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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月进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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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安平十二年。京都洛城里春早到,是二月草长莺飞的时节,空气里似都带着一点点清烈烈的甜香,大路两旁的碎石缝儿里长满了嫩草,透着些像嫩鸡雏般的浅黄。京城门外护城河边,新近长成的垂杨柳枝条随风摇摆着,轻轻蘸在河湾清澈的水里。自敬元朝十八年,先敬元帝亲率大军击退鞑靼后,大禹连年风调雨顺,百姓的日子很是好过。
京城最繁华的南城门前,一条黄土碎石铺的百丈宽的进城大道上行人车马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天色还未亮,临近村镇的老农早早就赶到了,在路旁摆开了简陋的摊子售卖早春第一茬的菜蔬,又有成群结队的羊猪驴、鸡鸭鹅,捱捱挤挤、惊慌失措,此起彼伏地叫着,被喜气洋洋的主人响亮地挥舞着鞭子,忙忙地赶进城去。这些牲畜家禽都是被主人家好食好料地养过了寒冬,专等开春了才赶出来到京城里,是准备要卖出第一等的高价的。
进城的、出城的人,马车、牛车、驴车一辆接着一辆,拥拥挤挤直排到了城外四五里,又有那见机的小商贩在空地上撑起了不大不小的茶棚子,售卖粗茶杆子熬出来的大碗茶,一文钱一大碗。若是再添几文钱,就有一大碟香甜的酥角子、炒花生,要是饿了,也有才出蒸屉、热气腾腾的菜馅肉馅包子,足可供行人饱饱的填了肚子。
一辆不起眼的清漆马车从城外粼粼而来,汇进要进城的长长的车马行列里。拉车的大黑马毛色鲜亮,四蹄踏雪,养得很是膘肥体壮。赶车的是个身穿青布棉袄的小童仆,面相稚嫩,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他一脸的稚气和兴奋,撅起屁股,不停地朝着大路两旁的热闹处张望,又回头和车里的人说话,不停地介绍所看见的热闹。从旁看见了的本地人都是会心一笑,挺起胸膛。又是一个头回到京城来的乡下小子,谁叫京城是天下至繁荣之地,汇聚繁华,包罗万有,叫人目不暇接也是应分的。
车外很是热闹,车上垂挂的青帷忽然被一只手轻轻掀起。那手细嫩纤长,毫无瑕疵,白皙得好像在发光,唯有指甲尖尖处是一点天生的嫩红,真正是美极了。手的主人并没有露出脸,只是侧耳倾听着车外的种种响动——马车的木轱辘碾在黄土碎石路上的响动,禽畜的叫声,老农的吆喝买卖,这些都是属于京城的繁华。
一缕温暖的阳光从青帷的缝隙斜斜照进车内,明亮了车内女郎的面容。她的双眉舒展如远山黛色,明明是一张宜嗔宜喜的娇容,那一双眼睛却透着无与伦比的清静明光,安宁静谧,如冰似雪。女郎一头黑压压的长发随意绾了个朝云髻,簪着两枚光泽柔润、形状古拙的的青色玉簪,身上穿的却是斜襟右衽的道袍。道袍的衣料是青碧色的,以素白绸镶了领口,浑身上下再无别物。
马车内以淡蓝色素绸铺垫,右侧的车壁上固定着一个小小的铜香炉,燃着一种清淡的香。女郎身形纤弱,跪坐在车中的姿势却格外端整秀美,她半掀着帷帘,静静侧耳倾听着车外的热闹繁华,唇边透出了淡淡的笑意。
马车内,前侧还陪坐了一个着淡蓝色绸袄子的婢女,容貌清秀,和主人一样的十四五岁年纪,是十分沉稳能干的模样。便是在马车上,婢女手里也拿着一幅白绸的绷子,灵巧的双手穿针引线,慢慢绣着一丛雅致的兰花。
婢女注意到女郎掀帷的动作,抬起头来笑着说:“娘子可是想下车去走走?京城的门外最是热闹的,婢子瞧着天色还早,若要停车看看也不碍事的,天黑前定能赶到老太爷家的。”
女郎唇边展露一个淡淡的微笑,摇摇头:“不用,我只是想到,离京太久,原来京城还如同幼时那般繁华。”
婢女笑着说:“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天下最好的物件儿都往这里来了呢。”
“嗯,师父说这几年各地风调雨顺,没有大灾,日子应是好过的。”
“娘子,不知道许真人云游到何处了?”婢女说着露出了几分忧虑:“娘子这回回京城,可是要择定如意郎君成婚的,许真人名满天下,若是有真人在身侧,便是谁人想要欺负我们娘子,可都得先想上一想的。”
女郎不在意地说:“要择夫的是我,要出嫁的是我,这是我李明月应当面对的事,师父在不在又有何干。”
婢女放下了手里的绣活,说:“娘子,这干系可大着呢。老爷、夫人驾鹤仙游之后,娘子便跟从真人修行,离京已有十许年了。娘子与京城中的大人们早疏了来往,往年里,是一年也不见一二封信到我们荆州来。这回,回京城来,怕是又只能随舅家……”
李明月温和地摇摇头:“外祖父犹身体康健,舅舅、舅母与我家同气连枝,会照顾我的。花生,我没什么好怕的,你也不用怕。”
“是,娘子。”婢女花生见李明月这样淡定,也安下了心来,掰着手指,高高兴兴地开始了回京城后地各种展望:“给舅老爷一家的礼物都打点妥当了,按娘子吩咐的,都是好年份的药材,临行前婢子才点过了的,保管叫谁都不能说我们娘子礼数不到的。京城比我们荆州要繁华好多,娘子居在京城,日子只会比以往更好的。”
“嗯。”李明月半听不听着,把车窗的素绸帘子勾在一旁垂挂的玉钩上,漫不经心地朝车外看去。
前头赶车的地生从进了京城地界就兴奋得很,小脸蛋涨得通红,看尽了景致,才回头掀起青帷和两人说话:“娘子,花生姐姐,京城可真是热闹!那边有卖打糕的,不晓得与我们荆州的比味道怎么样,娘子可要吃呢,我去买一些!还有卖龙酥糖的!娘子,那边好一群大白鹅!娘子可听到鹅叫了?走得摇摇摆摆的呢!……”
“地生你可小点声了!”花生惩罚性地戳一下地生的脑袋:“娘子爱看景致自会看的,要你多嘴儿!不就是一群大白鹅,也值当大呼小叫的。”
地生委屈地捂着额头说:“我错了,那我小点儿声。娘子勿怪。”
李明月道:“花生你也不用拘着他。地生是头回到京城来,爱瞧什么让他瞧是了。”
地生高兴地应了:“娘子放心,地生马车赶得好好的呢!”
