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见我的尾巴了吗》山澈

2、满月

　　一片漆黑的环境里，除了寒冷，无边的寂静和疼痛，灵犀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蜷着身子，睁着眼，数不清是第几次了，缓缓的向着前方伸出手，然而才稍有动弹，指尖被一团带着韧劲的绒毛扫过，电击般的痛感瞬间从指尖传遍全身，随即她感受到指尖撕开一条伤口，血液汩汩的流出去，无声的渗进周身包裹着她的乌沉沉的液体中。

　　灵犀在心底暗叹一口气，这往生牢在南海最深处，是南海罪大恶极的重犯关押的地方。鲛族重犯，皆由格本巨鲸巨口吞住，下沉到无人能到达的海底最深处，便是这里了。
　　那巨鲸游着游着突然饿了，将犯人一口吞下去的事情，也是有过的。
　　但灵犀曾听执掌刑法的慎叔叔说过，许多犯人宁可被那巨鲸咬碎了吞下去，也不算在往生牢生生世世受这非人的折磨。
　　如今她在这里呆了也快半个月，逐渐也能体会慎叔叔的意思。这牢笼具体多大她尚不知道，只是她稍有动静，她附近的黑暗里，无数密密麻麻安静的小动物，蛰伏着，等待着随时可以给她一鞭子，啃她几口。

　　第二天的时候，她强撑着走了几步，然后那密密麻麻的生物倾巢而出，顷刻间包裹住她的全身，若不是她退的快，就算不在片刻间变成白骨，只怕也已经血枯而死了。
　　灵犀抱着自己的腿，手指沿着骨骼，腿肚，纹理极慢的摩挲过去，这种真实的血液流动的感觉不是她们去人间玩耍时幻化出的双腿，是真真切切的，血液在流淌，和自己融为一体的感觉。

　　灵犀还记得出事前一天，是她的十八岁生日，父亲给她办了一个盛大的成年礼。那日宾客皆醉，连古月也多喝了几杯。灵犀贪玩心起，拖着大姐古良玉：“姐姐，听说今夜人间会惊现百年一见的满月，咱们瞧瞧去。”
　　圆盘般的月光散发着银色的光芒，那光芒流转变幻着，彩云般丝丝飘荡，仿若南海出鲛绡纱，轻若鸿羽，晶莹皎洁，胜似珍珠。海面波涛层层叠叠向远处飘荡，如剑舞，如浪鼓。漫天星空和无垠墨蓝的海面在月光的尽头相接，天地壮阔，一片辉煌。

　　灵犀畅快的跟着浪涛往前游，海水拍打在岸边十几米高的岩石上，反溅回来，将她们兜头盖下，凉凉的沁人心脾。
　　良玉眼见她们离海岸线越来越近，拉住顽皮的妹妹：“小妹，咱们该回去了。”
　　“姐姐，这几日临近满月，海里时不时有些暗涌，我瞧着好多小东西被海草丛卷上来了。这里有岩石，海草游不远，或许是被困在岩石下面了。咱们去瞧瞧，可不能让人类捡了宝贝去。”
　　“你也知道堤防人类，盛将军不是说了，人类生性狡猾，最近蠢蠢欲动，咱们都得小心谨慎，避免和他们接触。”
　　良玉口中的盛将军是古月的左膀右臂，年轻有为，且英俊倜傥，是许多鲛族少女的梦中情人。
　　灵犀没来由的脸一红:“没事的姐姐，咱们现在可是在海上，这么晚了，哪里来的人类啊。”她扭动腰肢，鱼尾一摆，轻轻松松挣脱了大姐，便朝着岩石后面游去。

　　“大姐！”良玉正在苦恼，突然听见灵犀这一声尖叫，心头一跳，以为小妹出了事，反手一抄，手中已经多了一根长鞭，飞速的朝着岩石后面游去。
　　“你干什么呢，尽吓我？”她看清面前的情形，悬着的心放下来，慢慢游过去。

