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中) ...

  •   我拿王尔德的话安慰自己:人生有两个悲剧,第一是想得到的得不到,第二是想得到的得到了。
      做到释然不如想象中难。不去感知、假装没有心便好。穿梭于大街小巷,看阴看晴、看百家哀乐,看月落日升、看灯明灯灭,难免被这一幕幕世事牵入回忆。
      我的从前,似乎没什么好说的。
      活着的我,跟大多数人活得差不多。
      岁月极长,人生苦短。
      在我算不得长的人生里,“活着没意思”“好想洗牌重来”的念头数次出现在我的意念中,不过这些都是不了了之的阶段性想法,想不到我的结局竟然是——猝死。
      什么准备都没有,比想象中要恐怖得多,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默默为自己敲了声警钟。
      我变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知是太幸运还是太不幸。
      幸运在于:我竟然能奇妙的“存在”着。
      不幸亦在于此:我目睹了最亲爱的人为我肝肠寸断,我却给不了他们丁点儿安慰,某个版本的民间故事讲,这就是第十八层地狱中的惩罚之一,目睹者要多痛苦就有多痛苦,要目睹者有多痛苦就会有多痛苦。实践证明,确实挺不好受。
      有太多的事情搁浅于不甘,关乎梦想与渴望,关于想达到而未能达到的彼岸,这些之于我,统统再无继续的机会。这亦是不幸之处。
      我的死是场拖累人的灾难,痛不欲生远不足以形容其惨烈。
      我是在叛逆与乖顺的夹缝中成长起来的独生女,父母对我寄予了厚望。尚算年轻的我不时透支革命的本钱,不是什么寻常人眼中的大病,胃痛、体寒、眼睛红肿、口腔溃疡诸如此类,他们对我的期望从望女成凤降到了望女安康,从山顶降到了山腰;猝死前,身体并未有不适,所在公司成功上市,我拿到了股份,个人发展前景大好一片,那时,我已经向家人坦白自己有了喜欢的人,在父母眼里,我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是全然向上的,他们对我的期望从山腰跃至云端;一夕猝死,又将父母从云端推进了万丈深渊……
      熬夜加班在岗猝死,我掀起了一场危机,将公司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上,被卷入漩涡的是创始人兼新任CEO——陈少峥,我的……暗恋对象……
      父母先我一步与陈少峥结识。
      奶奶病危那会儿,父母恰巧去学校看我,得知消息,一家人急匆匆买了机票赶回。航班延误,在熙攘的候机大厅,陈少峥拿着本机场售卖的杂志坐了过来。
      他相貌平庸,身材中等,穿着普通,说话带着点地方口音,说快了会口吃。
      我没把过多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直到惊觉情绪低落的父母与他聊了近一小时。
      这对我来讲有些不可思议。我凑过去听了会儿,不自觉被他的人格魅力所吸引,以至于重新对他进行了定位——陈少峥是个很难给人良好第一印象,却很容易赢得他人好感的人。
      魅力大的路人多不胜数,后续能有联系的则少之又少。任我脑洞大开也猜不到,在不久的将来,陈少峥会是我梦中的最亲爱的。
      父母在饭桌上突然聊起他,已是年末。
      父亲说陈少峥是我们这群孩子的榜样,像他那样的年轻人难找。我吃了一惊。父亲是七十年代的人,怀着那个时代的创业与实干精神,几经起落,现在靠小本生意度日。他交友甚广,所夸赞的多是与他同时代的人,极少夸我们这一代的谁。
      母亲附和说陈少峥有大智慧,要不是听老季讲,还以为他就是有点想法的普通小伙子,他这个年纪在全球峰会上致辞,咱市几人能做到?
