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煌灼

2、古怪郎君

　　第二章

　　花生欲言又止，心道哪有郎君这样当众问女郎姓名的，可是轻浮了。只是不敢插话，虽然娘子平素对她和地生都很纵容，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花生自己也是心里有数的。

　　李明月回道：“我家姓李，家父讳巡。”

　　郎君点点头，就这么低下头去敲核桃了，也不说上一二句别的话。

　　花生松了好一口气，又暗暗瞪那郎君一眼，真不懂礼貌！正好前面空出路来了，便叫地生：“还不快快赶车！”

　　地生应了一声，再也不敢胡乱答话，赶着车到前头去了。

　　那驾车的宦官耳中听得“李巡”二字，没想起京中哪家贵人是叫这名字的，想必就是个平民百姓罢了，遂斜瞟一眼李明月离开的马车，低声呵斥：“真个是没礼貌的人家，见了咱们小王爷也不好生见礼。”念了两遍李巡这名字，却又忽然一拍大腿说道，“咱家就说，李巡这姓名怎的好生熟悉！就是战死沙场的那个李巡将军嘛！”

　　宋承手中的银锤一顿：“战死沙场？”

　　“可不是么！小王爷，当年您还小呢，许是没有听闻这事。”何有福回头殷勤地告诉宋承说：“先帝爷还在时，那穷凶极恶的鞑靼连年犯我北境，民生艰苦，先帝爷英明神武，亲自率军出征，那李巡将军，便是当年先帝爷亲封的左将军，后来在战场上立下大功，据闻，还救了先帝爷一命呢！”

　　“如此。”

　　得了宋承的回应，何有福说得越发起劲：“只可惜，李巡将军是个命不好的，在战场上受了重伤，鞑靼被击溃之后，还等不及先帝爷论功行赏呢，他可就仙去了。李将军取的是当年曾阁老家的女郎，夫妻情深，李将军去后不多久，那曾家的娘子也随夫去了，当年京城里啊，谁不唏嘘！李家当年便只留下了一个女郎，算一算，也该是这样大了。”

　　宋承专心地敲着核桃。

　　何有福抖开了袖摆擦拭眼角，悄悄打量宋承面上的表情，见那一张俊俏的面容却木木呆呆的，没什么表情，暗道小王爷莫不是呆傻病儿还没好吧。

　　这满京城的郎君，在这样的年纪，谁不爱些花红柳绿的风雅事儿，再不济，也会喜欢些琴棋书画，各个都是一等一的温文尔雅。偏偏这小王爷呢，有这样高的出身，是太后的亲子，先帝爷的幼子，却偏爱捣鼓些木匠打铁的活儿，没事就出宫到匠人坊里，还亲自上手去摸那些泥啊水啊的，哪个大户人家的知道了不是暗地里作笑话看？还有人讥笑小王爷怕不就是个泥腿子出身，这些话他听得多了，只是谁都不敢往太后跟前儿说罢了。

　　心里这般想着，何有福面上却是殷勤地问宋承道：“小王爷，可要奴婢去打听打听那李家的事？”

　　宋承将最后一个完整的核桃仁放进瓷罐里，恰好装满。他盖上罐盖子，专心地将绘八宝云纹的盖子旋转到对准罐身图案的位置，然后说：“不必。”

　　“是。奴婢将马车赶快些，小王爷出宫这许久，宫里定是早就等着呢。”

　　城西曾阁老府，衡香院里丫鬟仆婢林立，气氛森严。花厅里，曾太太罗氏脸色带了点憔悴，安排了一屋子仆妇的大小事务，揉着太阳穴，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茶，吩咐小丫鬟道：“将罗妈妈叫来。”

　　花厅门口的小丫鬟老远见到罗妈妈便堆满了笑容，打起帘子。谁不知道罗妈妈是太太跟前最受爱重的管事妈妈，凡事都能说上几句的，小丫鬟可不敢得罪了她。罗妈妈着一身乌青的夹棉杭绸袄子，头发上插着金打的素面簪子，手上套着金镯子，快步走进花厅，笑着道：“太太，老奴叫人在二门守着呢，那李家娘子是还没有信儿，也不知道几时能到。”

　　“老太爷在何处？”

　　“老太爷方才亲自领着人候在前院呢，说是李娘子快到了。老爷去了衙里，叫跑腿的传了话，说午后就告假回家来，吩咐了后厨整治好席面。”

　　“定儿去了学里，学业要紧，就不叫他回来了。梧桐院那里，你去看着，色色都要比着我们家小娘子的吃用安排着，服侍的就给一个大丫鬟，两个二等的，四个三等的并四个粗使的，不能叫外人说我们家待客不周到。”曾太太重重放下了茶盏，话里带着点冷笑说：“要知道，老太爷和老爷可都放了话了，李家娘子是我们家的贵客，可轻慢不得。”