　　岩石后面，大片大片翠绿的海草缠绕在一起，随着浪花荡荡悠悠，里面裹着许多贝壳珊瑚，还有四下冲撞的小动物。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岩石边缘一只被海草裹得密密麻麻，犹如蚕蛹般的比她们个头还高的物体。灵犀此刻将那些海草扒拉开一条缝，眯着眼往里看。

　　听到良玉游近的声音，灵犀招侧开身，腾出空隙：“姐姐，你来看，里面有个人呢，看起来傻乎乎的。”
　　“恩？”良玉疑惑的凑近一看，这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居然是一艘渔船，整个船舱被海草缠住。灵犀掀开一条缝的恰好是船舱的门帘，船舱内壁靠着一根年轻人，一根青丝带，从额间穿过，满头青丝束于脑后，一身发白的粗衣，外罩一件长衫，右腿屈膝，似是刚睡醒，大眼睛有些许怔忪，从从容容的与她对视片刻，随即微微一笑：“二位姑娘，有礼了！”
　　灵犀将那缝抠的大了些，也探头过来：“你是何人？”
　　那男子彬彬有礼的回答：“姑娘叫我楚明月即可。我家世代捕鱼，就住在这海边。今夜满月，我想来瞧瞧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捡些好玩意，家中一年的温饱便无碍了。”

　　明月？这不是女孩子的名字吗？灵犀定睛多看了他两眼，暗夜中只看见对方目光温润。她不置可否，心想着，这人长得怎么像朵花似的，真没有什么男子气概。
　　良玉“呵”的嗤笑一声：“你读过书？海边的渔民还没有富裕至此吧。”
　　楚明月一本正经的眨着大眼睛胡说八道：“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境虽贫穷，父母对我却期望颇深，自幼盼我用心苦读，好能光照门楣。只是我才疏学浅，辜负二老期望罢了。”
　　“你才疏学浅？”一直旁听着的灵犀突然接口：“你始终不问我们是谁，被困在海草中至此时，见了我们既不呼救也不往前挪动一步，明摆着提防我们。你这样的从容和见识，不是常年在海里打渔练出来的吧？”
　　随着她将身子探的高了些，楚明月还未回答，视线一下子落在她脖子上系的珍珠上，瞬间咽了咽口水，目不转睛的结结巴巴道：“天哪，这么大的，珍珠......”

　　“天哪！”他不停的呢喃着，目光从珍珠转到灵犀白玉般的脸庞和瓷器般的皮肤上，随即又转回到那颗珍珠上。方才还进退从容，此刻他咽了咽口水，倏地半弯着身，往前窜了一步，离灵犀，或者说，离那珍珠近了些：“姑娘，这，这珍珠，你是哪里得到的？能不能.告诉我？或者换给我？”
　　灵犀和良玉对视一眼，摸了摸颈间的珍珠：“换？你要拿什么换？！拿你的命吗？！哼，姐姐，咱们不要和这傻子废话了。把他带回去，给盛大哥处置吧。”
　　听到“盛大哥”三个字，楚明月抬了抬眼角，但随即恢复如常：“姑娘，拿命换是不行的，我还有父母要照顾呢。”
　　他认真地建议道：“要不这样，这珍珠你给我，我保证帮你卖个好价钱。实在不行，我们五五分。”瞧着灵犀有些好笑的面色，他伸出手指比了比：“实在不行，六四分？你六，我四！”

　　良玉一身红衣，神色冷冽绝艳，不耐烦得举起手中的长鞭，楚明月瞥见，迅速往狭小的船舱里又退了两步：“姑娘，咱们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啊！”
　　良玉抬手一挥，长鞭划开一个紫色的弧度，船舱上缠绕的海草随之断成两段，纷纷往海面坠去。她反手拉住灵犀：“别闹了，出来太久，咱们该回家了！”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灵犀扭头倔着身子不肯动：“他一看就是知道我们的身份，人类屡屡作恶，害我族人。咱们绝不能放虎归山啊！”
　　“回家再说！”良玉瞥一眼呆呆盯住灵犀的楚明月，显然此刻不想多说，“走了！”