      我对陈少峥产生了不止一点好奇,结果网上关于他的介绍不多,有零星几篇八卦帖,阅读量不高,信息虚实难辨,大致讲了陈少峥开外挂的传奇经历:乳名斯加,绰号马达加斯加、马达陈、陈少,家庭一般,智商一般,没在哪一方便表现出过人的天赋。少时在学业上不走寻常路,落榜后跳过国内知名高校,另辟蹊径、弯道超跑,被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录取,在那里亦没有表现得多突出;工作后更是跳脱得厉害,浮浮沉沉,打过工、创过业、破产过、东山再起过。就这样不断循环往复着“悲剧”,在一次变故中左眼受伤,现在混成什么样是个迷。疑似是XX公司、XXX基金会、XX地域性会所……的出资人、创始人或发起人。
      他资质平平,但不服输,总能找到跟他所接触的圈子里最出色的人站在一起的办法。
      即便是站在了同一高度,他似乎无可避免地逊色于这些人却又继续寻求弯道超跑的捷径,跟更出色的人站在一起。
      论起来,不比那些天赋异禀的人差。
      面临毕业实习的我,正需要这样一份激励。
      我私下里去传言中他挂名的某公司应聘,过五关斩六将获得了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小职位,几个月后公司运营出现问题,员工规模从几百人锐减至十几个人,变故来得相当迅疾。
      就在这时,我迎来了与他的第二面。
      我暗念自己赌对了:好在传言诚不欺我,好在他在公司需要他的时候肯挺身而出,好在我留下来了。
      我们得以相遇,多不容易。偏差一点就是错过呢。
      他注意到我是公司员工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说他记得机场的见面。接下来的发展就顺理成章,他常驻公司,办公区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情况不少见,交流随之多了起来。
      发展只是我单方面的感情发展,我陷得缓慢而坚定,熬夜加班的“苦日子”,都变成了我单方面的甜蜜约会。
      用了六年的时间,我组了自己的打拼团队,业绩及利润率在公司里面都属前排,我的职位从最初的普通员工升至经理级别的“合伙人”。公司规模从十几人又陡增至上千人,在北上广和几个省会城市设立了分公司。我所从事的这份工作不是我最爱的,却是我最愿意去做的,能给我最多快乐的。
      我不能否认陈少峥在我六年的职业生涯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更否认不了他作为我的暗恋对象,给予我的蓬勃向上的状态以及幸福感。他是我的伯乐与冥想点。
      陈少峥大我15岁,即便是他大我50岁,我也会义无反顾地陷进去。
      我自知配不上他,我彷徨、退缩,又经受不住诱惑,期待、按捺、憧憬、克制,我在等,等天时等地利,等我变得更好一点。
      千等万等,怎么都想不到……我等来的是永别。
      这不是第一份遗憾。太多梦想与渴望被我设想出来的屏障阻断,太多遗憾因为我的不够勇敢而产生。我该多想想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问去追逐的话,能不能接受可能发生的最坏结果,如果能,就该脸皮厚一点,去要自己想要的,没有得不到,只有不够努力或用错了办法。只要我不放弃,没有人可以让我喊停。就算最后不能如愿,也是不留遗憾的,或许我以为我没有得到,可能从某个角度来讲,我已经得到了,只要我努力过,至少会在想要的人、物、时上留下什么印记。
      但是,我没有。
      陈少峥加深了我的遗憾。我死后,得知陷进去的不止我一个。
      他居然也喜欢我!