“好。”
地生一转眼看见了二三十头大肥猪吭哧吭哧的被赶着排队进城,又兴奋的喊了起来:“娘子,花生姐姐你们看啊,京城的猪比咱们那儿的肥着呢,我看哪,一头总有五百斤!”
李明月微微笑了笑,对地生来说,京城的一切都是这样充满了惊奇。
花生无可奈何叹气,拿起绣活:“要你何用,光会给娘子丢脸了。”
地生得意的嘻嘻的笑:“娘子才不会骂我呢。”
“仔细使好你的鞭子,别惊了马儿,娘子可饶不了你。”
“姐姐放心吧,马儿最听我的话了。”地生神气地应了,手上一口牛皮绞丝的马鞭子使得格外轻巧,虚虚甩了个空鞭,大黑马喷了个响鼻,拉着马车拐了个弯,排进进城的车马队里。这一手几近神乎其神的车技叫人侧目,旁边的老车夫喝了一声彩。
掀起帷帘后,李明月侧头看向窗外的景致,颇有几分悠然,一辆颇华丽的马车从左后方驶上来,比她的马车前了半个车位。这辆马车两侧的车帘恰好也是挂起的,里头是个十五六岁的年轻郎君。郎君着一身天蓝色的圆领缎袍,领口、袖口绣着少见的回字纹图案,头上束着白玉冠,目朗鼻直,一身的贵气。
看清对方的面容,李明月却是微微一愣。她跟从许真人学道多年,也得师父传了几分医术。这位郎君唇色略有些泛白,动作之间看得出体内精气神不足,按照师父的教导,这应当是早夭之相。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李明月收回了视线。却又被砸东西的声音吸引得看去,看见隔壁的郎君表情严肃,手里执着一把小银锤,在一张小矮桌上锤核桃。他的坐姿很端正,动作很精确,左手扶着核桃,放准位置,右手执锤轻轻敲上两下,然后剥出整个的核桃仁来,却又不吃,放进桌上右边的敞口胖肚白瓷罐里,将核桃碎壳拨进矮桌下的口袋,然后从左边的白瓷罐里拿出下一个核桃,动作一板一眼,心无旁骛,半点差错都没有。
李明月看了片刻,微微一笑。再一眼看见前头驾车的中年男人面白无须,喉结不显,比起一般男性体态更瘦弱,表情却有些倨傲,明显是个后宫出身的宦官。她对此并不感兴趣,收回视线,却发现隔壁的郎君已经发现了她,向她看来。两人对视片刻,互相颔首为礼。
对京城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的地生已经发现了砸核桃的郎君,也不畏惧,好奇地探头去看,大声问道:“郎君为什么砸了核桃又不吃呢?”
“因为我要先把瓷罐装满。”郎君看地生一眼,一边回答一边继续砸核桃。
地生很费解:“可是核桃仁儿很快就潮了。我们家都是随砸随吃的。不过我们娘子不喜欢吃核桃,花生姐姐喜欢吃。”
郎君又抬起头看他一眼,说:“你也喜欢吃。”
地生很高兴:“郎君怎么知道,我可喜欢吃核桃呢!我们荆州山里的核桃可香了,咯嘣咯嘣儿脆的。”
郎君看地生一眼,又看李明月一眼。女郎着青色道袍,颜如皎皎素月。他点点头:“荆州是好地方。”
这个地生!才说几句话啊,就把老底儿都掏给别人了!花生跺脚低声骂道:“地生!”
被骂了,地生赶快一缩脖子:“花生姐姐我错了!”
“你的婢女叫花生?童仆叫地生?”郎君放下了锤子,看着李明月问她。
“是。”
郎君问的平淡,李明月答得也很平淡。
“你是哪家的女郎?叫什么姓名?”他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