　　楚明月一直直勾勾盯住灵犀脖间那颗大珍珠流转间晶莹的光芒，见她们要走，情不自禁的朝着那颗珍珠伸出手：“先别走，把珍珠卖给我呀！”
　　灵犀一个不察，居然被他徒手捏住了珍珠。
　　她旋身一个后退，忽然觉得脖子上一空，心口一痛，一口鲜血从喉间喷薄而出，她整个身子仿佛被抽空，轻飘飘的向下坠去。
　　朦胧间，她看着楚明月手中那颗伴随了她百年的珍珠朝着她的方向急坠而下，楚明月趴在船舷上，一脸怔忪而惊恐的凝视着她。他的双手向下伸来，似是想要努力的抓住她。
　　汹涌的海水顷刻间将她掩盖，也将楚明月的脸庞留在了遥远的星空下。

　　周围有许多人走来走去，灵犀一时听到有人在说：“那珍珠上串在玉环上，是你亲手施的术法，为何会被一个凡人破解了？！”
　　“父王，小妹体内真气流窜不已，可是对药物起反应？慎叔叔，您快看看？”
　　周遭就这般乱糟糟的闹了好半天，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的安静下来。灵犀努力的想睁眼看看，捂住耳朵，但始终提不起力气。
　　她正觉得口干舌燥之际，有人悄悄的走进来，灵犀侧耳细听这脚步声，声音放的很轻，似是怕吵醒她，但步伐坚定，十分耳熟。
　　那人坐在她的旁边，灵犀听到器皿轻轻碰撞的声音，随即有些许清凉的液体滴在她的嘴唇上。周遭过分的安静，让那个人的呼吸都显得格外沉重可辨。
　　灵犀突然的有些紧张，她抿紧了唇，没敢动弹。
　　那人摸了摸她的头发，轻轻托起她的头：“乖孩子，喝些水！”

　　灵犀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原来是她的父王古月。古月的手掌她再熟悉不过，幼时她常被古月抱在怀里，一手搂住她，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勺。
　　她微微张唇，古月徐徐的喂了她好几口，见她喝的差不多了，摸着她的头发，叹了口气：“乖孩子，你长大了，以后爹不在，得自己照顾好自己。离盛远弘远些！”
　　灵犀喝完，又开始觉得头有些晕晕沉沉，最后一句话，已经有些听不真切。她一时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境，只是听着古月在往外走，心底突然涌现出一阵没有过的惶恐和悲伤。这般片刻，她便又迷糊的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整个人有种轻飘的轻松感，仿佛褪去了沉珂。空气中传来海图花的清香，她转了转头，还未睁眼，便感觉一股男人的雄厚气息涌入鼻尖。
　　灵犀兀自奇怪，难道刚刚并没有睡很久，父王还在陪着我吗？

　　“父王？”她边呢喃着，边睁开眼。然而右边这人顷刻间便离开她的身侧。灵犀睁开眼，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消失在她的屋内。
　　那宽厚的背影，是她少女时期就憧憬和向往的，此刻带着些慌乱，急不可切得冲了出去。

　　“盛大哥？”灵犀有些迷茫的喊了一声。
　　盛远弘没有出现，然而她这一声喊，门外呼啦啦跑进来一群人，看着半坐着的灵犀，皆是惊喜：
　　“灵犀！”
　　“小妹！”
　　“三公主！”......
　　“你醒啦！”
　　灵犀病后还有些虚弱，浅笑着看向众人，却看着走近她的大家一个个的顿住。
　　灵犀随着震惊的目光看去，身上盖得是良玉给她织的绡被，五彩剔透，最是好看。然而此刻那绡被下，她的鱼尾不见踪迹，却是隐约可见她一双人形的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