      只是这次,他又慢了一步,却没再能拥有弯道超跑的机会。
      我开始一段感情时,他浑然未觉;等他起步时,我这边已是终结。
      我的死让他一度自残,他向我的父母剖白、忏悔,主动把所有的责任都包揽到了自己身上,要什么给什么,说什么要他的命他也二话不说照给,还找打般提出了要买下我家的房子的强硬要求。
      我没见过比他更傻的人。
      主动坦白的人往往更容易获得原谅。父母起先要他走,什么话狠撂什么话,表示不能看见他,后来痛定思痛终是妥协了,说受够了丧子之痛,看厌了陈少峥的傻,同意把老家的房子给陈少峥,家里没什么用到钱的地方,不要他的赔偿,只要求在别的城市给弄个住的地方。
      我没跟随父母搬迁,留下来陪了陈少峥两年零四个月,看他住在我住过的房间里,睡我睡过的床,过分自责,轻度抑郁,惩罚自己不幸福,明知得到的会是冷脸,还是坚持以干儿子的身份为我的父母打点好一切。
      他傻得……让我宁愿他从未喜欢过我……让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活着的时候没留下只言片语点出谜底,现在全世界都知道我有暗恋的人,全世界都不知道我暗恋的就是陈少峥这个人,即便是他本人,也误以为我暗恋的是别人……
      没有其他人,就是他。
      没人知道了。他让全世界误以为是他毁了我的前程和幸福,其实是我害了他。
      我们以另外一种方式“在一起”,我陪着他,他感受不到我的存在,他有他的痛,我有我的苦,牵连着我们的除了痛苦还是痛苦。
      他抱着我照片的时候,我能想象,昔日有多甜,如今就有多酸。他无法原谅自己,我也是。我无法与他讲和,也不知这种看不到尽头的状态究竟要持续多久。这种日子,我一刻也不想继续下去。磨到最后,我对他的感情只剩下心疼和平静。
      从未觉得恋爱会是如此甜蜜、又如此累心的事情,或许在他之前,我都没有真正陷进去过。
      可能是他自虐式的作风太让人心疼了,也可能是因为他对我父母实诚到无可挑剔,父母对他的敌意少了许多,他们甚至能坐在一起吃饭,坦然地问起陈少峥的婚事。
      我不是陈少峥第一个喜欢的女孩,不是最喜欢的是最后喜欢的,但我的死让自己成为他最放不下的那个。他最喜欢的女孩,也就是她的初恋在我死后找过他几次,陈少峥拒绝了她的复合要求。
      她泪眼婆娑,要一个公平,说活人争不过死人,讲她再怎么做也不能撼动我在陈少峥心目中的位置。
      我要站着说话不腰疼一回了:我算什么?陈少峥能达到如今的高度,他的初恋功不可没,是她给了他奔头,她是他近十年的目标和坚持。她错在不为自己争一争。退一步讲,就算我是陈少峥心里根深蒂固的存在,谁又能说绝对不可撼动呢?活着的人拥有主观能动性,前面平铺着无限可能,人死了,就停在那里了,那就是它的最高点,活着的人是未及还是超越,主动权永远在活人手里。
      我无法掩饰我对活着的渴望。而她,却懂不了。
      我们都太了解陈少峥了,他一般不轻易做选择,一旦选择了就一条道走到黑绝不会后悔。
      我们都知道,把陈少峥绑在身边不难。
      可是我们两个都没有得到陈少峥。我是因为不可抗力,而她错在不坚持为自己争取。
      像是印证我所想,陈少峥跟一位崇拜他的政要的女儿订了婚。那女孩比陈少峥大三岁,因眼光挑剔入了晚婚阵营,对陈少峥是少有的执着。
      戏剧化的是,这桩婚姻是我父亲牵的线。
      天生绝配。他的好我从不怀疑,她是个贤良姑娘,两人又聊得来,感情自是迅速升温。
      她成了陈少峥的浮木,他的心灵港湾。
      看着陈少峥圆满,我怀揣酸楚默默送上了祝福。
      现实跟理想总归有出入,谁都期待有个人能对自己矢志不渝,特别是你喜欢的人对你忠贞不二,那种满足感真真是超越期待。眼睁睁看着陈少峥因我痛苦,我于心不忍,后来他找了伴,我又免不了遗憾。
      私心可畏。
      这遗憾太轻太短,很快就淡去了。
      再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一年前,我结束陪伴,离开陈少峥,跟着父母来到了桃源公馆的新家。家庭新成员即将出生时,父母早已为她想好了名字,叫宫龛。宫随母姓,龛指的是供奉神像的阁子,寓意期望做宫中的神龛,神灵恩泽庇佑,一生顺顺当当、平平安安。
