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时光之外》京城一十二斋

37、旧事——约定

　　住校期间，生活三点一线，只有周末才可以回家，于是每到星期五的下午很多学生都会躁动不安，李潇也不例外。终于，铃声响起，她和车洋洋很有默契的同时离开教室。
　　车洋洋手勾在她肩头，嘴边叼了一只草根，漫不经心的问李潇：“今天要不要去通宵。”
　　原本她就没打算回家，被车洋洋这厮拼命勾引，于是彻底打消了回家的念头。
　　两人去了商场附近的网吧通宵，联机打联盟，刚开始车洋洋还有几分精神，到后来已经困的窝在椅子上睡着了。
　　李潇叹了一声，于是自己一个人玩，漫漫长夜何其无聊。李潇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车洋洋披上，走到网吧前台买了一桶泡面，泡开后那个收银员递给她，好心说道：“小姑娘，年纪轻轻的，还是别沉溺游戏，你看……那个人。”收银员努了努下颌，李潇循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邋遢之人靠在墙边精神萎靡，身旁放着捡来的食物。但那双眼看向电脑画面的时候却是异常的明亮。
　　李潇哀叹几许，抱着泡面回到机座上，复又转身走到收银台，买了一百块钱的桶面，拿过去给了那个看似乞丐的人。
　　在那个人快要接住的时候，李潇又抽回淡淡说道：“我可以帮你一时却帮不了你一世，蝼蚁尚且苟生，你有手有脚，却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东西自毁前程，你认为会有人可怜你吗？”她说这话的时候就像顾明远对她说话的口吻。
　　那人看着李潇微微张了张嘴，然后垂下目，低声说起：“我家里穷，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我是靠着亲戚养大的，可他们对我一点也不好，非打即骂，有时候甚至连饭都吃不上，后来……上了初中，因为穿的太破被同学欺负，被老师看不起，我就辍学了。在社会上闯荡打工赚钱，迷上了网游，就成这样了。”
　　李潇听完后，心生恻隐，她是何其的幸运，没有在那样的年纪被欺凌，反而幸福快乐的活着，而这一切全是因为那个人，那个看似冰冷其实很温柔的一个人，她忽然很同情面前这个人，而更多的是怜悯。
　　李潇抹掉眼泪，她莫地问他：“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不会还像以前那般沉迷网络游戏？”
　　那人忽然轻笑道：“丫头，有些人从一出生就是个错误，在这繁华的世界里，我却活成了尘埃，我很想我的父母，很想……很想。这是我的命，我逃不掉，谁也帮不了我，我……已经认命了！”
　　她也很想，时间已经冲淡了她们的模样，包括音容，包括与她们有关的世事。她握紧手，低声呜咽了起来。

　　长夜无尽，她们身后传来一道悲悯的叹息。

　　次日，车洋洋醒来，却见李潇已经站在了收银台处，状态极佳，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一夜未眠。
　　今日的收银员已经换了一个人，昨夜之人已经不知何去，可能人生就是这样，偶然相遇，匆匆离去，有生之年可能再也不会遇见。李潇不禁想如果她的父母未曾双亡，如果她从未来到过那个人身边，是不是她永远也不会遇见他？她可能会在父母的庇佑下平安长大，可能会找到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人，然后谈恋爱，最后结婚，他也会是一样。可能后来的许多年她们也许会遇见，但一定不是最熟悉的人。
　　李潇她们出来后，车洋洋去约会，李潇黯然的回头望了望那个人，忽然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那双眼被泪水濡湿。李潇难过的转过头去，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个早就烂熟于心一个月未曾拨打的电话号码，心沉了沉，有些难以言喻的悸动与紧张，这是她第一次拨打他的电话号码，手机那头传来几声“嘟嘟”的声音，紧接着是简短的女歌声，而后她听到一声绵长的呼吸音，低沉清浅，似夹杂些许倦意。她手足无措的挂了电话，挂掉之后又非常懊悔。正准备重新打过去，却见手机铃声响起，是顾明远，她给他的备注是他的名字，李潇看着那三个字，心跳漏了几拍，那三个字带着一种魔力，似乎靠近，便会深陷其中，如坠深渊，却仍愿万劫不复。
　　李潇犹豫片刻，接起，将手机放置耳旁，随之一声清澈的“喂”字入耳，
　　李潇心头一阵酥麻。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并不知道是谁，扫了眼手里屏幕，疑惑询问：“哪位？”没听到答复，顾明远停顿片刻，眉头逐渐微拢，有些不太确定唤道，“顾潇？”。
　　顾潇二字听他唤起，恍如隔世，百转千回。很多人都唤她名字，可偏偏只有他唤起来耐人寻味。
　　“小叔，是我？”李潇声音有些沙哑。
　　顾明远凝神听后，静默片刻，声音柔和了些：“什么事？”
　　时隔一月，再次听到顾明远的声音，李潇竟忍不住哭了起来，顾明远听到电话那头李潇的哭声，不安地询问：“你在哪？”旋即自办公室走出来，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按电梯。与出电梯的段舒城打了个照面，段舒城准备说什么，顾明远已经按下电梯离开了，段舒城忍不住自言自语道：“难不成他家小侄女又出事了？”