　　罗妈妈半弯着腰陪笑，不敢说话，心知太太昨晚上被老太爷叫去训斥了一顿，太太被下了脸面，心里气得很了。别看太太如今面上还有些笑，府里哪年不横着抬出去几个呢？

　　曾罗氏顺了半晌的气，又叫了旁边侍立的大丫鬟紫苏：“去瞧瞧玉娘，叫她装扮起来，去陪老太爷一道等着李娘子。头面就用那套红宝石的。”紫苏掀帘子去了，罗妈妈暗暗咋舌，金镶红宝石的头面最华丽不过，太太这是要给那李娘子一个下马威呀！

　　开春便从荆州城外的道观里来了信儿。说是老太爷、前任阁老曾庆俞唯一的外孙女儿，那位小小年纪就跟着真人离京学艺的李明月娘子要回京城了。

　　老太爷前半生境遇坎坷，后半生又位极人臣，致仕后在家含饴弄孙，儿孙孝顺上进，可说是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

　　只除了一样，当年将唯一的女儿嫁给了少年将军李巡。本以为是天生作的一门良缘，谁知没几年，一双小夫妻先后离世，扔下了个三岁女儿在后边。

　　李巡出身汉中府李姓，是汉中李氏的旁支，祖上传到李巡这一代，已经是三代单传。李巡一死，先敬元帝追封其为忠勇侯，远在汉中府的李氏本家族人就立即派了族人上京，准备给李巡过继族子，继承这一份难得的勋爵。若是李巡一脉死绝了也就算了，李氏本家做主，为族子弟过继、延续香火是合情合理的，偏偏李巡还遗下了李明月这个年幼的孩子，不仅如此，先帝有感于李巡的忠义，下旨封了李明月一个郡主的名分。

　　郡主乃是尊贵诰命，地位等同一品女官，有权上表直达陛下案头，这下，李家本家不管想要怎么过继，又或是安排李明月招婿延继香灯，都必须要得到李明月的首肯。

　　李明月又是这样年幼，一个小娃娃守着忠勇候府偌大的家业，本家便有许多族人请求抚养她，明眼人都知道是为了什么。曾老太爷得知后气得不轻，干脆用阁老的名义按下了汉中李氏请求继承忠勇侯位的书表，封存侯府库房，将李明月接到家中。此后不多久，李明月得了世外道人青眼，就此在京城人的眼前消失了。

　　三月初六，是大郎君曾定娶妻的大喜日子，迎娶的是开国公陈家的嫡长女，那可是一门贵亲，不容轻忽的，曾罗氏领着阖府上下为长子娶亲忙活了好半年，对李明月的事情就没多上心。

　　谁知，老太爷昨日里有闲，竟会亲自去看为李明月预备的梧桐院？院中的下人早就跑的不见影踪，枯枝败叶遍地，厢房里家具器用尽是旧的。老太爷大发雷霆，在一屋子下人跟前狠狠地下了曾罗氏的面子，连带亲生儿子曾世勤也呵斥了一顿。

　　昨夜里，梧桐院里可是灯火通明，老太爷给了陈大管事钥匙，连夜开他的私库，将所有家具摆设都换了，直忙到天亮呢！

　　——这可真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生怕曾罗氏迁怒于自己，罗妈妈老腰弯的更低了，眼珠子转了一阵，低声顺气地开口道：“太太，太太且宽宽心，可别为旁人气坏了身子。别人不知，老奴跟在太太身边也有二三十年了，可清楚得很，论对府里大人们的心，哪个比得上太太？这府里府外的，要是没有太太在，早就乱套了！太太也只不过是出了些许儿的疏忽，又不是当真不看重那李家娘子，便是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咱们府里不管是谁，都很该对咱们太太敬着些！”罗妈妈眼角观察着曾罗氏，见她表情缓和了些，显见心里是同意的，越发胆大的说，“老奴斗胆说一句，老太爷心里当那远在天边的如珠如宝，可谁知道人家和你亲不亲呢，便是再亲，能亲的过自小在跟前养大的定郎君、玉娘子？”

　　曾罗氏冷笑：“你还不知道远香近臭？父亲当那外孙女儿如珠如宝，我倒要看看那李家的小蹄子是怎么个三头六臂，比得过我的定儿和玉儿！”

　　罗妈妈一拍大腿连声应和：“可不就是这个理儿！老奴想啊，那李娘子说是跟着有道高人去了的，谁知道日子是怎么个过法？也没个爹妈在身边，怕是镇日里都在泥地里翻滚呢！不就是个乡野出来的丫头片子，太太您可别把她当回事，那可掉价！”

　　曾罗氏听了心里舒坦，拍拍罗妈妈的手说：“是这个理儿。红凤啊，这府里上上下下的几百个张嘴吃饭的，还就是你懂我的心思。”

　　罗妈妈满脸堆笑，口里不住地说“都是太太提拔”，眼珠子转了几转，又压低声音和曾罗氏说道：“太太，那李家娘子似是与咱们玉娘子一般年纪，回京城来，怕是要老太爷、老爷与她择婿成婚的吧？到时候，若是在咱们阁老府出嫁，那嫁妆，可不是要掏了咱们阁老府的金山银山去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