      宫龛这名字挺好,不过我更喜欢自己的名字:池星星。
      池随父姓。父亲对星子闪耀的水面很有好感,遂为我取名池星星,我出事前,他喜欢讲他幼时做过的“繁星坠池、月浮碧波、水映莲色、群蛙争鸣”的幻梦;出事之后,在他看来,美丽的幻梦成了不祥之兆。
      我与奶奶的祭日在同一天。亲友讲,是奶奶带我走了,亲人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我叹笑不已,不忍戳破这美丽的谎言,最理想的安慰。
      后来,父母妹妹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生活步入正轨,我的照片被母亲从墙上取下来,仔细擦干净后夹到了相册里面。我开心极了,终是如我所愿。忽略不了的是,私心又跑出来作祟,突然有种家中已无我位置的错觉。不想让别人记得我,谁回忆起我,不是惋惜就是难过,仿佛我带给他们的只有痛苦;我亦不愿让他们全然忘了我,所有人都在奔向幸福的明天,只有我一个人守着回忆、藏着秘密。被迫承认并接受曾经爱我的人已经顾不上我的事实。
      再后来,我遇到了周引达,找到了新的归属感,再一次感谢这安排、这巧合、这幸运。
      更往后,遇到“了”周引达变成遇到“过”周引达,不提也罢。
      以后的以后,也就是游荡着的现在,开心不起来,心里有个洞空得厉害,没有精神支柱,没有奔头,经常质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但过得也不算坏,我在乎的人都是大欢喜结局,这已经够好的了,还奢求什么呢?
      在外面游荡累了,苦于不知去哪儿歇歇脚,双脚将我带回了老家。
      我似乎明白了那些行将就木之人对于落叶归根的执着。
      我深深感到,这儿可能是唯一能收容我的地方。
      站在老家门口,我胆怯了,不是怕撞见陈氏夫妇,我心知他们决计不会住在这里,我只是有点……有点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酸楚罢了。
      打消了所有退缩的念头,我又开始怀疑空间的真实性,眼前的一幕太让人震惊:任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坐在我家沙发上的人会是周引达。
      惊讶与好奇盖过了我的其他一切情绪。
      他的手放在相册上,笑容难辨,或是阴冷或是慵懒,他平静无波的声音与电话里的歇斯底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在哪儿?我接受不了分手,我们哪儿不合适你告诉我,我都改好不好?”略快的语速拖着哀求和哽咽的尾巴,是女声,是她。
      “你很好,是我不够好,抱歉,我会给亲友一个合理的交代。“周引达开了免提,左手敲击桌面,右手放在我的生活照上。
      “我不听你的道歉!你的交代冠冕堂皇,没一句真的!”电话里的声音很快变了调,发自肺腑的哭声听得我有些动容,“你不爱我,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你是不是去找她了,为了一个不认识的死人你要跟我分手?你说过没见过她的,都是骗我的!假的!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你问过我一句什么,你问我是不是眉尾曾经有颗淡痣?我说有啊,搞掉了,现在的女孩子有几个是没做过微整的,我还打过瘦脸针开过眼角了呢!你说以后不要随便在脸上动刀了,说女孩子笑起来暖暖的就很美,你根本不明白你心疼的表情有多帅,多难得,多少见。你一定想的到以我这种性格,有几次能笑得暖?以你那种性格,为几个人真正心疼过?你爱她不爱我,她给了你什么?她为你做过什么?你怎么就糊涂了呢?“那边的声音已经平静下来了,“我以为我是最幸运的,我以为我得到你了,到最后,我以为的只是我以为的。哈!”