　　“我在星浩歌舞厅门口。”话未尽，顾明远那边已经挂掉了电话。
　　开车的时候顾明远有些心不在焉，等到了目地的，透过车窗看到那个人平安的站在那里，顾明远一颗沉着的心逐渐放了下来，他将车停在一旁，打开车门缓缓走下去，唤了一声：“顾潇！”再次喊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顾明远微微怔了怔，想起来已经一个月没有唤过这个名字了。李潇转身，顾明远站在离他不远处，他穿着墨色的西装，静静的凝视着自己，那双眼便那样透过周遭的喧嚣安静的望着自己，眼底弥漫的光影明明灭灭，浅浅的，引人深思。一月未见，他似乎清简了不少。顾明远有些惆怅的想，面前的这个人只因为一次小事件，居然跟他闹了一个月的脾气，这一个月里，面前的女孩似乎是又长高了不少，简短的头发微微有些凌乱，身上穿着宽大的校服，背着一个黑色的大书包，脸上挂满了泪痕。其实在看到她平安的一瞬间，顾明远积攒了一个月的怒气即刻消散，他望着李潇哀叹一声，举步朝她缓慢地走去。
　　李潇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顾明远在她面上逡巡许久，神情专注，抬手轻柔地将她面上的泪水拭去：“好了，好了，不哭了。”言语温软，像哄小孩子一般。
　　“小叔……能不能让他去你的公司上班，他可怜。”李潇指着身后的那个乞丐，旋即哭的更加厉害，适才被顾明远擦干净的脸复又挂满了泪痕。
　　乞丐艰难的抬起头看向顾明远卑微的低下头去。
　　顾明远随着李潇的目光看过去，凝神注视了那个乞丐片刻，大概明白她为什么哭了，浅浅低笑，道了句“好”字。面前之人闻后扬起了笑脸，眉眼弯弯，像月牙，顾明远凝视着李潇的清秀的面庞，有那么一瞬他觉得面前之人的脸可真风云莫测。
　　顾明远走过去，提了提裤管，蹲下身去，询问：“你会什么？”
　　乞丐自地上爬起来看着面前年轻的男子，声音沙哑：“我什么也不会，但是我有一身苦。”
　　“好，明天你来上班，这是我的名片！”
　　“多谢！”乞丐泪眼婆娑。
　　顾明远缓缓起身，转头看向李潇：“开心了？”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
　　李潇用力地点了点头，随后傻乎乎的“啊？”了一声。
　　顾明远收起笑意，居高临下的望着面前的小丫头：“饿不饿？”
　　李潇再次点了点头。
　　顾明远眉头微拢，侧头看了眼身后的门店，似是想起到了什么：“不过……你……来这种地方做什么？”声音低沉有些肃穆。
　　李潇揪着耳朵，一副认错的模样：“小叔我错了！”声音里带有几分哭腔，就差跪下来。
　　那乞丐看着面前两人大战将起，于是替李潇辩解：“她今早路过，见我可怜，给我买了几桶泡面。”
　　顾明远闻言看了看乞丐再看了看李潇，将信将疑：“既不是，那你认什么错？”
　　“我不该麻烦你让你救人！”李潇憋着嘴装可怜。
　　顾明远抬起食指敲在李潇的头上，柔声呵斥：“下不为例！”
　　李潇一阵微痛，发出“嘶”的声音，见顾明远已经抬步离去，朝乞丐比了个胜利的手势，便跟上顾明远的步伐。

