板忽然对着妻子唱起青海的花儿来:“哎……哎咳哟……日头上来者亮上来,日头里的亮儿哩浪来。只要你尕阿姐说句话,天涯哩海角哪我都为你留下……只要你尕阿姐把心留下,死哩嘛活哩我都不怕。”
张娅从没听过这样直白的动听的歌谣,毫无扭捏,不加雕饰,只觉得一种对爱情的诉求如此坦白地裸露在面前,多么简明,多么动听。
——这样简单直接、没有任何顾虑的爱情,让她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两人终于吃完了饭。
周公瑾慢吞吞地站了起来,离别的时候到了。——再也没有眷恋的理由,再也没有停留的借口。
但他还是说:“我送你回去。”
她摇摇头,坚决地说:“不,这里有直达的公交车回我家。——你快走吧。”——求你快走,别再让我留恋不舍。
他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说:“我送你到马路那头,天桥下面的公交站吧。”
上了天桥,他忽然伸手紧紧握住了她的小手——她没有挣扎,任由他这么握住。他的手有一种温暖的粗糙,手心中传递的温度有一种令人想落泪的安心。
——他们都是清醒而有些执拗的男人和女人,但他们毕竟是男人和女人。于是贪恋两人手心中传递的那一点温暖,舍不得松开——哪怕多一刻也好。
走到天桥中央,他忽然唱起刚才饭馆里老板唱的花儿来:“哎……哎咳哟……只要你尕阿姐把心留下,死哩嘛活哩我都不怕……”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有在大街中央的天桥上放声大哭。
他拉着她,忽然音调一转,节奏加快,边唱边在天桥上跳起恰恰来:“哎、哎咳、哟……Two、Three,恰恰One……”
他拉着她在桥上旋转起来。
她身不由己,随着他左右摇摆,脚步跟着节拍前后左右地踏进——Two、Three,恰恰One,只要你尕阿姐把心留下;Two、Three,恰恰One,死哩嘛活哩我都不怕……
这是她第一次就着青海的花儿跳恰恰舞,又哭又笑,跳到酣畅淋漓——跳到泪如雨下。
…………
一舞终了,她正好赶得及那一路公交车。
坐在车上,她不敢回头望。怕回头看见天桥上伫立的身影,怕回头看见令她心碎的目光,怕自己冲动地跳下车去——从此再无退路。
车子在疾驰,道路两旁的树木在飞速地后退,她知道自己正在离他越来越远——也许从此驰离他的生命……这样的痛楚紧紧揪着她的心,让她天旋地转、无法呼吸。她想起《廊桥遗梦》里的弗朗西斯卡,在最后爱人远离时痛哭的场景,原来那一步——真的是咫尺天涯。
从此相隔万里。
心里明明知道,这是他们最好的结束——从来相濡以沫都不如相忘于江湖。但她从来都不知道,离别原来是这样残酷,那仿佛将生命中的一部分生生地剥离下来,仿佛将她的心狠狠撕裂,仿佛她天空中的亮色在分离的那一刻也随着他而去了。
而她什么也不能做。
只能坐在公交车的后座上,心碎而无声地悲恸。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