      伴随着令人脊髓发冷的笑,我像被雷电击中一般,全身流窜着酥麻。她的话已经说得够明白的了,可我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不明白不满足。
      周引达没说话,他瞧着照片上的我,手指从我眉尾的淡痣划到我带笑的嘴角。
      “周引达,你一定知道自己有多可怕,我曾以为我可以成为你心里的那个特例,哈!可笑!是我太天真……时间会证明你跟谁都处不来,你不正常你知道吗?再这么下去活不久的。Alex救不了你,谁都救不了你。我……等着那一天。我带着她的遗照出席你的葬礼。”
      她已经口不择言了。
      周引达冷着脸,翘着腿,一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懒洋洋地伸出去按断通话,关机后扔到茶几上。他放下腿,用一个近乎幼稚的姿态将纸巾放入口中,一条条撕扯着,吐出,揉成紧实的白色纸球,维持这种动作没超三分钟,他接着摊开双臂,后仰在沙发靠背上,很快又以一种极为理性的姿态将纸条收入废纸篓,洗了手漱了口,用毛巾搓过掌心、指尖、指缝,直到双手没有任何水迹。他坐回原来的位置,双臂架在腿上,身体前倾,交握双手,眉头紧锁。
      房间里除了挂钟的咔哒声没有任何其他声响。
      这种安静非但不能让人冷静下来,反而让人焦躁不已。
      但是周引达的沉默让所有浮躁的因子都在规律的咔哒声里慢慢沉淀下来。
      我想上去抱抱他,但我只是木然站在周引达面前,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脑袋里应该在想很多东西,又貌似什么都不清晰。
      隔了好大一会儿,他终于有了点活气,将放在一旁的相册重新摊在腿上,依旧冷着一张脸,一张张翻看,数次摩挲,最后停在我笑得最为明亮的那张照片上——我的医保卡照片。
      他用与熟人聊天的口气自言自语,声调拿捏得既轻佻又无辜,无边的沉重中饱含轻松,就像是他现在手持香气四溢的咖啡坐在咖啡厅里,而不是独自一人陷在陌生城市、陌生人家中的沙发里一样:
      “她说的没错,我对你有了特殊的感情,这种感觉不会错。可我为什么会爱你?我连认识你都不算。没和你打过照面,没聊过一句,仅凭几张照片就追到了这里,坐在你家的沙发上,看你写的日志,转而以一种心理分析师的立场,告诉与我没有交集的陈少峥先生,你很有可能暗恋过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这些,我认为我该这么做、做这些是有意义的,我就去做了,最后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但我认为我爱你这一点没有意义。你已经不在了,不知道我是谁,这份感情带给我的困扰远大于其它。“他微抬下颚,身形后仰,姿势看起来更为舒适,“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我可以想象出你的音容笑貌,这种感觉……就像是我曾经和你在一起过,不久前才失去了你一样,事实是……几年前你就已经……我有了久违的心脏砰砰跳的感觉,它说它病了,不舒服,很难过。我该和Alex谈谈了,只是,现在我的心脏,它沉重得让我没力气给Alex打电话。”周引达抵住下巴,“从理性的角度讲,我知道我不太正常,心理上或者身体上有些问题,Alex帮不了我。我可以肯定你在我身边过,要知道我是个绝对的唯物主义者,我试图解释并证实这种感觉,但目前我的状态差到无法集中注意力,做不了实质性的事情。”
      我看进周引达的眼睛,黑白分明的一双眼,不带丁点儿水汽,干涩、呆滞,喷涌出的是智商反向龟裂以至于两级化的矛盾,辨不清是疯子的眼神还是天才的。他的眼睛灵动时可以浸润所有人,瞳仁足以承载周遭所有人的渴望,伴随着神采飞扬。
      多变的不只是他的眼睛,他通常端着一副上位者的姿态,拉开的嘴角时而阴冷、时而深沉、时而刻薄、时而木然,他陷入沉思时,表情严肃;但只要他愿意,就会变成一块磁石,一轮散发着热力的太阳。
      我不去想周引达是否正常,目前谁都无法佐证他的性格有缺陷,亦不能证明他的性格走了极端。他在家族里占据着与年龄及辈分不符的话语权,享受着这样的“特权”,自然有他与众不同的地方。