　　顾明远把车听到一家超市门前，李潇推开车门也跟了上去。他走路极快，李潇跟不上，于是在后面喊：“小叔……你等等我。”
　　顾明远脚步顿住，却未料到身后的小姑娘在闷头跑着，李潇直直撞在了顾明远的背上。
　　“小叔……你怎么忽然停了？”李潇吃痛地揉着头，面容痛苦的望着顾明远。
　　顾明远侧目看了一眼捂着额头的李潇，朝着她伸出手来：“把手给我！”
　　李潇闻言神情略微怔了怔，有些忐忑，有些迟疑，看那人也不生气，反而耐心的等着她。随后在他的注视下李潇将自己的小手缓缓的放在那只大手中。顾明远勾唇缓笑，将那只小手握在自己手中。
　　李潇仰头看向那人，下颌轮廓刚毅清澈，神情淡漠疏离，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幼时，那时候她还没有这么高，他却已经站在了岁月的中端，观望着她的人生。他抱着她，温柔百倍。第一次学会写字是因为他，第一次学会用筷子是因为他，第一次学会穿衣服是因为他，第一次学会画画也是因为他，很多很多都是因为他，因为他在她身边，因为他倾注了毕生所学用来教会她。她以为只要她足够优秀他便能够与他比肩，可是等真正她长大的时候他却离开了，以前他会哄着她睡觉，会亲自做饭给她吃，会捏着她的脸，有些无奈的说，是不是该减肥了，吃的有点胖，殊不知其实是他把她养胖了，却又嫌弃她的圆润。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疏远她，开始不再让她睡他的房间，开始和她之间有了隔阂，确切来说，是她跟他，开始对她所有的事只是只字片语。他和她之间貌似除了客气只剩下了那毫无血缘关系的牵绊。
　　李潇乖顺的跟在他身旁，安静的犹如小时候那般，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一箭之地，咫尺千里，她们好像就是以这样状态小心翼翼维系的关系。他掌心的温度沁着凉意，如光影般落在了她心里，与记忆里的温度重叠，一兮间仿佛回到了从前。
　　她们周身人影攒动，人声鼎沸，顾明远站在她面前将她护在身后，随着人流移动。
　　李潇疑惑，顾明远一向不喜热闹，今日怎会来逛超市，等到顾明远将她带到卖火锅食材的地方，她才明白过来，他原来还记得她想吃火锅，思及此处，李潇不由的唇角上扬。
　　人声有些鼎沸，李潇轻轻扯了扯顾明远袖子，顾明远侧耳，身子微微倾斜，即使如此，李潇还是踮起了脚尖。她用一只手挡在顾明远耳旁，然后趴在他的耳朵上轻声说：“小叔……我们今天吃火锅吗？”那轻浅的鼻息萦绕在顾明远耳旁，痒痒的，酥酥麻麻，顾明远凝神听后，神情微怔，许久点了点头，然后迅速直起身子。在周围的人看来，他们之间的举措无比的亲昵。就像嵌在无限漫长时光里的缩影，漫长时光里……清晰的面孔。
　　李潇得到回答后得意的冲顾明远眨了眨眼，然后松开他的手跑向卖火锅的食材旁，在李潇松开他手的一瞬间，顾明远展了展空落的手，茫然的望着站在他不远处的李潇，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心头，恍惚间又消弭殆尽。
　　李潇快要将吃一顿火锅的食材都搬回去了，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两点多钟，李潇走在最后面，进门的时候顾明远说了声：“把门带上。”李潇空不出手，回头一脚就把门踢上，顾明远听到剧烈的声响后眉头微皱，“下次注意轻点关门，莽莽撞撞像什么样子。”语音平凉，却不怒自威。
　　李潇呆呆的“啊？”了声，顾明远沉郁的凝视着李潇，瞧见她呆傻的模样后，面容逐渐舒展开来，抬手指了指她手中的袋子：“放下吧。”声音轻缓。
　　李潇“哦”了声，旋即眼睛一亮：“小叔，要不您把爷爷奶奶还有星楠姐接过来，我们一起吃火锅怎么样？”
　　顾明远耳朵动了动，眼眸微垂，端起桌上水杯，慢条斯理地浅酌，思忖片刻，淡淡启唇：“许久没回老宅了，我们直接过去！”
　　话落，便引来李潇几声欢呼，满心开怀之际却见某人清冷的目光望过来，旋即将挥舞的手悻悻收起来，换上尴尬的笑面。
　　“那小叔你等我一下，我换件衣服。”回老宅可不能再穿着这么宽大的校服了。
　　顾明远微垂着目轻轻颔首。
　　在李潇离开之时，顾明远抬眸深深望了一眼那清瘦背影，神情明灭。