      他有他独特的魅力,他比大多数人都做得好、优秀得多。
      在我这里,非刻意的另类不是他的减分项。
      我更愿意把非刻意的另类看做某种天赋,天赋分为显性和隐性,隐性的天赋通常潜藏在这另类的外表下。我相信人人都有天赋,有些天赋是有用的,有的则暂时用不到,说一个人没天赋,只是一时没被发掘,以及以目前的发展水平还不能够有效利用而已。
      若不是感觉不到自己的眼泪,我相信此刻我一定喜极而泣。我并不是因为周引达的痛苦而开心,却是因为他的困惑而快乐。我感激他能凭借感知帮我追回遗憾,解开我与陈少峥之间似乎永远也不能解开的心结。
      再跟周引达在一起,感觉上变了很多。
      我爱他,我知道他也爱我。我可以随意亲吻他的唇角和睫毛,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个人完全属于我。
      可贪念是个无底洞,想为他做点什么的欲望一日强烈。不敢奢望像田螺姑娘一样悄悄为他做羹汤,我只想让他感知到我。
      我不忍看他不断寻找答案、困惑到皱眉毛的样子,只属于一个人的没有互动和沟通的快乐无法保持鲜活。他以为远在天边的我,其实近在他眼前,但他不知道。如果我不做点什么,不知什么时候他才会知道,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若按五行学说中相生相克的说法,好怕在谜底揭开之前自己突然消失。
      我想方设法激起自己的极端情绪,想如上次一样对这个世界产生作用力,却连连失败,我对自己大失所望。我不了解自己,我掌控不了我自己。
      鉴于怕自己失控后会变得如想象中一般可怕,我放弃了。
      我在鬼故事中寻找灵感,尝试“附”在哪个人身上,借她的口向周引达表白,给他一个拥抱就好,但我做不到。
      我试图“托梦”给周引达,入夜后就在他身边对他不停地讲话,仍旧没能成功。
      我尝试了很多方法,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结果是没有过渡地带的,成功及失败都是绝对独立的存在,反复失败带给我的颓丧无以言喻。可笑的是,折腾来折腾去,我竟从未想过要放弃。
      谁知道这份愚蠢的执着来自哪里。
      事情的发展已经好到超出我的想象,我却偏生出一些悲伤的情绪来,每每觉得我能“存在”的时间不多了。
      周引达和三两个朋友约在周末去户外徒步,我紧跟着周引达,本能的对这种人迹罕至的山水之地充满了恐惧,却又因为周引达的存在倍觉安心。我清楚得很,恐惧亦或安心都只是一种原始感知,这里最恐怖的存在恐怕就是我了。
      大家在瀑布前面的溪流处停下歇脚,周引达分了分压缩饼干,喝光了一瓶矿泉水,又拿出个自带净化功能的水杯盛了山泉水,而后转倒进空矿泉水瓶里,他肤色偏白,太阳一晒就会过敏似的通红一片,他毫不在乎,我却心疼得要命。
      心疼归心疼,我什么也做不了。
      这里石头光滑,泉水清冽,有游鱼的话,说不定能重现《小石潭记》里的“日光下澈、影布石上”的美景,比那更吸引人的是:在瀑布和溪流的交界处,出现了一道夺目彩虹!来不及观望更多,就见周引达一行人在支帐篷,有人环顾周遭森林,讲什么山里天气多变,不料多变到这种程度,天气预报失准了,看样子下得时间不会长,是太阳雨,先等等看之类。
      前一秒还阳光普照,后一秒就给整个阴云密布,刮风、空雷、下雨、出太阳整个一串下来也就十分钟的事。
      气温应该没变化多少,突然响起的一声雄浑且明显表示惊恐的叫喊让我心中一凛,我胆子天生就小,现在能清楚地感知到队伍中骤降至冰点的温度。
      他们定在原地,身体僵硬,看向同一个方向。
      我攀着周引达,看着出现在水帘中的另一个“我”,我好奇着,害怕着,又忍不住观望着。
      那的确是我,是曾经拍摄cos小剧场的我。我记得那个场景,穿着汉服跪坐在地上,缓慢地举起手中的酒杯,我只觉广袖钻凉意,摄影师一个劲儿的对我喊要做到明眸泛秋波。想到这里,有什么击中了我,我紧盯着另一个自己,用力想着,对周引达做口型,在空中写字,怎样都好,赶紧表示点什么啊!
      另外一个我听不见我的心声,很快在阳光照射下的水光中消失。
      队伍决定回程,他们传看着手机里“我”的照片,围绕着“异象”讨论了一路,说的最多的是成因:石头的记忆、雷电效应、光学现象、古人和今人在长相上的差异……他们嘴上说着鬼啊鬼的,脸上却没多少恐惧之色,反倒有一丝丝兴奋。
      周引达在队伍中显得异常沉默。
      这“异象”对他的冲击应该不比任何一个人小。爱上一个不认识的、还是已逝之人就够不可思议的了,还在这荒山野岭的再次遇见她。放谁身上,谁都不会一笑置之。
      我亦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只当看见了海市蜃楼,重现了我的部分人生经历。那时算是我的颜值巅峰期,外加情境、妆容、服饰的衬托,说句不客气的话,挺仙。我很高兴周引达能看到,还是三维立体版的。
      周引达看起来可不像高兴的样子。
      那一晚,他睡得极不安稳,惊醒时头发、睡衣全湿了,眼角还有未干的生理泪水。应该是生理性的泪水吧,一旦去想象周引达落泪的样子,就有压不下去的违和感。
      看着他深呼吸后走进浴室的背影,我吊着一颗心却一如既往束手无策。
      他一定是梦到了什么。和我有关……吗?
      周引达打开酒柜,为自己调了一杯又一杯加冰烈酒。
      我可以精准地遇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烈酒会让他陷入一种奇怪的状态:可以不眠不休连续工作好几天,继而陷入沉睡,像进入了休眠期。
      我不把它这种近似于自虐的行为看做天赋,太损耗精气神了。但我不能不承认,那时候他会进入狂热的状态,工作效率极高,感官亦极为灵敏。因为他无法集中注意力,静下心来思考与我有关的事情,或者是因为他也觉察到我的时间不多了吗?
      这样为自己贴金,我居然还挺高兴。
      我继续寻找“现身”的办法,试过镜子与蜡烛,试过光和喷泉,还试过三棱镜的成像,等待着我的只有失败,好像只能是失败。
      这样的失败让我抑制不住悲观情绪,我和周引达两个人都执着得可以,不停地折磨自己,其实是在互相折磨。
      我可以不再想着让他感知到我,而他也可以把我当做已逝之人,不再揪住那些虚无缥缈的感觉翻找真相,可我们都没有那么做,一天天的,嗖一下就没了,过的……似乎……有点紧张……不够安稳不够快乐。我们就像不懂股票的持股人一样,面对上涨的态势,不知何时抛售,担忧脱手后它再上涨,大亏,亦畏惧不脱手,等来的将会是猛跌,后悔。
      输不起,又不服输,不知在跟谁较劲儿。
      人心不足蛇吞象,好难在知足常乐和积极上进中寻找一个平衡点。好在我们都好好的,他好好活着,我还“存在”着,我们还在一起,没有别人。
      周引达住进了一栋我从未去过的房子,七拐八拐挺不好找的老居民区,一楼,带后花园,户型挺小,里面摆设不多。上瘾似的,他喝烈酒、工作、沉睡、喝烈酒、工作、沉睡……毫无节制的单调循环……为的是破解与我有关的疑惑及“灵异事件”。
      慢性自杀的节奏。
      早逝的节奏。
      容易发生意外的节奏。
      我有点慌,这恐慌终于在周引达沉睡了过长时间的情境下集中爆发,我的情绪已到了极端,推他喊他、拨打120、去街上截车,我以为这些我都做到了,一幕幕如此真实,可等我再回到那房子,我发现我什么都没做。
      我……陷入过某种过于真实的幻觉。
      周引达还是那样躺着,是酒精中毒了吧?是心脏不舒服导致休克?还是其他的什么。我够冷静的了,但冷静之后的结果让我越来越不能冷静。我胡乱猜测……没人来救他,我救不了他。
      我无能为力。
      我能够感知到自己的意识混乱着,也可能胶合着,这或许就是崩溃吧,如果能重来,我不要他爱我了,我可以接受曾经不能接受的,我可以容忍其他人陪在他身边。
      只要……
      只要……他能活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