　　几十分钟后，他们到了老宅，刚踏进门，顾星楠自二楼走下来，调侃李潇：“小兔崽子，怕是快忘了还有个家吧，上次哥回来的时候就没见你，哪野去了？”
　　李潇最讨厌别人叫她小兔崽子：“顾星楠，别喊我小兔崽子！”
　　顾明远这时推开门进来，见二人剑拔弩张，眼底熙熙攘攘的划过一抹雾气，在暖光下熠熠生辉。
　　“哥，你回来了！”顾星楠打着招呼。
　　顾明远轻声“嗯”了声，这时，顾翔自书房走了出来，与此同时，他的身后还有一位不速之客，李潇从未见过。
　　那是位面容姣好的女人，眉目温婉，画着极淡的妆容，李潇终于知道淡妆浓抹总相宜这句话的含义，那个女人着了一身黑色的风衣，发丝随意披散在肩头，微微抬眼，惊艳众生。
　　顾翔见是李潇回来了，笑呵呵的走过来：“小潇儿，几个月不见，好像又长高了。”
　　李潇跑过去喊了句：“爷爷！”
　　“你小叔对你好不好，有没有欺负你？”
　　李潇抱着顾翔的臂微微松了松，看了眼顾明远，发现他也正朝着自己望过来，那双眼幽深如雾，浓郁深沉，看的李潇心惊不已。
　　“小叔对我很好。”李潇弱弱的说了句。
　　“是这样吗，顾明远？”顾翔严肃的盯着顾明远问。
　　李潇感受到顾翔的威严，忙打哈哈：“爷爷，我今天还没吃饭呢。”
　　顾翔似乎想起什么，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那个女人：“夜白，这是你席叔叔的女儿，席景茹。”
　　李潇听到顾翔的介绍后，忽然就明白为什么那个女人出现在这里。原来……那个女人是为了他而来。
　　“顾叔叔，我跟明远很早就认识了。”那女人含笑得体说道。
　　“如此甚好，既然这样，明远，那你们好好聊。”说罢，拖着李潇还有顾星楠一同上了二楼，李潇想回头，却被顾翔牵制的死死的。顾翔老了，他想赶着他死去之前儿孙满堂，他想热热闹闹的过完下半生。
　　到了二楼顾翔的房间后，顾星楠不满的瞥嘴：“爸，不是我说，你这么做哥不会怪你吗？”
　　顾翔冷哼，铁青着脸：“他小子都二十好几了，也该结婚生子了。我看怪倒没有，说不定往后他小子还得感谢我头子！”
　　顾星楠摆摆手：“我看不尽然！”
　　顾翔冷哼：“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啥时候给我领个女婿回来？”
　　“别，爸，千万别，您老还是歇着吧，甭瞎操心？”
　　李潇没心情听顾星楠和爷爷斗嘴，在他们准备问她什么的时候，李潇满脸不愉悦地回了句：“爷爷，我回房间写作业了。”
　　顾星楠看着李潇面孔，似乎有些不开心，疑惑问：“小潇潇，你怎么了？”
　　李潇没回顾星楠，径自走出顾翔，她偷偷看了眼楼下，发现不知何时，顾明远同席景茹已经离开了。他又食言了，说好的一家人吃火锅，明明已经陪她将所有的东西买回来了，可他却离开了。
　　余绣冕逛街回来，发现冰箱里摆了许多火锅食材，走出厨房，一抬眼，发现李潇一个人呆坐在楼梯上，连她回来都没发觉。
　　“潇潇……潇潇……”余绣冕唤了几声。
　　李潇恍惚回过神来，抬头发现是奶奶，竟没出息的哭了。
　　“我的小乖乖，怎么哭了？”余绣冕将李潇抱在怀里哄着。
　　顾星楠同顾翔闻声走出来，见到如此场面，皆围过来。
　　“是谁惹我们小潇潇了？”顾星楠戳了戳李潇的脑袋，李潇哭的更委屈了，当下疑惑，“我没说什么呀？”
　　“行了行了，都睡觉去，我哄她。”余绣冕边哄着着李潇边说。
　　“这丫头长这么大还没哭过这么厉害。”顾翔意味深长回忆起。
　　李潇哭的梨花带雨，抽抽搭搭，哽咽的说道：“奶奶，我想吃火锅。”
　　“好好好，奶奶给你做去，那我们潇潇不许哭了！”
　　李潇抹掉眼泪，果然不哭了，顾翔一颗揪着的心也放了下来，顾星楠也长舒了一口气，这李潇虽说不是顾家人，可是她爸妈对这丫头是尤为的好，有时候便是她这个亲生女儿都有些嫉妒。记忆中好像李潇一难过，她和顾明远准遭殃。

　　那一晚，一家人陪李潇吃了火锅，唯独没有顾明远，她不知道她难过什么，又哭什么，感觉好像要失去一些东西，失去她人生中弥足珍贵的东西。

　　她走在黑暗里，走了很久，追寻着微弱的光线，在她以为快要找到的时候，却与光明失之交臂。直到有一天，她走在拐角处，遇见了那个人，他将她救赎，如神谪，为她散去黑暗，将光明馈赠予她，却唯独扔下她一个在孤独的光明里。殊不知，没有他的光明，纵使日月星辰皓洁，对她来说就是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